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莲梦 贼部 明 杨慎抄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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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焦顺寻寓,走进寺中来。四静接住问道:“居士从何处来?”焦顺道:“小弟姓崔,是河南人,先父陕西总兵。小弟到京袭职,因有事羁迟,要寻一间寓所,多住几月。”四静道:“原来是一位袭职的爷,贫僧失敬了。若要寓所,何不就下此处,再不敢与爷计论房金,只要爷做官后时常青目。”焦顺道:“岂敢,房金决不短少。”
四静大喜。便打扫一间侧屋,将行李放好,连忙去整夜饭,管待焦顺。不多时,把大鱼大肉排在桌上。焦顺道:“何须多费,老师也用酒么?”四静道:“贫僧酒便吃些,荤倒不戒。今夜这留,多慢多慢。贫僧明日还要特设相叙。”
焦顺原是个酒肉之徒,说声”多谢”,两个猜拳掷骰,吃得大醉。自此以后,甚是相契,不是你请我,便是我请你,焦顺又要卖富,说有多少家财,带多少银子,袭了职,便可做总兵做提督,指望和尚加意奉承。谁知这四静是极爱财的,听了这话,内心甚喜。
过了几日,有两个光棍来看他,一个叫做“袖里剪”,一个叫做“眼前花”。四静看见,便扯进房,说道:“正要寄信两位来,有一个好主顾在此。”袖里剪道:“是何等人?”四静道:“是一个袭武职的相公。”眼前花道:“既是要袭职的,必定京里有几个官儿相熟,不可轻易弄他,须用软绳绊他。”四静道:“有理。”三个就算计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静大喜,两个光棍别去。
是日,焦顺在外间耍,傍晚回来,见四静做佛疏,就问道:“老师做什么?”四静道:“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说起来也好笑。”焦顺道:“做功德有什好笑?”四静道:“有个原故。近边有一个财主,家甚富。半年前讨一个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极其妒悍,终是吵闹,这老爷便气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做些好事,说又要请三个道友,与贫僧四众,念经拜忏,还要带累爷吃一日素。”焦顺道:“这个何妨。”四静道:“还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功德,爷不要与人说。”焦顺道:“自然。且问这小奶奶自己可来?”四静道:“贫僧回她小庵狭窄,不必来罢,她却要来看看,恐怕众道友不至诚。想是她趁着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来走走,正是少年心性。”焦顺笑了一笑。
果然,次日四个和尚敲钟击鼓,念起经忏。挨到傍晚,只见一乘轿子,随了一个梅香,又一个家人,竟进庵来。下了轿,却是一位绝美的女子,年纪有二十多岁,淡装素服,先拜了佛,又谢了众和尚。四静忙请到佛堂后吃斋。焦顺一一看在眼里。那女子叫家人私下不知说什么话,随即打发回去。
焦顺见只有二个女客,就走过来。梅香道:“这是何人?”焦顺正要开口,看见四静,便走开一边。四静道:“我倒忘了。”就说道:“奶奶,这是河南崔爷,寓在小庵。”女人便立起身道:“在河南那一府?”焦顺见问,缩转身来,作两个揖道:“敝居开封府。”女人道:“造化,今日遇着个同乡的人。”焦顺道:“奶奶住这里,怎说是同乡?”女人笑而不答。焦顺停了一刻,就走出去。
挨到黄昏,四静铺灯施食,忙做一团。焦顺走入走出,看那女子,眉来眼去,甚有意思。
忽见晚间回去家人急忙走进来,对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问起二娘,我回她舅爷那边去,明早便归的。二娘且不要回来,暂借这庵里住一夜,明日早晨私下叫轿子来接。我恐大奶奶盘问,先要归家了。”女人道:“晓得了,你去罢。”
焦顺听得大喜。少停一会,功德做完,化了佛马,三个和尚相辞去了。四静亲自上灶,收拾夜饭,未曾备得停当,外面有人敲门甚急。四静忙走出来开门,但见两个着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静道:“快去,快去,老公公等着你去做功德。”扯了便走。四静道:“慢些,小僧还不曾吃夜饭。”那人道:“哪个等你,怕没有夜饭吃?”
四静见他催慌了,对焦顺道:“崔爷,庵里没人依你照顾。贫僧恐怕老公公留住,今夜不得回来。”说罢,急急出门。
焦顺把门关好,想道:“好机会,四静被太监请去,庵里无人,恰好这女子在此,不免与她说些话。”便走进去,见那女人道:“方才佛事热闹,不及请问奶奶何家宅眷,又怎么与小生同乡?”
女人叫梅香道:“师父不在家,妳到灶上去收拾夜饭,那位崔爷既寓这里,就一同吃饭罢。”梅香领命而去。女人对焦顺道:“崔爷请坐。妾幼时亦是开封人,因家道衰微,流落到这里,失身为妾,今又遭此家难。”焦顺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请问尊庚有几?”女人道:“贱庚二十有一。久别家乡,也想回去,只没有个便人。崔爷既是同乡,不知可肯带挈使妾终身有托否?不瞒爷说,我家的主翁存日,颇有所遗,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焦顺看见她少年美貌,又有奁赀,十分欢喜。
两个吃了夜饭,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话得高兴,也不顾什么和尚寺里、神佛面前,两个便做起好事来,紧紧搂住。女人对焦顺道:“妾于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尽兴。”焦顺听了,抱她到自己房里,两人扯下衣服,钻在被里,你贪我爱,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说不尽许多肉麻的话。
到了天明,外边一乘小轿,随了一个家人,候那女子回去。女子掩泪而别。焦顺见那女子去了,想道:“天下有这样天缘。一凑便着,她愿随我归河南,又说贴我多少银子,我就不袭武职也罢了。”
到了上午,四静回来,见了焦顺说道:“昨夜被老公公留住,失陪崔爷。只不知那小奶奶如何去了?”焦顺道:“她住不多时就有轿子接去。”四静道:“这等方好。”焦顺道:“我想那小奶奶少年美貌,决然守不定的,老师何不与我做一大媒。”四静道:“崔爷没正经,功名大事不去料理,想这用花野草。我贫僧是出家人,说不得这话。”焦顺大笑,就不开口,只是一心想着那女子。
到了晚间,看见梅香又来,提一盒果子,送与四静。又一个小包,私下送与焦顺,说道:“我家二娘,约崔爷今夜过去,黄昏时候,到前面大树下等我。”言讫,急急走到佛堂,致谢四静,就回去了。焦顺进房,解开小包,见是白银两锭,汗衫一领,焦顺大喜。
果然到更深,只私到大树下,梅香等在那里。即使携手,走过半里路,见一大宅子,转到后门进去,弯弯曲曲,走到一间房里,女子艳装丽服,金镯金钗,妆得极好,接住焦顺。梅香暖起酒来,两个同吃。吃罢,收拾上床,尽兴绸缪,十分得意。
女子叮嘱焦顺:“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财礼,我日后赔补,一毫不费你的,你日里切不要这里来,恐怕有人疑心。倘有消息,我自叫梅香约你。”焦顺一一承顺。将次五更,两个起身分别,梅香仍旧领出后门。焦顺清早到庵中打点要娶她,适值四静又出去。
到第二日午后,四静拿了疏纸又带了素菜回来,对焦顺道:“贫僧昨日在老公公家做了一坛功德,明日前村旧施主又要在小庵念一日经,这几日,贫僧不得一时清闲。”焦顺道:“那旧施主叫是前日拜忏的么?”四静道:“正是,明日是她大奶奶做好事。”说罢,就去写佛疏、办素菜,直忙到深夜。
次早,仍是四个和尚念经,吃过昼斋,那大奶奶来了,好一个胖妈妈。焦顺张了一张,不见些人,便坐在房里,听得外边有几个人讲话。
少停一刻,四静走来,焦顺问他佛堂里什么人讲话,四静道:“是前日念经的二娘,大奶奶要卖她,又恐家里有人议沦,竟叫那个买主到小庵来议论。那一家又是极讨便宜的,银色太低,天平又轻,大奶奶不肯,故此两边争执。”
焦顺闻言,心内突然一惊,问道:“老师叫晓得她要多少财礼?”四静道:“听见说三百金。爷你可知道,这位二娘手里。倒是有东两的。”焦顺道:“既如此,就烦老师对她说卖与我罢。”四静道:“这样事贫僧不去管她。”
焦顺心火勃发,竟跳出来。只见三个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争长论短。焦顺看内中一个象是媒人,就把手扯过来,问她详细。那人道:“自我做媒以来,再不见有这样悭吝。我今不要媒金,人家撒开倒干净。”焦顺道:“大哥,小弟是极忠厚的,随你说多少银子,代我成了罢。”那人道:“若然如此,极好的了。只要现银,今日就成。”焦顺道:“便是这样。”
那人即去与大奶奶说知,奶奶道:“他若出三百金,还我好银子,准天平,就许他。”焦顺诸事从命。这一家要买的还来争夺,被奶奶乱嚷一顿,含羞而去。做媒的便向焦顺说合,焦顺倾箱倒笼兑出银来,大奶奶如数收了,又添上媒金三十两。奶奶道:“看这位崔爷,是个好人,明日可到舍下来与二娘成亲,就住在舍下,待袭了官,一同回去。”焦顺暗喜。看看日晚,四静完了佛事,众人都散。
到了次早,四静道:“焦爷恭喜,今日有新奶奶了,行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来取。”焦顺谢了四静。忽见梅香来请焦顺,便同梅香仍旧到那大宅子后门,转进几处,原是一个大花园,在一间花厅坐下,梅香走进里头。焦顺呆坐几时,并无人出来,早饭还没有吃,腹中饥了。各处张望,只见花柳参差,湖石层迭,并无一人。焦顺又转过几间书屋,东封西锁,焦顺大叫几声,杳无回答。焦顺着忙,急急走到后门,也锁住了。
挨到日晚,外边几个青衣大汉开门进来,一见焦顺便骂道:“什么蛮囚娘的,私到里边。”焦顺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礼,把二娘卖我。”说未完,被那人劈面打来,骂道:“你这贼徒,向人乱说,什么大奶奶、小奶奶,这是吏部张老爷的花园,谁敢住在此处!扯他到衙门里去。”三、四个人,拖拖拽拽,一顿乱打,推出园门。
焦顺没奈何,走回庵来。原来庵里的行李铺盖,卷得罄空,各处找寻四静,全无踪迹。焦顺又气又饿,知道遇了歹人。无处安身,幸喜身边还存下几两银子,做了盘缠,只得回河南去。
原来四静与一班光棍做成骗局,这二娘、大奶奶乃是娼妓假装的,焦顺痴呆,堕其计中。
要知焦顺如何回去,再看下回。
第十一回 柳营散处尚留一种痴情
却说焦顺行至彰德府,盘缠用尽,只得沿途叫化。夜间无处投宿,见路旁一个古庙,就走进去,看见庙中有两人在里头。两人问焦顺道:“兄从哪里来的?”焦顺道:“小弟从京中来,要到开封去,因没了盘缠,不能上饭店,今夜要借住一宵。”两人道:“我们也是借住的,此间没有和尚,只是个空庙。”焦顺听了,就与两人同宿在庙中。
不想睡到五更,庙外走进数人,把焦顺与那两个不问情由俱索住了。焦顺还与他分辩,众人道:“我们一路缉访,恰好在这里。”索了便走。
你道为什缘故?不知这两个是强盗,众人是捕侠。这强盗就是柳林中私逃的强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费资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钱粮,他两个私下逃走,后来无计可施,就在荒野处打劫。河北捕快,细细缉访,到庙中捉住,立刻解到府中,知府升堂,捕快带进,知府喝叫夹起来。两人招道:“小的叫强思文,这一个叫杜二郎,是柳林大师的手下。礼部宋纯学也是好友。”知府道:“那一个是谁?”强思文道:“这是昨夜同寓庙中的,不知他姓名。”
知府也叫夹起来,焦顺禀道:“小的开封府人。父亲是百户,陕西阵没。小的进京袭职,不期遇着歹人,把行李盘费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借宿在庙中,并不晓得这两个是强盗。”知府道:“可有承袭文书么?”焦顺道:“文书在行李中,一齐拐去。”知府细细盘问,见他说得凿凿有据,就当堂释放。焦顺放后,叫化到家。焦氏与杨氏埋怨一番,焦顺含羞忍耻,同了杨氏并爱儿寻一僻静所在,耕种为活。改了姓名,叫做顺翁,隐避终身,不在话下。
却说强思文、杜二郎既已成招,知府即日申文达部。部里具题说盗招内有宋纯学一款,并波及同年好友王昌年;这是何故?因前日有个显官,要招昌年为婿,昌年不肯,故有此祸。
奉旨:
强思文、杜二郎系属叛党,该抚臣即时处决。其宋纯学、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意,即着缇骑到河南来不提。
却说宋纯学自从入赘潘家,与王昌年日日寻花问柳,作赋吟诗。一日,两人正在厅上闲话,忽见家人来报:“本府太爷并县官俱来。要见宋、王二位老爷。”两人不知其故,即忙整衣出来迎接。乃是朝廷缇骑,同着县官特来抄捉。昌年详问缘故,方晓得柳林事发,杜、强两人招攀出来的。
潘一百合家惊恐,纯学道:“你们放心,我与王年兄俱是朝廷臣子,岂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诳,有何证据认以为真,我到京自然辩明。”遂收拾行装起身。琼姿掩泪而别。昌年惊叹花神之言以为奇验,倒安心乐意,一同进京。
两个解到京里,俱发刑部狱中。两人连夜出疏,辩明冤枉,大约说仇口陷害之话。
奉旨:
宋纯学、王昌年既有叛党口供,俟获逆首莲岸,查明具复。
两人在狱闻知此信,便商议要差人到柳林通一信息,又无人役可以付托。正在踌蹰,忽有一人进狱,来看纯学,乃是柳林李光祖。
原来光祖自奉莲岸之命即到开封,访问纯学昌年,方知为盗案牵连,被逮进京,就星夜赶到京都。两人已进狱里,光祖即将使用,知会狱官,进来面会。
纯学接见,备述其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静坐几日,侍小弟即刻归林,回复大师,另寻计策。”纯学道:“大师近日所做何事?”光祖道:“近日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镜、白猿讨书并程景道败阵入山,细述一遍。纯学叹道:“当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际如此。如今盟兄出来,是谁总领营务?”光祖道:“是老将崔世勋。小弟正忘了,奉大师吩咐,要与王兄说明,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勋就是她父亲,小弟此来。专为请二位长兄进柳林去。目下如此,当另图良策。”纯学道:“王年兄一向思忆小姐,今有确信,极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里,细述来意。
昌年听了大喜道:“姨夫与小姐安然无恙,这是莫大之喜了。但小弟今日身子被禁,不能前往,奈何?”光祖道:“仁兄放心,小弟回去,自然竭力商量,决不使二位兄长受累。”昌年道:“感谢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迟缓。”光祖道:“这个自然。”说罢,辞别出狱,急忙赶路。
不隔数日,到了柳林,即入里头,拜见大师,把纯学、昌年被害情由并题疏批发等事,细细说了一遍,“望大师急速计议,救此两人。”莲岸闻言,吃了一惊,沉吟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我若兴兵前去,又恐胜败未定,朝廷见我兴兵,倒把两人认实了。我若把银子去各处挽回,万一照定疏稿上意思,俟获我时查勘明白,哪个肯担当?”左思右想,俱不停妥,只得走至房中,说与香雪知道。小姐闻得昌年犯罪,啼啼哭哭。莲岸安慰一番,走出房来,又打发各营头领分路打听京中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