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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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独不闻 ‘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
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
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
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
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
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余
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
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
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土者久之,
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
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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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
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
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
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
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
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余言而壮之。是春,两
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
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余尝闻于有
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
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
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
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
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
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
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
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
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
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
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
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
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
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
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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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
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
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
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
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
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
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
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
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
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
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
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 ‘仁人志士,
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
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
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
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
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
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
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
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
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
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
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
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
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
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
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
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
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
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
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
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
偏枯不可以为训。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
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
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
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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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
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
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
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
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
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
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
所以论心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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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论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
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
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
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
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
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
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
二。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
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
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
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
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
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
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
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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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论
余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夫春秋之后为战国。既为战国之时,
则自有战国之策。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
明矣。况三王之世欤!
五霸者,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盖是时周室既衰,天
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
讨之,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然后天下之势复合于一。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
事,群小构争,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力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
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
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管仲相桓,所谓首任
其事者也。从此五霸迭兴,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虫,迟
迟复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
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晋氏为三,吕氏为
田,诸侯亦莫之正也。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其势
不至混一,放不止矣。
刘子政当西汉之未造,感王室之将毁。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
宜,其见固已左矣,彼鲍、吴者,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
区区褒贬,何足齿及!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
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
绳世,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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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说
龙洞山农叙《西厢》未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
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
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
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
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人,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
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
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
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易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
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
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
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
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
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
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
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盖其人既假,
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
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再。满场是假,矮
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
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
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
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
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
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
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
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懵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
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
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
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懵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
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
之渊蔽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
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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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水浒传序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
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
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
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
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
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
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