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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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禅机也。夫子见南子是也。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必其人可与言者。
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故求之妇人之中。吾党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
过矣。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
余观侗老此书,无非为我掩丑,故作此极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
平吃亏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堕在“小人闲居无所不至”之中,自
谓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幸赖真切友朋针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觉悟
知非,痛憾追省,渐渐发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犹在诈善
掩恶途中,未得全真还元,而侗老乃直以我为丑,曲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
学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迹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
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谓丑者,亦据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为丑则人共丑之,俗人以为
美则人共美之。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习见如是,习闻如是。闻见为主于内,
而丑美遂定于外,坚于胶脂,密不可解,故虽有贤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
况顽愚固执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虽以是为定见,贤人君子虽以是为定论,
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发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
见以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广众之下,亦其势然耳。夫子所谓独之
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谓也。故 《大学》屡言慎独则毋自欺,毋自欺则能自慊,
能自慊则能诚意。能诚意则出鬼门关矣。人鬼之分,实在于此,故我终不敢
掩世俗之所谓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决不忍为我粉
饰遮护至此矣。
中间所云“禅机”,亦大非是。夫祖师于四方学者初入门时,未辩深浅,
顾以片言单词,或棒或喝试之,所谓探水竿也。学者不知,粘著竿头,不肯
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虚实分矣。后学不知,
指为机锋,已自可笑。况我则皆真正行事,非禅也;自取快乐,非机也。我
于丙戌之春,脾病载余,几成老废,百计调理,药转无效。及家属既归,独
身在楚,时时出游,恣意所适。然后饱闷自消,不须山查导化之剂;郁火自
降,不用参蓍扶元之药;未及半载而故吾复矣。乃知真药非假金石,疾病多
因牵强,则到处从众携手听歌,自是吾自取适,极乐真机,无一虚假掩覆之
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与禅机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辈相
随;弟以我故随我,我得所托矣。弟辈何故弃妻孥从我于数千里之外乎?心
实怜之,故自体念之耳,又何禅机之有耶?
至于嫠妇,则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来,遣家属后,彼氏时时送茶馈
果,供奉肉身菩萨,极其虔恪矣。我初不问,惟有等视十方诸供佛者,但有
接而无答也。后因事闻县中,言语颇杂,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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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诸友所知也。然我心终有一点疑:以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虽强亦誓不许,
专心供佛,希图来报,如此诚笃,何缘更有如此传闻事,故与大众共一访之
耳。彼氏有嗣子三十余岁,请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访问,乃知孤寡无聊,
真实受人欺吓也。其氏年已不称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亲属无
堪倚者,子女俱无,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怜之耳。此
又与学道何与乎?念我入麻城以来,三年所矣,除相爱数人外,谁肯以升合
见遗者?氏既初终如一,敬礼不废,我自报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
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禅机之有,而以见南子事相证也?大抵我一世俗
庸众人心肠耳,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人皆见南子,吾亦可以见南子,何
禅而何机乎?子路不知,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而况千载之下耶!人皆可
见,而夫子不可见,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无不可者、而何不可见之有?若
曰礼,若曰禅机,皆子路等伦,可无辩也。
所云山农打滚事,则浅学未曾闻之;若果有之,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
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又以为禅机也?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
休时,大廷广众之中,馅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
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而独山农一打滚
便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滚将去。余谓山农亦一时打滚,向后绝
不闻有道山农滚者,则虽山农亦不能终身滚,二况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闻
学山农滚者,而何必愁人之学山农滚也?此皆平日杞忧太重之故,吾独憾山
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
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本知山
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
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
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
也。山农为己之极,故能如是,倘有一毫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为己便是
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已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非山农欲于大众之中试
此机锋,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会深契,山农亦
未始不乐也。吾又安知其中无聪明善悟者如罗公其人,故作此丑态以相参乎?
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罗公其人者在,则一打滚而西来大意默默接受去矣,
安得恐他人传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方笑,
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
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
于一人领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说矣。其亦太徇外而为人矣。
至于以刘鲁桥为恭敬,又太悖谬。侗老之粗浮有可怜悯者,不妨饶舌重
为注破,何如?夫恭敬岂易易耶!古人一笃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
是果鲁桥之恭乎?吾特恨鲁桥之未恭耳,何曾以恭为鲁桥病也。古人一修敬
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鲁桥之敬乎?吾特憾鲁桥之未敬耳,问曾
以敬为鲁桥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鲁桥便以为恭敬,则临朝端默如
神者决不召祸败。卫士传餐,衡石程书,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
亡也耶?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
言之则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学之,则为赵括读父书,优孟学孙叔,岂其真
乎!岂得不谓之假乎!诚可笑也。
弟极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终不敢以庸众人之心事兄与侗老者,
亦其禀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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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而假为世间承奉之语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时之忻悦已耶!
(《李温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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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管登之书
承远教,甚感。细读佳刻,字字句句皆从神识中模写,雄健博达,真足
以超今绝古。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乐,信足以过人
矣。虽数十年相别,宛然面对,令人庆快无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齿牙间,烦
千里在问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谈及同学之事。说学问反埋却种种可喜可乐之趣。
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种也?如空同先生与阳明先生同世同生,
一为道德,一为文章,千万世后,两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谈道德耶?人
之敬服空同先生者岂减于阳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万劫之后,复与兄相
见,再看何如,始与兄谈。笑笑。
(《李温陵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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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补二
复焦弱侯
无念回,甚悉近况。我之所以立计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
兄官身,日夜无闲空,则虽欲早晚不离左右请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
蓄发屈已相从,纵日间不闲,独无长夜乎?但闻兄身心俱不得闲,则我决不
可往也无疑也。至于冲庵,方履南京任,当用才之时,值大用之人,南北中
外尚未知税驾之处,而约我于焦山,尤为大谬。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
为侍郎守院,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
夕龙湖之上,虽主人以我为臭秽不洁,不恤也。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业!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于两头照管。第一
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
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
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
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
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
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
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
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无念得会顾冲庵,甚奇,而不得一会李渐庵,亦甚可撼!邹公有教赐我,
杨公有俸及我,皆当谢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笔墨久废,且以衰朽田野
之老,通刺上国,恐以我为不祥也。罢罢!自告免状,知不我怪。向邹公过
古亭时,弟偶外出,不得抠趋侍从,悔者数日。夫金马玉堂,所至蓬荜生光,
既过三日,余香犹在,孰不争先快睹耶?鄙人独不得与,何缘之寡薄也!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附往请教,尚有《精一》题、《圣贤所以
尽其性》题,未写出、容后录奉。大抵圣言最切实,最有用,不是空头语。
若如说者注解,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
如龙溪先生者。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无一存者。诸朋友中读经既
难,读大慧 《法语》及中峰《广录》又难,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
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闻有《水浒传》,无念欲之,幸寄与之,
虽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与他一
会面也!无念甚得意此行,以谓得遇诸老。闻山东李先生向往甚切,有绝类
离群之意。审此,则令我寤寐尔思,展转反侧,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驾过
龙湖,明年夏初当扫馆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约也!杨复所憾与兄居住稍远,
弟向与柳老处,见其《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是大作家。论首三
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议论,稍不称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
所谓学从信门入是也。自此有路径可行,有大门可启,堂堂正正,日以深造,
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侣矣。弟虽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
之下耶?闻此老求友不止,决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尽即搬其中。祝无功过此
一会,虽过此,亦不过使人道他好学、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学道者,
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
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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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游戏,
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
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问学
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
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则自能知人;能知人由
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尧、舜之
知而不偏物,急先务也”。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
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
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则不失人,不失
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
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以一人之爱惜,而欲视天
下高蹈远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
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上不来矣。
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
恐未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
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
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
孟轲者而顾不如关义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书耳,终身之交在此,半路绝交
亦在此,莫以状元恐吓人也。世间友朋如我者绝无矣。
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称之,不
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
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尝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
作者也。至其真洪钟大吕,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
今尽数录出,间时一披阅,平生心事宛然如见,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朝夕共
游也。憾不得可写一部,呈去请教耳。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
场三场毕具矣。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
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
生字字皆解脱门,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人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虽若
倚恃年老无赖,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为也!若说相知而又须委曲,则
不得谓之相知矣。然则弟终无一相知乎?以今观之,当终吾身无一相知也。
(《李温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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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答京友
“才难,不其然乎!”今人尽知才难,尽能言才难,然竟不知才之难,
才到面前竟不知爱,幸而知爱,竟不见有若己有者,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
自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