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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遥远之图-第2章

小说: 遥远之图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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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母亲在二十多年前犯了过错——依一般的道德规范所看的过错——结果把我生下来,这又怎么样呢?我现在已经有了修介。我有要和修介共同创造的未来,哪有必要拘泥于自己无法控制的过去呢?如果我的父亲是个精神异常者或者是穷凶恶极的罪犯,这就另当别论,倘若那位莜原笃彦是我的父亲的话——

  想到这里,伢子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手里的手提皮包掉落到地上。虽然没有人看到,伢子却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穷凶恶极的罪犯——杀人凶手。据说父亲三柳唯幸是自己还在母亲的胎内时被闯进家里来的强盗杀害的。母亲说,这个强盗一直没有被逮住,这桩命案在连嫌犯都找不出来的情形之下,终于成为无头公案了。

  伢子现在才想到自己对父亲之死可以说几乎一无所知。稍微懂事时,她已和母亲在东京居住,和外祖父、外祖母以及亲戚们绝少来往,而母亲每次触及父亲被杀害的事件时就把话题岔开。过去她认为这是母亲在避免想起伤心往事,可是,除了这单纯的理由之外,还有别的吗?母亲爱着莜原,也怀着他的孩子。伢子出生的日子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10月29日。如果母亲是在前往千叶市的旅馆会见莜原时受孕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是一个月后嫁到三柳家之后受孕的,牙子便是未足月而出生的。这也有可能的。伢子连父母亲的结婚纪念日都不知道,所以后来没有怀疑到这一点。不过,现在仔细想一想,自己不是三柳唯幸的孩子,而是莜原笃彦所生的想法似乎较为自然。

  被逼嫁给一个礼拜前才见面的男人,母亲无法由衷爱丈夫是可以料想的。事实上,伢子早就揣测到母亲并不爱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断言母亲没有起过杀父亲的意念,以便安心生下肚子里的小孩呢?何况三柳家是地方上的望族,拥有广大的宅邸和田地山林,富裕的程度足够供唯幸一辈子。而且唯幸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得胃癌的父亲也卧病不起已久,让独生子唯幸早日成婚是老父亲最后的愿望。因此,唯幸一旦发生不幸时,他如果有子女,所有的财产就由这对母子(或母女)继承,生活上自然可以无忧无愁。实际上由于战后财产税新规定,三柳家的财产已所剩无几,素子干脆将宅邸和仅余的一小片土地出售给三柳家的一位远亲,带着伢子到东京来了。之后,素子如何投靠女子中学时代的同学,带着伢子住到这位同学的先生所开的工厂当女厨子,以及为在欢乐场所上班的女子做裁缝工作而苦心养大伢子——这些事情伢子全都知道。唯幸被杀是伢子出生半年前的战争期间,素子没有料想到以后的社会如此剧变。伢子当然不愿意母亲是这么一位心狠手辣的女人,但想到生活的变化使母亲行事成为可能,她又不敢肯定母亲是无辜的。

  伢子每次提起爸爸被杀害这件事情时,母亲一定会颇狼狈地急着想把话题岔开。如果只是不想回忆起那可怕的情景,她有如此狼狈的必要吗?

  可是小巧玲政身体纤弱的母亲,真的有用刀刺死一个大男人的力气吗?当时被编入特攻队派到南部某基地的莜原不可能帮助母亲干这件事情。难道母亲的追忆是假的,莫非那起命案是莜原和母亲联手干的?

  这么一来,不管是两人共谋或者是其中一人干的,伢子的体内可以说留有杀人凶手的血液。而命案的起因在于自己受孕于母亲的胎内。纵然被杀的三柳唯幸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同时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无缘之人,而母亲对自己来说虽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但她这杀人行为却也不可原谅。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了解真相。了解真相、确实知道母亲是杀人凶手后,自己如何是好——这一点伢子也说不出答案来。她惟一知道的是,一旦有了这样的疑窦之后,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往和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也不能和修介开始幸福的婚姻生活了。那么温柔慈祥的母亲居然也会动刀杀夫——既然这是实际发生的现实,谁敢担保自己也有一天不也会这样呢?不能相信母亲等于是不能相信所有的人,而不能相信的人甚至包括自己在内。

  伢子久久呆立在黑暗里。 
 
 
5
 
  搭乘成田线电车在久住站下车后,换乘公路车。由巴士车窗看到的尽是结了穗的金黄色稻田风景。稻田里到处插着竹竿,上面结着赶走麻雀的红白色纸条。这些打起结的纸条在秋阳的照耀下随风飘扬。部分稻田的秋收已经完成,许多男男女女正在忙于做活。母亲读书时前往帮忙割稻的田园风景或许也是这样,但此刻的伢子却没有心情去遐想这些。

  由于问过久住车站的职员,伢子知道这线公路车会依次经过“三柳”“片场”“西谷”等小村。三柳是伢子家代代以大地主身分定居的小村,父亲唯幸去世后,伢子本身出生的古老大宅邸应该还在这个村里。西谷镇离此不远,是母亲素子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开发得很早,照理应该早就升格为镇,只是由于合并附近一些村落的问题还谈不拢,所以迟迟未见升格。

  坐公路车到三柳站下来后,伢子低头走在干燥的乡下道路上。由于向公路车司机请教过,所以她知道大概的方向,不过,抄在记事簿上的“大字八马字沼端”这个地址在什么地方,她连边儿都摸不着。这是从母亲的通讯簿抄下来的,是女佣阿律的住址。伢子对这个女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昨晚就寝后,伢子曾经向母亲有所诘问。然而,“妈!爸是不是您杀害的?”这句话,她毕竟问不出口来。而这也不是一夜思索到天明就可以得到答案的问题。幸好今天是礼拜天,伢子没有向母亲打声招呼,一大早就从家里跑出来。

  迎面来了一位骑着红色脚踏车的邮差。向这个人问路时,对方回答很粗鲁。不过,他也不是态度不亲切。伢子由于听说过千叶县是言语粗鲁的地方,所以也没有以此为意。

  向他指的方向走了约二十分钟后,来一排房前。柏木律的家是最边上的小杂货店。这杂货店不但卖木屐和文具,连糖果都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店头拭着商品架上的灰尘。

  “请问,有一位叫做阿律的女士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是阿律。你是……?”

  对方惊讶地打量着伢子。伢子今天特地穿得朴素一点,然而还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

  伢子道出自己是三柳素子女儿的身分时,阿律显得更加惊讶。她的脸上没有惊喜的表情,但也没有因这唐突的访问而不快的样子。

  “突然来访问,冒昧之处,请多包涵。我是来向你探听一些往事——包括我父亲之死等等。因为我很快就要出嫁了。”

  伢子尽量以自然的神色说着。而阿律却从她的脸色以及因睡眠不足而红着的眼睛看出个中似乎有什么原因,于是说道:

  “不管怎么样,请上来坐坐再说吧。今天是礼拜天,乡公所放假,我先生带着孩子们去钓鱼了。家里没有人吵,你就请坐吧。”

  阿律请伢子上到和店面连在一起的六席房间后,立刻泡了一壶茶。

  “我也不晓得从何问起。阿律阿姨,你认识我死去的父亲吗?”伢子边想边问出这句话来。

  “当然认识。太太还没有从西谷嫁过来之前,我就在三柳公馆工作了。”

  阿律说的太太当然是指伢子的母亲。

  “我父亲和母亲感情好吗?”

  “这——”

  阿律有些欲语还休的样子。

  “请不要有所掩饰,任何事情都实情实告。”伢子向她央求道。

  “应该不能说感情很好吧。太太是一位很温柔的女性,对我们这些佣人很客气,可是老爷子就不同了,他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揍我们。他对太太也一点不容情,经常揍得比接我们更凶哩。”

  “揍我母亲?”

  牙子吓了一跳。再怎么样脾气暴躁的男人,母亲当时是嫁过来才两三个月的新嫁娘呀!

  “以什么理由揍我母亲,你记得吗?”

  “我记不太清楚。倒是有一次我正在打扫房间时,老爷子向太太吼道:‘我知道我不能有孩子,这孽种是哪里来的?!我要踢破你的肚子!’”

  说出这句话后,阿律立刻用手掩住嘴巴。对着三柳家小姐,怎么可以说出这种事情呢?

  “不要紧的,阿律阿姨。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

  伢子无力地微笑着。她早就猜想过这一点。原因何在她不知道,而三柳唯幸竟然是不能有孩子的男人。因此,他当然最清楚妻子怀的不是他的孩子,所以疯了似地责打妻子。伢子感到心情黯然。唯幸为素子所杀害——柏木律刚刚所说的话不正在佐证了这个设想吗?母亲既然不能回有继母的娘家,为保证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除了杀害丈夫,还有别的途径吗?

  “只是,在户籍上他还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想知道他去世时的情形,如此而已。这件事情我总不能问我母亲嘛。”

  伢子沉默了一会儿说。

  “说的也是。”

  阿律若有所思。她不是在努力回忆淡忘了的往事,而是在思索如何把事情说得有头绪才好。命案这种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随时都会目击的,阿律对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里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那是春天的时候。那个晚上,天空里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周遭可以说是一片昏天黑地……”

  阿律开始叙述道。

  “那天晚上,老爷子去参加村上义警队的聚会,没有在家。老爷子虽然不做事情,对义警队倒是出了一些力。在那个战争期间,一个不务正业的人随时会被征召入伍,所以他这样做是摆个样子。说来义警队聚会只是一种形式,实际上是村上的大人们找机会在一起喝喝酒罢了。当时因为政府鼓励粮食增产,所以农民可以买到比一般老百姓更多的配给酒,有些农户甚至用米或地瓜偷偷酿造老酒。义警队聚会每次都要到三更半夜才结束,所以这天晚上太太就叫我先睡了。太太对下人实在是很体贴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也不晓得是入睡后多久的事情,我被尖叫声吵醒。那是太太的尖叫声,是从后院传过来的。”

  “后院?”

  “是的。三柳公馆是一所很大的宅邸,后院可大哪。靠近围墙的地方还有朴树、槲树之类大树,简直和森林一样哩。太阳照得到的空地是我们铺了草席晒地瓜干的地方。后院的角落里有一座神祠,祭的是什么神,我不知道。总之,那是三柳家家人祭奉的神词,我因为不是他们家人,所以从来没有祭拜过。哈,我好像说得太多了。我要说的是,面向这个后院的十席房间是老爷子和太太的卧房,而我则睡在这旁边的两席小房间。大老爷子的房间在离这里很远的靠前院的地方。大老爷子的病那个时候有点起色,所以一个人睡觉。不过,他得的是不治之病,后来半年多就去世了。”

  “听到尖叫声后怎么样呢?”

  “后院里传来尖叫声之外,还有人奔跑的脚步声。接着我听到喜平在大声喊:‘谁啊?!’”

  “你说的是做长工的那位喜平爷爷?”

  “是的。他在太太的娘家做长工做了很久。太太嫁过来时,他和他妻子一起随着太太过来,在三柳家帮佣。喜平夭妇住在后院靠路边的一间小屋。他的雕刻手艺很好,曾经给我一只木雕牛,我到现在还珍藏着哩。”

  “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我听到有人叫一声‘哇!’就倒在地上了。那是老爷子的声音。接下来的短暂时间是一片寂静,我因为怕得要命,把棉被盖到头上发抖。寂静的时间只是一刹那,我很快就听到喜平喊:‘贼啊!有贼啊!’还有人向后面小门逃过去的声音。我刚才说的神祠旁边有一个小门。喜平没有去追贼,而一迳喊着:‘老爷子!太太!请振作起来!’这时我知道老爷子和太太一定被贼怎么样了,所以更吓得不敢爬起来。然后,我听到喜平在喊:‘阿律哟!阿律哟!’这一下我想有他在就比较安全,于是心里有些怕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当时我看到十席房间走廊的木板门是开着的,而喜平刚点亮了电灯。接着喜平很快抱起了太太。太太的身体软绵绵的,眼睛闭着,而且衣服上满是血渍,我以为她死了哪。你问我太太穿的是什么,是不是?她穿的是白天穿的便服和外褂。喜平说:‘贼刺死老爷子后跑掉了。太太只是昏过去而已。你赶快通知警察吧。’我正在昏头昏脑,不晓得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又说:‘赶快叫醒我太太,去请隔壁的人帮忙跑一趟派出所啊!’其实,喜平的太太这时候已经听到声音起来了,和我一样在发抖,我们一起去请隔壁的人赶快去派出所报案。”

  “警察立刻着手侦查了吗?”

  “是的。他们连附近的山都搜遍了,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贼。据喜平说,那是个三十多岁瘦瘦的汉子。他说听到太太的尖叫声,点了蜡烛出来就看到老爷子和贼在后院的朴树边扭在一起。当喜平喊一声‘谁啊’,准备冲上去时,老爷子已经‘哇!’地一声四脚朝天倒地,这个贼正朝后门的方面逃去。我听到的就是这个脚步声。只是,那一带以及外面的路不是长着野草就是长着花,所以没有发现脚印。老爷子是胸前被刺一刀,当场毙命的。太太由于受到惊吓而昏厥过去。听说太太正在等老爷子回来,听到后门那边有奇怪的声音,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来到黑暗处时,突然被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男人抱住,就尖叫起来。她挣开这个人的手拚命奔跑,正在这个时候喝了酒从后门回来的老爷子和贼碰个正着,于是扭打起来了。”

  “那是把什么样的刀?”

  “派出所的警察后来让我看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刀子。这把刀有这么长,什么地方一按,刀身就会跑出来。家里所有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把刀子。还有,警察在后面的路上发现一双可能是贼丢弃的工作用手套,只是,这种手套到处可以买得到,所以也不能当作线索。结果,这个杀人凶手没有被抓住。乡下的警察办案能力毕竟不强,尤其在那样的战争年代,或许他们的人力不足吧?”

  阿律知道的事情大概都说完了。伢子向她深深致谢后,留下买的巧克力糖当做礼物,走出了杂货店。柏木律送她到外面来,为伢子指着去分木喜平家的路径。据阿律说,喜平在太太去世后,虽然已是80岁老人了,仍然以雕刻礼品木偶为业,身子还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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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木喜平的家就在西谷村公路站牌旁边。这间屋子实在很小,不过,铺有屋瓦的房顶是挺像样的。

  “有人在家吗?”

  屋里有人发出咕哝的声音。意思好像是叫客人自己开门进去。

  伢子拉开嵌有玻璃的木板门。狭窄的水泥地后面就是铺着木板的房间,房间里满地都是木屑和碎木板。盘坐在小窗前的一位老人回过头来。这个人满脸皱纹,下巴上长着麻线一般雪白的胡须。陷进去的眼眶里的一双清澈的眼睛倒不像老人,发出的是柔和的光。

  “我是三柳伢子。”

  伢子直截了当地说。看到这位老人的面孔时,她已顾不上寒暄了。

  “三柳伢子?你是伢子小姐?”

  老人向前倾着身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伢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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