归莲梦 贼部 明 杨慎抄本-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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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程景道巡察无事,走到堂前,不见了镜子,报知大师。从李吃了一惊,各处搜寻,并无影响。遂披发敛装,照例《白猿经》行起法来,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将到营听差。恰好那妖狐正在堂前,被空中神物围住。当下程景道看见,把神枪便搠,妖狐应手而倒。从李见刺死妖狐,收了法术,把妖狐斩了三、四段,只是不知宝镜下落。早有细作来报:“数里内,有个闻香教主王森结成营阵,这妖狐就是他军师。”从李闻报,就差程景逍道:“明早出林攻杀。”景道领命。
次日清早领兵来战。此时王森不见山翁回营,甚是惊恐。忽闻柳林兵到,遂开营迎敌,大杀一场。景道猛勇杀够多时,怎当得王森兵多,轮番接战,杀完一队,又添一队,把景道围困数重,准准杀了一日。此时,大师安坐柳林,只道草寇易于剪灭,不曾把法术用出来,以致景道全军覆没,只剩一身冲杀出营。夜色昏沉,不辨前后,单身匹马,飞奔而去。
王森得胜回营,不胜之喜。其子王好贤备酒敬贺,父子两人吃得大醉。王森对好贤道:“山翁不回,谅必有失。你今把它昨夜偷的宝镜取出来看看。”好贤便拿宝镜,送与王森。果然光彩烨烨。原来王森不知宝镜来历,乘着酒兴,将它玩弄。谁知这镜是差遣神将的,被王森秽触了,宝光中现出天神,即刻将王森打死。那镜子正像一轮明月,从空中飞去,影也不见。好贤吓做一团,看见父亲打死,只得收兵退去。后来,闻香教中,失了军师,死了教主,渐渐分散,好贤又为官兵所斩,闻香教自此消灭,不在话下。
再说程景道战败,单骑退走,心下想道:“我今欲进前去,无处投宿,倘若遇官兵缉获,便不干净。欲要归柳林,又羞见大师。莫说败军之将理当斩首,就是承恩宽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想来想去,进退两难。忽然叹道:“罢了罢了,猛虎失势岂能自全,不如仍旧归柳林罢。”遂拨转马头便走。
此时,更深夜静,微月朦朦,望见树林里一道火光。景道上前一看,乃是一个白须老者,独坐在林下,取些枯枝残叶烹茶。景道下马问道:“老丈这样更深为何在此?”老人道:“你是谁人?”景道道:“我是败军之将,匹马归营。请问老丈要到哪里去?”老人道:“你到哪里去,我也到哪里去。”景道闻他言语,又见他古怪清奇,不好再问,只得也坐下。
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来,袖里取出两个茶盅,自己斟一盅,又斟一盅与景道吃,便问道:“将军此行,可是仍旧要到柳林去?我想,不去也罢。”景道闻言,就问道:“小将与老丈素不相识,怎么就认得我是柳林里人?”老人道:“你的女大师还是我的徒弟,怎么不认得。”景道道:“原来是老师,失敬,失敬。请教何以不去也罢?”老人道:“女大师是泰山涌莲庵真如法师的徒弟,我是真如法师的好友。当年女大师出山时,我曾传她一卷天书,要她救世安民。不想她出山兴兵构怨,这还算是天数。近闻她思恋一个书生,情欲日深,道性日减,上帝遣小游神察其善恶,见她多情好色,反责老夫付托非人。老夫故特来与她讨取天书,并唤她入山,全性修真,参承大道。你今要去做什么?”
景道道:“男子好色,有伤德行。大师是女身,怎么也叫是‘好色’?况恋此生,尚未交合,不过是干相思,有何罪过?”老人道:“情欲所起,男女皆然,岂有分别。但是一念感动,无论着身不着身,均是落了色界,天曹断断不容。”景道道:“依老师所说,难道夫妇之情也是不该的?大师孤身,也应有个配合。”老人道:“人间夫妇,原有恩缘,不可强求。你那大师,合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譬如世上愚民,干名犯义,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的人,也要干名犯义,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
景道又问道:“小将一生专尚义气,我想,女大师深恩未报,正欲代她建功立业,安忍恝然而去。”老人道:“将军专尚义气,自是好事,但古来各将,个个阵亡,有几个生还故里。你今夜若不听我言,不隔数年,恐无埋骨之地。”
景道听到此际,不觉雄心消灭,放声大哭,拜倒在地道:“小将痴愚,求老师开一条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外,就是泰山白云洞,洞内有个全真隐士,与老夫相厚。你到其处去,帮他采药炼丹。自有好处。”景道拜谢道:“若得如此,小将大幸。必求老师写书一封,方好入山。”老人道:“这也不难。你叫什么名字?”景道道:“姓程,名景道。”老人取出纸笔,放在石上,点起火来,写道:
是心老人附牍
全真隐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敛才返璞,幸收为炼丹弟子。月再弦,晤谢。
不备。
老人写完,付与景道。景道接了,拜谢老人,又道:“某受女大师恩,愧无寸报。今欲弃去,于心不安。意欲写一封禀帖,求老师顺便带去,未知可否?”老人道:“有何不可。”就取纸笔与他,景道写道:
原管中营、督粮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自景道丧师,奔走投止无门,欲归柳林,甘心受戮。适逢隐士,忽警凡心。且念旧主深恩,不忍飘然长往。泣血拜书,望旌旗而遥别,痛心叩禀,瞻云日以长悲。伏愿大师保安玉质,慎守金精,迟纯嘏于将来,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胜饮泣依恋之至,并候宋纯学、李光祖、崔世勋三将军麾下,魂驰神契,不敢另陈。谨此拜别。
景道写完,安放石上,望柳林躬身四拜,号哭数声,然后送与老者。老人收了,飘然而去。
欲知老人是谁,请看下回便知。
第十回 老猿索书消勇略
话说程景道写完禀帖,送与老者。老人收了,飘然而去。
你道那老人是谁?原来就是以前授天书的白猿。他正要到柳林,不期遇着景道,有此一番事。那景道到此时,把马匹枪刀俱抛掷林里,大踏步而去。
走了一日一夜,到了泰山,访问白云洞,果然有个隐士,结草作庵在那里。景道走到门前,把门轻叩,便有一个童子出来问道:“是谁?”景道道:“访道闲人,求见尊师,乞烦引进。”童子开门,便领进去。
只见那隐士蓬头赤脚,仰卧石榻上,见了景道,便说:“你是何人?满身血腥之气,好象杀过许多人的,不要触坏我的丹炉,快去,快去。”
景道不答,拜了两拜,呈上老人书札。隐士细细看了道:“既是他引荐,也罢。你可速往外边涧水里,把你衣服洗干净了,好来见我。”景道承命,即走向涧边。但见涧水细微,手捧不起,只得沿了那条涧,慢慢寻下去。
走了二、三里路,果有一泓清水。景道把衣服尽数丢在水中。正待洗濯,抬起头来,忽看见无数恶鬼走来、也有二手一脚的,也有三头六臂的,也有两角狰狞的,也有满身污血的,内中有几个指着景道说道:“这个人是杀我们的,正好与他讨命。”景道看了,全然不怕。又有一个鬼拿了石块打来,景道也不睬。只顾洗净衣服。停了一会,众鬼道:“我们且去,明日与他计较。”就都散了。
景道洗了两件,还有一件小衣,看那涧水浑浊,再往下边寻水。望见一个女人走来,十分美艳。那女人道:“客官在涧里洗衣不干净,我们离此不远,何不到舍下烧锅热水好洗。”景道说:“我是修道的人,不劳妳来缠扰。”女人道:“这个呆汉,我好意帮衬你,怎么不知好歹。也罢,我有一包东西送你。”便将一个包放在景道面前,觉得一阵异香。景道头也不抬,净了衣,回身便走。女人拾了包,大骂而去。
景道回至庵中,看那隐士,还睡在石榻上,说道:“景道,你倒有些道气。凡世人七情中,惟有爱、惧二者最易动心。你方才所遇,毫不动念,可喜,可喜。”景道自想:“方才之事,必是他试我的,真是个活神仙。”便说道:“景道愿终身拜老师,为弟子。”隐士点头道:“好好。你去屋后,树下有些石子,拾几个来煮我吃。”景道暗思:“石子如何煮得熟?我且依他。”走去拾了一、二升,把水煮起来。不多时锅里香喷喷的。
景道拿木瓢盛了,送与隐士吃后,自己也吃些,果然好吃。自此后,一心奉侍。又改一个道号,叫“胡景安”,取景慕庵中隐士之意。每日不是采药,便是寻山果,快活不提。
却说柳林大师失了宝镜,郁郁不乐。又探知景道全军覆没。急差李光祖出林,王好贤又退去了,追赶不及,反失了景道,愈添忧闷。想:“目下气运不佳,不如差人护送香雪小姐先归河南,寻着王昌年,交付与他。就叫宋纯学取那昌年夫妇同到柳林来,了却心愿。营内有了李光祖、崔世勋两将,外面虽不成事,也好守住柳林,图个终身快活。”
算计已定,便来对香雪道:“小姐久留敞营,我心不安,意欲送归尊府,好与昌年结亲。但我有一段隐情,今日若不说明,恐怕小姐疑惑。”香雪道:“有何隐情,乞说明白。”从李道:“昌年人才绝世,不独小姐思慕,我的心上也是这样,故此着宋纯学与他纳监,今幸功名成就。小姐此番归去,永结连理,但不知我这段情意如何消释。”香雪道:“妾夫妇困厄漂零,皆赖大师恩庇。以后或是接大师回去,或是再到柳林,惟愿妾与昌年一同奉事大师,终身聚合。”从李道:“若得如此,极好的事。妳成过了亲,即到这里来。”
从李说罢,唤出李光祖,吩咐要送小姐归河南。光祖道:“昌年忆念小姐,时刻不忘。若送小姐回去,他两个恩深情重,一对夫妻,朝欢暮乐,怎肯再进柳林。大师不可把小姐放去,留她在此,做个奇货可居,然后寄信昌年,叫他到柳林来,方可结亲。小将料昌年不得不从,这是长久之策。”从李道:“你的话也说得是。”遂不遣发小姐回去。
忽见外营小卒进来传报,说:“外面有一个白须老者,要见大师,小的恐怕又如前日妖狐变化而来,不与他传报,他说:‘你进去对你大师说说,我是涌莲庵里来的,她就晓得。’小的以此进来报知。”从李听得“涌莲庵”三字,吃了一惊,急忙走出。
见那老人,两边行了礼,就请进里头坐定,便吩咐整备素饭。老人道:“莲岸,妳一向平安?老夫自从别后,不觉几年头矣。”大师道:“感谢老师,别来许久,因军务碌碌,未遑候问,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师道力弘深,想法颜甚好,弟子疏失香坛,心甚不安。今日何幸,得老师光降敝地。”老人道:“老夫今日此来,因奉真如法谕,邀妳归山。此地不可久居,万匆留恋。”
大师猛听得“归山”的话,自想:“出山以来,英雄盖世,正要建功立业,况且怀念昌年,心愿未了,岂可说这样寂寞的话。”便对老人道:“弟子一片雄心,未酬一、二。今承真老师抚爱过深,容俟暮年,当弃绝人事,拜领宗教,目下恐不能如命。”老人笑道:“莲岸,妳道英雄事业是做得完的么?千古以来,但见荒草堆中埋没无数豪杰,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强,任凭尊意。恐怕老夫去后,倘有不测,那时懊悔便觉迟了。”
大师道:“多感盛情,容日后三思而行。”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老夫当日曾有一卷天书传授与妳,只因这卷书,半年前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官忽差神将二员来,向老夫索取。老夫回复他传与世间英雄。丁神将去复,仙曹便将老夫降罚,道是所授非人,谪做酆都土地,日逐与鬼卒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与真如老师说情,甘愿讨还天书。仙曹准奏,还把老夫责了二十鞭。老夫自想修行一千余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为了这书,前功尽弃。妳须速取出来还我。”大师道:“天书虽留在此,并未看熟,求老师暂缓一年,即当缴还。”老人道:“妳若不取还我,我亦无奈妳何。但恐天书未必能留,那时反为不美。”
大师只是求他宽缓,不肯取出。老人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强妳。”又道:“老夫方才来时,路上遇着一员将官,寄一封禀帖,要与妳。”就在袖中取出,送与大师。大师接来,拆开一看。见是景道辞别的禀帖,内心忧闷,如失左右手。
及至陪老人吃了素饭,老人道:“我正忘了一件事。老夫出山之时,真如法师曾把一个小包密密封紧,说千万寄与妳。”便在腰间拿出,付与大师。大师接到,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小封袋。上面写着:“真老人附寄莲岸,临难方开。不可轻看。”大师收藏了。
老人珍重而别。原来女师莲岸,始初因要走遍天下,自己改名“白从李”,一向相传俱是“白从李”称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书,叫出“莲岸”两字,若是一个没记性的看官,险些看错了。自后,那女师感念当时出身之异,仍复原名“莲岸”,去了“白从李”三字,看官谨记。
当时,莲岸送老人去了,满心不快。自想:“景道逃亡,宝镜遗失,种种不利。如今又被那老人叨絮了半日,他要讨去天书。倘若此书一去,我便立脚不住了。”遂要差人,令宋纯学引王昌年到柳林来。又想道:“无名小将出去不济事,必得光祖亲去才好,这营里有崔世勋老将,可以支持。”
立定主意,即刻唤光祖来吩咐道:“我也不写谕单,你一路小心,寻见了纯学昌年,叫纯学速引昌年来,并与他说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羁留。”光祖领命,出柳林而去。莲岸遂进内房与崔小姐闲话。
到了晚间,同小姐吃酒。忽闻得外营里一片声响,只见崔世勋进来报道:“天上落下一火球,大如巴斗,各处乱滚。”莲岸恐怕惊坏小姐,携住她手,大家走到外面。一看,果见一个火球,一连滚来,直入她房里。莲岸便把小姐交付崔世勋,自己绰了双刀追至房前。只见那火球忽然分开,内中现出两条金龙,张牙奋爪把住房门。又跳出一个白猿,竟进房中,取了藏天书的玉匣,飞腾而去。那火球也就灭了。
莲岸呆了半晌,丢下双刀,来寻小姐。仍旧进房,长叹一声,对小姐说道:“我自出山以来,千军万马,凭着这卷天书,横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连匣飞去,此天亡之兆。从此以后,一心只想昌年到来,为固守之讨,不复再图外事矣。”小姐道:“大师安心,古今成人业者,岂必尽有天书。不妨打起精神算计下去,再作理会。”莲岸闷闷不乐,按下不提。
却说焦顺被老潘出丑之后,与焦氏商议,进京谋袭世勋的武职,遂带了银子行到京中,不期察访王昌年中了进士,现居刑部。他两个平日间极不相投。焦顺想道:“昌年既做了官,岂无多少同年在各部里,我若要袭职,他心上怎肯。只说我不是崔家嫡子,便永世也袭不成。不如寓一个僻静所在,等待昌年转了外任,我好出头,无人拦阻了。”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边寻一寺里作寓。
这寺叫做“普净寺”,不多几间屋,甚是幽静。寺里一个住持,又有一个小徒弟。住持法号“四静”,生平惯喜结交光棍,所以京中光棍大半在普净寺里做巢穴。
一日,焦顺寻寓,走进寺中来。四静接住问道:“居士从何处来?”焦顺道:“小弟姓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