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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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西海,而乃迢递逶迤尽向东南行耶?则知以四川为正西者,亦就四方之势
概言之耳。今云南三宣府之外,有过洋阔机大布,道自海上来者,此布我闽
中常得之,则云南旋绕而东,又与福建同海。则云南只可谓之东南,而不得
谓之西南,又可知矣。
吾以是观之,正南之地尚未载之舆图,况西南耶?故余谓据今人所历之
地势而论之,尚少正南与西南、正西与西北、正北与北东诸处者,以不见有
海故卜之也。以天下三大水皆从川中出卜之,而知其难以复寻西海于今之世
也。西海既不可寻,则又何名何从而祀海也?然则丘文庄欲祀北海于京之东
北,杨升庵欲祀西海于滇之西南,皆无义矣,其谁享之?呜呼!观于四海之
说,而后知世人之所见者小也,况四海之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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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物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
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
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
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
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
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
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
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
圣人义重者也。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
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德”。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
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
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
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
我,财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
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
间而已。故余尝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时时对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
君子小人有何分别乎?吾见在小人者更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说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过严,而恶恶执怨也反过
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恶恶虽严,然非实察其心术之微,则不敢有恶
也。纵已恶其人,苟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当焉,则我之旧
怨尽除,而亲爱又随之矣。若其人果贤,则初未尝不称道其贤,而欲其亟用
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实难,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
人虽怨我,而欲害我报我者终少,则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爱才诚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广,爱人太骤,其既也弃
人太急,而终之收录入也亦太狭。曷不论定而后赏,勿以始广而终狭乎?”
吁!不然也。夫人实难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则见以为广,
而真才难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则见以为狭耳。若其人眼即
得,无复疑似,则终身不忒, (始)(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
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也。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
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
畔我以去。夫如是,则余之广取也固宜。设余不广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
乎?夫近城笃实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杨定见有气人也,故眼中亦常常不
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
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长孺之在麻城,则麻城诸俗恶辈直视之
为败家之子矣。吾谓周友山则世之所称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
湘则古今所称伯乐之千里马,王武子之八百骏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
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麒麟凤凰、瑞兰芝草也。据长孺之为人,非
但父母兄弟靠不得,虽至痛之妻儿亦靠他不得也。非但妻儿靠不得,虽自己
之身亦终靠他不得。其为无用极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笃生,未易材者也。
观其不可得而亲疏敬慢也,是岂寻常等伦可比耶!故余每以麟凤芝兰拟之,
非过也。若杨定见二子者,譬则楼台殿阁,未易动摇,有足贵者。且高明之
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恶,又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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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权智太审也。夫
人而专任权智,则可以生人,亦可以杀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谓衡
湘虽大样,然心实细谨,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称之为江淮
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誉衡湘也哉!呜呼!此数公者,我固知之,而数
公固各不相知也。非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许于将、司马德操者
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数者,然后可以用于世耶?”曰:“不然也。
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难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见麻城一时有此数人,
便以为易易矣,不知我费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数人乎?若其他则在在皆有,时
时可用,自不待费力以求之矣。犹之鸟兽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选取也。”
余既与诸侍者夜谈至此,次日偶读升庵《风赋》,遂感而论之曰:“《书》
称麟凤,称其出类也。夫麟凤之希奇,实出鸟兽之类,亦犹芝草之秀异,实
出草木之类也。虽曰希奇秀异,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间,本自有
一种无益于世而可贵者,如世之所称古董是耶!今观古董之为物,于世何益
也?夫圣贤之生,小大不同,未有无益于世者。苟有益,则虽服箱之牛,司
晨之鸡,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 《凤赋》而推广之,列为八物,
而鸟兽草木与焉。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尽于是矣。八物伊何?日鸟兽草木,
曰楼台殿阁,日芝草瑞兰,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里八百,曰江淮
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鸟兽草木之类伙矣,然无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
用矣,则随所取择,总无弃物也。是一物也。
夫宫寺楼阁,山舍茅庐,基址一也,而高低异;本植一也,而小大异,
届处一也,而广狭异。同是乡人而乡不如,则以宫室业产之良矣。譬之于鸟
则宾鸿,于兽则猎犬,于草则国老,于木则从绳。同于鸟兽草木,而又不同
于鸟兽草木,则以其为鸟兽草本本类之独著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兰馨香,小人所弃,君子所喜,设于世无君子亦已。譬
之玩物,过目则已,何取于温?譬之好音,过耳则已,何取于饱?然虽无取
于温饱,而不可不谓之希奇也。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
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
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
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为不足珍,贤者好异,以布帛菽粟为无异于人。
唯大智大贤反是,故以其易饱易暖者自过吾之身,又以其同饱同暖者同过人
之日。所谓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欤?真若人之徒也。是亦
一物也。
夫马牛麟凤,俗眼视之,相去故甚远也。然千里之驹,一日而致;八百
之牛,一日而程。麟乎凤乎,虽至奇且异,亦奚以异为也?士之任重致远者,
大率类此。而世无伯乐,祗谓之马牛而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
物也。
夫能生人又能杀人,能贫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
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趋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
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决梁山泊以为良田,而思无置水之处。
刘贡父大声叫曰:“再凿一梁山泊则可置此水矣!”然则今日江淮河海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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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将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见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布帛菽粟者,决不责以
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决不索以异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时或泛滥
崩冲;长江大河,实藉其舟揖榆灌。高楼凉殿,巍然焕然,谁不欲也,独不
有鸟兽鱼鳖与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识乎?器使之下,可使无不获之夫。
则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贵矣。此一物者,实用八物,要当以此物为最
也。今亦未见其人也。
呜呼!此八物汤也,以为药则气血兼补,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则百工效
用,皆有益于治。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无德
于我也。虽有千金不传之秘,长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恶之,而唯恐其
胜己也已。”吁!观于八物之说,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狭也,况加以娼嫉之人
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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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死篇
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奕布之死,聂政之死,屈
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其次不屈而死。临阵而死勇
也,未免有不量敌之进,同乎季路。不屈而死义也,未免有制于人之恨,同
乎睢阳。虽曰次之,其实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则为尽忠被
谗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汉之晁错是矣。是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
次则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是矣。是为不知
止足,其名亦曰不智。虽又次于前两者,然既忠于君矣,虽死有荣也;既成
天下之大功矣,立万世之荣名矣,虽死何伤乎?故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
择于五者之间也。纵有优劣,均为善死。
若夫卧病房榻之间,徘徊妻孥之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
所习惯,非死所矣,岂丈夫之所甘死乎?虽然,犹胜于临终扶病歌诗,杖策
辞别,自以为不怖死,无顾恋者。盖在世俗观之,未免夸之为美谈,呼之为
考终。然其好名说谎,反不如庸夫俗子之为顺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
牖下耳,何以见其节,又何以见其烈,而徒务此虚声为耶!
丈夫之生,原非无故而生,则其死也又岂容无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
则其死也必有所为,未有岑岑寂寂,卧病床褥间,扶柩推辇,埋于北邙之下,
然后为得所死矣。苍梧殡虞,会稽尸夏,圣帝明王亦必由之,何况人士欤!
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
死又非英雄汉子之所为,然则将何以死乎?计唯有做些小买卖耳。大买卖如
公孙杵臼、聂政者,既不见买主来到,则岂可徒死而死于床褥之间乎?且我
已离乡井,捐童仆,直来求买主于此矣,此间既无知己,无知已又何死也?
大买卖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已可死,吾将死于不
知己者以泄怒也。谨书此以告诸貌称相知者,闻死来视我,切勿收我尸!是
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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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一死之不可复生,犹逝之不可复返也。
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
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
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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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问
答澹然师
昨来书,谓:“观世音大士发大弘愿,我亦欲如是发愿:愿得如大士圆
通无障碍。闻庵僧欲塑大土像,我愿为之,以致皈依,祗望卓公为我作记也。”
余时作笔走答云:“观音大士发大弘愿,似矣。但大士之愿,慈悲为主,以
救苦救难为悲,以接引念佛众生皈依西方佛为慈。彼一切圆通无障碍,则佛
佛皆然,不独观音大士也。彼塑像,直布施功德耳,何必问余。或可或否,
我不敢与。”余时作答之语如此,然尚未明成佛发愿事,故复言之。
盖言成佛者,佛本自成,若言成佛,已是不中理之谈矣,况欲发愿以成
之哉!成佛者,成无佛可成之佛,此千佛万佛之所同也。发愿者,发佛佛各
所欲为之愿,此千佛万佛之所不能同也。故有佛而后有愿,佛同而愿各异,
是谓同中有异也。发愿尽出于佛,故愿异而佛本同,是谓异中有同也。然则
谓愿由于佛可也,而谓欲发愿以成佛可乎?是岂中理之谈哉!虽然,此亦未
易言也。大乘圣人尚欲留惑润生,发愿度人,况新发意菩萨哉!然大乘菩萨
实不及新发意菩萨,大愿众生实不及大心众生,观之龙女、善财可见矣。故
单言菩萨,则虽上乘,犹不免借愿为以为重。何者?见谛未圆而信心未化也。
唯有佛菩萨如观音、大势至、文殊、普贤等,始为诸神发愿矣。故有释迦佛
则必有文殊、普贤,释迦为佛而文殊、普贤为愿也。有阿弥陀佛则必有观音、
势至,弥陀是佛而观音、势至是愿也。此为佛愿,我愿澹师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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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佛之心法,尽载之经。经中一字透不得,即是自家生死透不得,唯不识
字者无可奈何耳。若谓经不必读,则是经亦不必留,佛亦不用有经矣。昔人
谓读经有三益:有起发之益,有开悟之益,又有印证之益。其益如此,易可
不读也!世人忙忙不暇读,愚人懵懵不能读,今幸生此闲身,得为世间读经
之人流不肯读,比前二辈反在其后矣。快刻期定志立限读之,务俾此身真实
可以死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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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世人贪生怕死,蝇营狗苟,无所不至,若见此僧端坐烈焰之中,无一毫
恐怖,或遂顿生念佛念法之想,未可知也。其有益于尘世之人甚大,若欲湖
僧为之津送则不可。盖凡津送亡僧者,皆缘亡者神识飞扬,莫知去向,故藉
平时持戒僧众诵念经咒以助之。今此火化之僧,必是了然自知去向者,又何
用湖僧为之津送耶?且湖上僧虽能守戒行,然其贪生怕死,远出亡憎之下,
有何力量可以资送此僧?若我则又贪生怕死之尤者,虽死后犹怕焚化,故特
地为塔屋于龙湖之上,敢以未死之身自人于红炉乎?其不如此僧又已甚远。
自信、明因向往俱切,皆因尔澹师倡导,火力甚大,故众菩萨不觉不知自努
力向前也。此其火力比今火化之僧又大矣。何也?火化之僧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