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果--童童和他的十多个女人-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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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搞文化大革命,哪里有人管你退休的事啊!”
大哥说:“要嘛就请长假,要不然就退职、辞职。你那二、三十元的工资,我们几兄妹翻倍给你!”
妈妈不以为然地笑笑,口中不说,心里嘀咕:“说的好听。真到了事事伸手要钱的时候,还不晓得是啥子脸色哩。哪个不晓得:‘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就算个个都有孝心,让我享福。乡坝头那个童童又交给哪个来管。他一天不出头,我一天放不下心。咋个敢松手啊!”
妈妈没说出来的话,儿女们其实都晓得。
大哥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晓得你放心不下的是童童。有啥子放不下的?他今年也该满24岁了吧?大人了!不说成家立业,至少也该自食其力了。再不放手,真惯成个幺晃晃,他这辈子就完了。害了他,也拖累了全家!”
二哥也说:“说起这个幺晃晃,我想起件事来。1959年,他给我写信要12块钱,说是参加学校文工团到哪里演出,把他和幺妹的伙食费花光了。才十四、五岁,就这样戳烂天不补,还真是够晃的了!”
这个事情妈也心痛。那年头,12块钱,两兄妹一个月的伙食费,差不多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了!妈妈到学校去问过,才晓得也不全怪他晃。那次演出,接待单位安排的伙食吃不饱。十三、四岁的小娃娃,经不住高年级同学的喝哄,说是借,好意思不拿出来吗?都是穷学生,他也没办法一个个追着讨债呀!
妈妈还是不说话,和无瑕把菜炒好,端上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
大哥问:“说了半天,童童没回来呀?”
几个孩子抢着说:“幺舅(幺叔)上北京看毛主席去了!”
四姐说童童带夏理诚上北京看眼病。大哥真有些生气了,说:“上北京?来回多少路费?还要在幺妹那里吃住!幺妹一个进修生,有多大能力?二十好几的人了,这么不懂事,再惯势下去,怕真要惯出个败家子来!”
老母亲铁青着脸,含着一口饭,吞不下。四姐无瑕笑着说是免票。
大哥说:“还是不懂事!自己屁股流鲜血,还给人家医痔疮!依然是当年纨绔公子、膏粱子弟,包打天下的蹦壳儿派头!”见妈妈伸着脖子直哽咽,忙给她捶背,说:“老母亲,你不要气。我们不是要害童童,不是嫌弃他,是为他好。你老人家是该放手享清福了。让他受些磨难,早点懂事,早点成材,不是为他好,为你老人家好吗?”
老母亲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吞下那口哽在心里的饭,说:“要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不假,童童我是爱了的!只是,你们两个——大少爷的二少爷,从小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读书就有书读;要到重庆读就到重庆读;要到内江读就到内江读;要绷面子帮哪个同学,柜台上就大把大把地出钱;哪个星期不带些狐朋狗友回来打牙祭?那个时候家里有钱,不叫晃!现在你们工作了,成家立业了,有出息了。该教训我了!童童是幺儿,从小就乖,听话,我当然爱呀!你们大的四个逃脱了。在家遭罪的四个小的,老五是婆的心肝;老六是惹不起的哭包;你惹了她,她可以连哭三天五天收不到场;她哭饿了吃,吃饱了又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哪个敢惹?幺妹6个月出世,碰不得的瓷娃娃。我在外头受了气,回来遇到老五、老六过孽,打哪个出气?只有打他!心烦,下死手。打得他满地滚,哭不出声。过后问我:‘他们打架,为啥子打我?’我说啥?我说:‘哪个叫你看他们打架,还笑。’这个就是我爱了的幺儿。你们挨过我这种打吗?”妈妈擦了擦眼睛又说:“再说磨难。你们读书就读书,不愁吃,不愁穿。他读中学了,还在拣姐姐的女式裤子穿,侧面扣,小便都要脱裤子。怕同学笑话,只敢在没人的时候上厕所。”歇口气,又擦了擦眼睛,说:“你们当过苦力吗?他这个幺晃晃,读初中,才十二岁,星期六、星期天,就去当挑脚,帮煤矿食堂挑菜、帮公社卫生院挑药。跟他差不多重的担子,挑几十里路,半路上饿得喝田头的冷水,刨土头的红苕根吃。你们受过这种磨难吗?你们是国家干部;他下乡当农民。你们鸡肚不知鸭肚食(事);饱汉不知饿汉饥!童家的苦难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再不照看他,让他无衣无食,饿死冷死,你们就遂心顺意了!”
大哥见妈动了气,不再说。
二哥差点眼色,说:“也是他自己不争气。幺妹都考上了卫校,当医生。他干哪样不去考,最后落得当农民?”
老母亲又被一口饭憋住,点着筷子说不出话来。
四姐忙帮妈妈捶背,边给二哥解释。
原来,无逸、无双小兄妹失学在家,百无聊赖。1962年寒假,四姐和姐夫商量,想把无逸带到宁夏找出路。回来见幺妹在大哥家伺候大嫂坐月子,数九天在家属院公用水龙头下洗尿布,冻得脸青脉黑,清鼻涕长流。一双手红肿开裂。16岁的小姑娘,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甚是可怜。当时无逸在粮站扛粮谷箩筐,打临工。聂站长很赏识他,要他转正,就改变计划,把幺妹带到银川,考上卫校。户口手续还是无逸抓紧办好寄去的。见幺妹如愿读了书,无逸在1963年辞职复习考高中,依然因政审落榜,最后被逼下乡。
四姐说:“我把两个都带走就好了。”
二嫂一口湖北普通话,夹着昆明口音,说二哥:“无忧,我看你对小弟太苛求了。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小弟,时间也很短,但是我看得出来,小弟不是一个没出息的。。。。。。”她想了想,问二哥:“你们说的哪样晃呢?”
二哥说:“幺晃晃。”
她笑了说:“对,他不是一个幺晃晃。我看得出来。”
二哥耳朵有点火巴,不说话了。
大嫂说:“童童够苦命了。哪个当妈的不心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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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说大嫂:“妇人之见!历来败家子就是这样娇惯出来的!”
妈妈把筷子一放,冷笑说:“所以我不敢丢了饭碗来给你们当老妈子!我的幺儿,我惯成败家子,也只是败我的家,败不到你们家来!你们放心好了!”
见妈妈真生了气,四姐陪笑道:“妈,大哥、二哥也是为幺弟好。年轻人,男子汉,是该受些锻炼,才能够成才,你老人家也轻松点。”
想到四姑娘每月都给童童钱粮支援;想到四姑娘的孝顺,妈妈没再说气话,把碗里的饭几口哽下,抓过毛巾擦把脸,说:“我值了夜班。”气呼呼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四姐和两个嫂子伺候几个孩子吃完饭,收拾桌子。大哥忧心忡忡地说:“童童要被妈惯坏的!”叹口气,又说:“也怪我当时出差,回来才晓得他交了申请。一个知青就要拖垮一家人!”
二哥、四姐不说话。他们都是给童童回信支持他听毛主席的话,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原以为三年调工作,现在快四年了,全中国一塌糊涂。政府机关彻底瘫痪,哪个还顾得上你这几个知青啊!
几个娃娃还惦记着吃了饭上街的事。童骅、童骊扭着妈妈要上街。
一铖、宁春满口昆明话,问妈妈:“我们干哪样还不上街啊!”
曾璞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拉着妹妹直接跑到房里,站在床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叫:“外婆,醒了,我们上街!”
外婆其实也没睡着。她后悔,后悔得心子滴血。她埋怨自己:我鬼摸了脑壳哇!逼他下乡。害了他一辈子,自己一辈子都放不下心、松不了手。我说过要照顾他一辈子的呀!
见两个小乖乖站在床前叫她,忙擦干眼泪,起来,说:“外婆不睡了,带你们上街。”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见外婆哭了,曾璞呆呆地拉着外婆的手,不知道该干啥。曾瑾怯怯地用胖嘟嘟的小手替外婆擦眼泪,娇嫩的普通话说得真爱人:“外婆乖,不哭。上街街,不哭,不哭。”
外婆起来,洗脸梳头。大家收拾好。一家子,三代人,老老小小十三个,浩浩荡荡上街去了。
当然没喊“打倒那些狗X的!”“老子还是一大家人!”的口号。
凭一张涂改了有效期的免票,童无逸和夏理诚混上了重庆到北京的8次特快。虽说中央文革早就下令停止了大串联,学生复课闹革命;工农抓革命促生产,车厢里仍然挤得水泄不通。空气浑浊、闷热、充满着烟草、垃圾和屎尿的恶臭。站在过道上根本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眼前是一张张烦闷、焦躁、疲乏而又无可奈何的苦脸。
肿胀酸痛的双腿只求能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屁股挨上坐凳已是深夜。蒸汽机车在秦岭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喘息。窗外漆黑一团。仅靠耳朵里一阵一阵或长或短的闷响来判断自己是在洞中还是在洞外。在这单调的轰闹中,他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没赶上大串联和聪聪一起游山玩水,庆幸自己还有这个机会可趁机饱览山水风光,见一见渴慕已久的史地名胜;长长乡巴佬的见识;找找行万里路的感觉;却被这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嘈杂、拥挤、无聊的人群弄得兴味索然。
连绵雪峰的秦岭在黑夜里隐退了;彻骨寒夜中,华县站台上看到矗立西天的崇山峻岭也不知是不是西岳华山;令人神往,浸透了史实传说,充满了诱惑魅力的西安、潼关、洛阳。。。。。。不过是站牌上的几个汉字;广袤富饶的华北平原也就是雪积冰封的萧条田野;当列车驶过郑州大铁桥时,他真不敢相信脚下那一湾凝冻的浑黄泥浆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母亲河;就连凌晨一点站在辽阔的广场上,他也不敢相信正北那座看起来并非有多高大的建筑就是神圣雄伟的天安门;及至后来到冷清的颐和园,破败的圆明园,孤独的前门,喧闹的北海,甚至在崇祯吊死的煤山上他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旧地重游?不过如此!”
他心中好似有一幅北京地图。在崇文门车站下车后,他带着眼前糊涂一片,茫然不知方向的夏理诚,凭直觉到东长安街,过天安门广场,进西长安街,绕中南海,过新华门,转北海、鼓楼后街,出德胜门,直到清晨6点多走进红卫医院大门,只在新华门辉煌灯火下问了个站岗的警卫;在德胜门问了个早起跑步的运动员:“红卫医院在哪?”
二十三年前,三伏天,妈妈躺在凉椅上睡午觉,任一岁多点的童童在她身上爬着玩。小无逸从妈妈的双脚爬上大腿,从大腿爬上妈妈的大肚子。童童不清楚妈妈大肚子里有个小妹妹,蹬着肚子又爬上妈妈的肩头,从妈妈的肩头上像坐滑梯样滑下来,顺胸膛滑到妈妈的肚子上。完成了这次伟大的攀登,他在妈妈肚子上欢呼雀跃。妈妈觉得不舒服了,叫奶妈把这个登山者抱开去。当天晚上,幺妹出世了。
常言道:“七生八死”,七个月的早产儿能养活,八个月的反而死的多。这个规则对幺妹无效,她只有六个月。丁点儿大,像只烫皮没毛的小兔子;哭声细小、可怜,像蚊子叫。三伏天,离了爸爸做的暖箱就冻得浑身青紫。睁不开眼睛,吸不出奶,只有用滴管一滴一滴地往嘴里滴。亲友、徒弟、街坊、邻居们、没有哪个相信这个幺小姐保得住。偏偏她还让爸爸妈妈给养活了,还越长越漂亮。
童无逸已经有六年没见到过幺妹了。他送幺妹和四姐、姐夫上银川时,幺妹还是个芦柴棍样的小姑娘。这些年,互通了些书信,交换了些毛泽东像章和歌词曲谱,也互寄了些照片,但童无逸心中的幺妹,依然是六年前的模样。
今天,到传达室来接他们的幺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小棉袄。一头清爽的齐耳短发。真正的瓜子脸,大眼睛,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大姑娘了。
无双见传达室火炉边坐着两个穿短棉大衣的人。蓝卡其洗得变了色,一件泛红、一件发白。想是怕冷,里面鼓鼓囊囊塞了过多的啥破烂。还配着结粘起球的棕色毛领。两顶绒军帽明显的小了不止一号。脚上是半旧的解放鞋。仿军用挎包上还吊着毛巾、口盅。土不土,洋不洋,说不出的滑稽、寒酸。
那个表情呆滞、目光茫然的眼镜不认识。另一个不就是童童吗?
因年龄差距太小,也因为童童从小受妈妈宠爱,童童在无双面前没得个哥哥样;更由于无双晓得自己在妈肚子里就受他的欺负,是被他早早从妈肚子里蹬出来的,从小就没喊过无逸一声“哥哥”。恼怒时直呼其名:“童无逸”!高兴时昵称:“童童”。今天既无恼怒也不高兴,只是觉得惊奇:“是你们?这么早?”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身雅致合体的小棉袄;一个地道的北京姑娘。
无双把这两个乡巴佬带到会客室,临进门,红着脸说:“他来了。”
童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他?”
“陈鲁明,宁夏大学的讲师。”无双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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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明白了,这个“他”,就是自己的准妹夫了。
会客室里一个颜面白净、广额深目、高颧隆鼻、肩宽腿长的小伙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握手,自我介绍说:“陈鲁明,无双叫我鲁明,就叫我鲁明最好。”摇着无逸的手笑着说:“我跟无双叫呢?你是哥哥;照岁数叫呢?你又是弟弟。我叫你‘哥哥弟’,要得不?”
他一口四川话,诙谐、风趣,带点软软的成都口音。大家都笑了。
童童也笑着说:“妹妹就从没喊过我‘哥哥’,你跟她喊‘童童’、‘童无逸’都要得。”
介绍过夏理诚。鲁明拿出“大前门”,两人动了烟火,云雾吞吐起来。童童喝茶。无双去张罗早餐。
鲁明问:“车刚到?”
童童把半夜下车,寒风飞雪中夜逛天安门广场,凭直觉徒步穿城的经过讲了一遍,直到幺妹来叫大家到食堂吃饭。
京城大医院的早餐是玉米窝头、玉米粥,油炸馒头、臭豆腐。童童和夏理诚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臭东西,臭不可闻,鲜美无比。
童童想起有人说:“知识分子像臭豆腐:闻着臭,吃起香。”
正闲谈间,听见人声嘈杂:
“失火了!失火了!”
“会客室着火了!”
。。。。。。
大家放下碗就往会客室小院跑。浓烟滚滚、焦臭熏人。早有人用水桶、面盆、灭火器救火。有人拿铁锹铲院子里的雪泥往浓烟里抛。两辆消防车拉着警笛跑来。水枪对着门窗猛射。很快,浓烟消散,余臭弥漫。经查,火源是一只烟头。幸好抢救及时,房屋无大损坏,只毁了一套价值几千元的皮沙发、茶几等物。责任自然追究到无双头上。
红卫医院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带保卫干事调查事故原因,了解到童无逸、夏理诚都是拥护刘王张郭的四川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同一个观点、同一阵营的战友,从轻处理,只让赔赏200元。这个数,是无双半年多的工资。鲁明自然不会让无双出,自己承担下来。
鲁明清楚地记得,他的烟头是灭在烟缸里的,这是他作为数年烟龄的大学教师早已养成的习惯。而夏理诚是客人,能因为他的无知责怪他吗?他们穷知青,叫花子样,拼命挣十年工分,一个劳动日几分、角把钱,克吃克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