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时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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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止”之神。
阿切尔心想,在他的神圣庆典中,不知莱弗茨那双锐利的眼睛会挑出多少暇疵。接着,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把这些问题看得至关重要。这些一度充斥他生活的事情,现在看来就像保育院里孩子们滑稽的表演,或者像中世纪的学究们为了谁也不懂的形而上学术语喋喋不休的争论。关于是否“展示”结婚礼品而引发的激烈争吵使婚礼前的几个小时变得一片混乱。阿切尔感到不可理解,一群成年人怎么竟会为这样一些琐事而大动肝火,而争论的结果竟由韦兰太太一句话作出(否定的)裁决——她气得流着泪说:“我马上就把记者们放进家里来。”然而有一段时间,阿切尔曾对所有这些事给予明确积极的评价,认为涉及到他小家族的行为方式与习惯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我始终认为,”他想,“在某个地方,还生活着真实的人,经历着真实的事……”
“他们来了!”伴郎兴奋地低声说;新郎反而更清醒。
教堂大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仅仅意味着马车行主布朗先生(身穿黑色礼服,充任时断时续的教堂司事)在引导大队人马进入之前预先观察一下场地。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随后,又过了一阵,门又被缓缓地打开,教堂里一片低语:“新娘一家来了!”
韦兰太太挽着长子的胳膊走在最前面。她那粉红的大脸严肃得体,那身镶着淡蓝色饰条的紫缎长袍和那顶蓝驼鸟毛装饰的小巧缎帽得到了普遍的赞许,可还没等她窸窸窣窣地正襟危坐在阿切尔夫人对面的凳子上,人们便已伸长脖子去看紧随其后的是哪一位。婚礼的前一天,外界已经风传,说是曼森·明戈特太太不顾自己身体的限制,决定要出席这次婚礼;这念头与她好动的性格非常相符,因而俱乐部里人们对她能否走进教堂中殿并挤进座位而下的赌注越来越高。据说,她坚持派木匠去察看能否将前排凳子末端的挡板拆下来,并且丈量座位前面的空间;但结果却令人失望。一整天亲属们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瞎忙,她打算让人用大轮椅把她推上教堂中殿,像女皇一样端坐在圣坛跟前。
她想的怪诞露面方式令她的亲属痛苦不堪,他们真想用金子来答谢那个聪明人——他猛然发现轮椅太宽,无法通过从教堂大门延伸到路边的凉棚铁柱。尽管老凯瑟琳也动过念头想把凉棚拆掉,但她却没有勇气让新娘暴露在那群想方设法靠近帐篷接缝处的裁缝和记者面前。而且,她才不过把拆掉凉棚的念头向女儿作了一点暗示,韦兰太太就忙不迭地惊呼道:“哎哟!那样的话,他们会给我女儿拍照,并且登在报上的!”对那种不堪设想的有伤风化的事,整个家族都不寒而栗地却步了。老祖宗也不得不做出让步;但她的让步是以答应在她家举办婚礼喜宴为条件,尽管(正如华盛顿广场的亲戚说的)由于韦兰家离教堂很近,这么一点路程很难与布朗就运费问题谈成优惠价格。
虽然这些情况已被杰克逊兄妹广为传播,但仍有少数好事者坚信老凯瑟琳会在教堂露面。当人们发现她已被她的儿媳取而代之时,他们的热情才明显降下来。由于年龄和习惯的缘故,洛弗尔·明戈特太太在费力穿上一件新衣服后,显得面色红润,目光呆滞;因她的婆母未露面而引起的失望情绪消退之后,人们一致认识到,她那镶着黑色尚蒂伊花边的淡紫色缎袍及帕尔马紫罗兰无沿帽,与韦兰夫人的蓝紫色衣服形成了最令人愉快的对比。紧随其后,挽着明戈特先生走进教堂的那位夫人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她面色憔悴,忸怩作态,身穿条纹服,穗状的镶边与飘动的技巾搅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当最后这位幽灵般的人物进入阿切尔的视线时,他的心猛然紧缩起来,停止了跳动。
他一直以为曼森侯爵夫人应当还在华盛顿,大约四周前她与侄女奥兰斯卡夫人一同去了那里。人们普遍认为,她俩的突然离去是因为奥兰斯卡夫人想让她姑妈避开阿加松·卡弗博士阴险的花言巧语,其人眼看就要成功地将她发展为幽谷爱社的新成员。鉴于这种情况,没有人想到这两位夫人有谁会回来参加婚礼。一时间,阿切尔站在那儿,两眼直盯着梅多拉那古怪的身影,竭力想看看她后面是谁。但这列小小的队伍已到尽头,因为家族中所有次要成员也都已落座。8位高大的引座员像准备迁徙的候鸟或昆虫一样聚在一起,从侧门悄悄进入了门厅。
“纽兰——喂:她来了!”伴郎低声说。
阿切尔猛然惊醒。
显然,他的心跳已停止了很长时间,因为那队白色与玫瑰色夹杂的行列实际上已行至中殿的中间。主教、教堂司事和两名穿白衣的助手聚集在堆满鲜花的圣坛旁,施波尔交响曲开头几段和弦正将鲜花般的旋律洒落在新娘的面前。
阿切尔睁开眼睛(但它果真像他想象的那样闭上过吗?),感到心脏又恢复了正常的功能。乐声悠扬,圣坛上百合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新娘佩戴的面纱与香橙花像飘动的云朵越来越近;阿切尔太太因幸福的啜泣而面部变形,教堂司事低声叨念着祝福,8位粉妆伴娘与8位黑衣引座员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所有这些情景、声音、感觉原本是那样地熟悉,如今换了新的角度,却变得异常陌生,毫无意义,乱纷纷地充斥于他的脑际。
“天啊,”他想,“戒指我带来了吗?”——他又一次重复着新郎们慌乱的动作。
转眼之间,梅已来到他身旁。她的容光焕发给麻木的阿切尔注入一股微弱的暖流。他挺直身子,对着她的眼睛露出笑容。
“亲爱的教友们,我们聚集在这儿,”教堂司事开口了……
戒指已戴到了她手上,主教也已为他们祝福,伴娘排成“A”字型重新人列,管风琴已奏出门德尔松进行曲的前奏。在纽约,少了这支曲子,有情人便难成眷属。
“你的胳膊——喂,把胳膊给她!”小纽兰紧张地悄声说。阿切尔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未知的世界里已经漂泊了很远,他纳闷,是什么东西把他送过去的呢?或许是因为那一瞥——在教堂两翼不知名的观众中,他瞥见从一顶帽子下面露出的一卷黑发。但他立即认出那黑发属于一位不相识的长鼻子女士,她与她唤起的那个形象相差千里。这情景令人可笑,他不由问自己,是否要患幻觉症了。
此刻,随着轻快的门德尔松乐曲的起伏,他和妻子正缓步走下教堂中殿。穿过洞开的大门,春天正向他们招手。韦兰太太家额带上扎着大团白花结的红棕马,正在那一排凉棚尽头洋洋自得地腾跃着,准备奋蹄奔驰。
马车夫的翻领上别着更大的白花结,他给梅披上白斗篷,阿切尔跳上马车坐在她身旁。梅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转向他,两人的手在她的面纱底下握在了一起。
“宝贝!”阿切尔说——忽然,那个黑暗的深渊又在他面前张开大口,他感到自己陷在里面,越陷越深;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却愉快流畅地响着:“是啊,当然我以为丢了戒指,假如可怜的新郎没有这种体验,那婚礼就不成其为婚礼了。可是,你知道,你确实让我好等!让我有时间去想可能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
令他惊讶的是,在拥挤的第五大街上,梅转过身来,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可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任何可怕的事也不会有了,对吗,纽兰?”
这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到,所以,喜宴之后,时间还很充裕。小夫妻穿上旅行装,从欢笑的伴娘和流泪的父母中间走下明戈特家宽阔的楼梯,按老规矩穿过纷纷撒下的稻米和缎面拖鞋,登上了马车;还有半小时时间,足够他们乘车去车站,像老练的旅行者那样从书亭买上最新的周刊,然后在预定的包厢里安顿下来。梅的女佣早已在里面放好了她暖灰色的旅行斗篷和簇新的伦敦化妆袋。
雷北克的老杜拉克姨妈把房子腾出来给新婚夫妻使用,这份热心来源于到纽约和阿切尔太太住上一周的憧憬。阿切尔很高兴能避开费城或巴尔的摩旅馆普通的“新婚套房”,所以也爽爽快快地接受了这一安排。
去乡下度蜜月的计划让梅十分着迷。看到8位伴娘煞费苦心也猜不出他们神秘的退隐地,她像个孩子似的乐坏了。把乡间住宅出借给别人被认为是“很英国化”的事情,这件事还最终促使人们普遍承认,这是当年最风光的婚礼。然而住宅的去处却谁也不准知道,惟独新郎、新娘的父母属于例外,当他们被再三追问时,总是努努嘴,神秘兮兮地说:“呀,他们没告诉我们——”这话显然是真的,因为根本没有那种必要。
他们在卧车包厢里安顿停当,火车甩开市郊无边无际的树林,冲进凄清的春光中。这时交谈反而比阿切尔预料的还要轻松。无论看外表还是听声音,梅还是昨天那个单纯的姑娘,渴望与阿切尔对婚礼上发生的事交换看法,就像一位伴娘和一位引座员不偏不倚地议论一样。起初,阿切尔以为这种超脱的态度只是内心激动的伪装,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流露出毫无党察的宁静。她第一次和丈夫单独在一起,而丈夫只不过是昨天那个迷人的伴侣。没有谁能让她如此倾心,没有谁能让她这样绝对地信赖。订婚、结婚这种令人愉快的冒险,其最大的乐趣就是独自跟随他旅行,像个成年人一样一;一实际上,是像“已婚女人”一样。
奇妙的是——正如他在圣奥古斯丁的教区花园里所发现的——如此深沉的感情竟能与想像力的如此贫乏并存。不过他还记得,即使在那时,她一经摆脱良心的重负、恢复了少女的纯朴,是如何令他大吃了一惊。他看出,她或许能竭尽全力应付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却决不可能靠偷偷的一瞥就会预见到什么。
也许,是缺乏觉察力才使她的眼睛如此澄澈,使她面部表情代表了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仿佛她本来可以被选去扮演市民道德之神或希腊女神,紧贴着她那白嫩皮肤流淌的血液本应是防腐液体而非可以令她憔悴衰老的成分。她那不可磨灭的青春容颜使她显得既不冷酷又不愚钝,而只是幼稚和单纯。冥想之中,阿切尔忽然发觉自己正以陌生人惊诧的目光看着梅,接着他又陷入对婚礼喜宴及得意洋洋、无所不在的明戈特外祖母的回忆中。
梅也定下心来,坦言喜宴的愉快。“虽然我感到很意外——你也没想到吧?——梅多拉姨妈到底还是来了。埃伦曾来信说,她们俩都身体欠佳,不堪旅途劳累。我真希望是埃伦恢复了健康!你看过她送我的精美老式花边了吗?”
他早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想凭借意志的力量阻止它。
“是的——我——没有,对,是很漂亮,”他说,一面茫然地望着她,心里纳闷:是否一听到这个双音节的词,他精心营造起来的世界就会像纸糊的房子那样在他面前倒塌。
“你不累吧?我们到了那里喝点儿茶就好了——我相信姨妈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他喋喋不休地说,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梅的心却立即飞向了博福特赠送的那套华贵的巴尔的摩银制茶具和咖啡具,它们与洛弗尔·明戈特舅舅所赠的托盘和小碟非常匹配。
在春天的暮色中,火车停在了雷北克车站。他们沿着站台向等候的马车走去。
“啊!范德卢顿夫妇太好了!——他们从斯库特克利夫派人来接我们了。”阿切尔大声说道。一名穿便服的安详的男仆走到他们面前,从女佣手中接过包裹。
“非常抱歉,大人,”这位来使说。“杜拉克小姐家出了点儿小事;水箱上有个小洞。是昨天发现的,今天一早,范德卢顿先生听说后,立即派了一名女佣乘早班火车去收拾好了庄园主住宅。大人,我想你会发现那儿非常舒服;杜拉克小姐已把她的厨子派去了;所以在那儿会跟雷北克完全一样。”
阿切尔木然地盯着说话的人,致使后者以更为歉意的语调重复说:“那儿完全一样,大人,我担保——”,梅热情洋溢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和在雷北克一样?庄园主的宅子吗?可那要强一万倍呢——对吗,纽兰?范德卢顿先生想到这地方,真是太好了。”
他们上路了,女佣坐在车夫的旁边。闪闪发光的新婚包裹放在他们前面的座位上,梅兴奋地继续说道:“想想看,我还从没进过那房子呢——你去过吗?范德卢顿夫妇很少给人看的。不过他们好像对埃伦开放过,埃伦告诉我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地方:她说这是她在美国见到的惟—一所完美的住宅,使她觉得在里面很幸福。”
“哎——我们就会非常幸福的,对吗?”她丈夫快活地大声说;她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回答:“啊,这只是我们幸运的开端——幸运之星将永远照耀我们!”
20
“当然啦,亲爱的,我们一定得和卡弗莱太太一起吃饭,”阿切尔说。隔着寄宿处早餐桌上那些不朽的不列颠合金餐具,他妻子皱着眉,焦急地望着他。
秋季的伦敦,阴雨绵绵,一片荒凉。在这儿,纽兰·阿切尔夫妇只有两个熟人,也是两个他们一味要躲避的人特拉图(Straton,前3世纪)、安德罗尼柯(AndronicusRhnF,因为按照老纽约的惯例,强行使自己引起国外熟人的注意是有失尊严的。
阿切尔太太和詹妮在去欧洲观光的途中,一惯俗守这一原则,她们以令人费解的矜持对待游伴的友好表示,差不多创下一项纪录——除了旅馆和车站的服务员,她们从没和“外国人”讲过一句话。对于自己的同胞——除了那些早已认识或完全信赖的——更是公然地不屑一顾;因而线,以及认识论的三条重要结论:1.物不依赖于我们的意识,在国外的几个月里,除了偶尔遇上奇弗斯、达戈内特或明戈特家的一两个人,始终是她们两个人相互厮守。然而智者千虑也难免一失,在波茨思的一个晚上,住在走廊对面的两位英国女士之一(詹妮已详细了解了她们的姓名、衣着和社会地位),上门寻问阿切尔太太是否有一种药,另一位女士——来者的姐姐,卡弗莱太太——突然患了支气管炎;不带全家庭备用药品决不外出旅游的阿切尔太太碰巧能提供她所需的药。
卡弗莱太太病情很重,而且是和妹妹单独旅行,所以对阿切尔太太及小姐格外感激,是她们提供了独到的安慰,是她们干练的女佣协助护理病人恢复了健康。
阿切尔母女离开波茨恩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卡弗莱太太和哈尔小姐。阿切尔太太认为,没有比强使自己受到外国人——一个因偶然机会提供过帮助的外国人——的关注更“有失尊严”的事了。然而卡弗莱太太和妹妹对这种观点却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也会觉得不可理解。她们对在波茨恩善待她们的“愉快的美国人”产生了感激不尽的情结。她们怀着感人的真诚,抓住每一次机会拜会来大陆旅行的阿切尔太太和詹妮,并在打听两人往返美国途经伦敦的时间方面表现出了超凡的精明。这种亲密关系逐渐变得牢不可破,每当阿切尔太太和詹妮下榻于布朗旅馆时,总会发现两位热情的朋友正等着她们。她们还发现这两位朋友跟自己一样,也在沃德箱里种蕨类植物,缝制流苏花边,阅读邦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