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血字-谢飞-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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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老于不愿多说,也就没问,但心里还是宽慰很多,因为老于也终于答应回去了——眼见着那太阳就快落下去了,这屋子里是越来越暗,我可是一刻也不想久留了。
“咱们赶紧上去,把大字报都弄下来,带回去。”老于发话。
于是我们三个又一起顺着客厅一旁的木质旋梯往二楼走上去,走一步回头看一步,直到看不见了楼下客厅里的木头人,我们就来到了二楼。二楼有两间卧室模样的房,里面黑黢黢的,本应是白色的四壁和天花板在黑暗中显得灰蒙蒙一片,看起来好像比一楼干净一些,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我们蹑手蹑脚地先走进一间卧室里,直奔窗户那几丝光亮走过去,到了窗边,一摸,果然上面糊的是一层大字报。老于探出手,先把大字报的下端揭下来,然后抓住窗户内侧的铁栏杆上到窗台上,又麻利地把大字报的上端揭了下来,然后往后轻轻一甩,随着哗的一声响,大字报就落在了地上。
可同时并没有多少阳光透进来,窗户上盖着厚厚一层爬山虎的叶子,被光线一照,透出一种怪异的绿色,还一闪一闪的。玻璃上粘连着爬山虎细细的脚,一个小点连一个小点,密密麻麻的,让人觉得难受。
老于揭了一张又一张,我和小川就在地下不停地拣起来叠好,不时抬头打量四周。终于一阵忙活之后,两间卧室的大字报全都揭下来了。
临下楼梯前,老于又探头看了看两间屋子,确认没有其他东西了,这才走下楼去。
“走吧?”我说。
“等一下,把窗关上。”老于说,“别让外人进来,打搅了……这……这一家人。”
于是我们又把客厅左右两边的窗全拉回来锁上,关窗那一刹那,外面的声音倏的一下全灭了,屋子里又重新被静寂笼罩,光线比刚才又暗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爬上我的鼻梁。
小川拉了几下我的衣服就往来路走,他已经等不及要跑出去了,我赶紧迈步随他走,然后顺手捞了捞老于的胳膊,却见他把头转向那堆木头人,呆立在那。
“老于!”我叫了他一声。
老于一怔,身子猛地一挺,然后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俩,又摇摇手没说话,然后随我们一起往外走,边走又边回头看了那木头人一眼,让我直纳闷。
穿过泼了半墙血的走廊,又穿过书房,终于到了我们来时的窗台,我们三个接连从里面跳出来,然后从房子外面把窗户仔细关好。等一切都折腾完的时候,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把大字报折叠成一大摞,没字的一面冲外,拣了根小绳绑好了,然后趁门口没人的时候就溜出了大门,打了辆车,急三火四地回到了学校。
情 人 塔
水香日记(三)
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在脚下跳来跳去……
出租车一直开到寝室楼下,我们三个跳下车,拎起那捆东西就跑上二楼钻进寝室,这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拿出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装在饭缸里用热水泡上,老于一语不发地拧开他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拧紧放回。
小川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怎么了老于?”
老于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恍惚,他两手叠放在饭缸盖上,额头枕在手背上,低着头不说话,半天突然抬头冒出一句:“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你刚才在那屋里自己念叨些什么呢?”小川说。
“我念叨?我念叨什么了?”老于一脸迷糊。
“你不记得了?你盯着木头人嘴的一直嘟囔,满脸憋得通红的,都不记得了?”我插嘴说。
老于凝视着地面,像是在仔细回想,半天过后,他慢慢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盯着我两眼说:“想起来了……她……她跟我说话了。”
“谁?!说什么?!”我盯着老于,等他说下去。
他却咽了口口水,轮流看着我和小川的眼睛,焦急若渴,好像在想着什么,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忘了。几秒过后,他的目光一下子凝聚起来,犀利地盯着我俩,说:“水香!她说……说什么……就快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于突然变得异常激动,咣当一声掀起饭缸盖,撩起筷子就卷着面条往嘴里填,吃了几口却又一把扔下筷子,神经质一样地侧耳听着什么。我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摸出那块手表放在桌子上,那表还在嚓嚓嚓嚓走着。
“什么‘就快了’?”我问,“时间快到了?!”
老于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表盘,什么话也没说,又呼隆呼隆一个劲儿吃面,嘴一直哆哆嗦嗦的,不一会儿饭缸就见底了。
他抹了把嘴,霍然站起来,双手把表捧起来合在掌心,快速走到窗台边上,然后低下头凑近两掌,像是跪在坟前忏悔似的。
这根本不是平时的老于了,他怎么了?我和小川对看一眼,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老于,你怎么了,清醒点!”我和小川一边摇他一边喊。
老于满头虚汗,目瞪口呆地朝着窗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可能真的是……时间……不够用了……我这是在求她……”说完这话,从没哭过的老于居然眼睛一红,唰地淌下两串眼泪来。
“时间不够了怎么办……小蓓怎么办……崔哥怎么办……咱们会不会也都被牵连了……可本来不关咱们的事啊……”他颤着嘴唇一直喊。
我一阵心焦,不知是为了小蓓还是自己,眼泪也突然涌了上来。老于半天转过脸来,“咯咯”地咬了几下牙,又磕磕绊绊地说:“那个嘴上钉了钉子的木头人,肯定是水香……看了她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川,你在那屋子里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眼前突然变得黑茫茫一片,有一小撮白的东西在脚下跳来跳去……你直不起腰来,也弯不下腰去,胸口很闷……然后……然后一直有个女声在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什么……我只记住这一句‘就快了’……其他想不起来了!啊?有没有?你有没有?”
只见小川边听边傻傻地点头,到后来头也不点了,只呆在那里盯着老于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的表现让我有种就要发疯的感觉。
正在这时候,手机嗡的一声在裤兜里振响了,我腿边一酥,感觉浑身都在抵触它。我掏出来,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刚一接起来,她就在电话里责备地问我这几天去哪疯了,怎么放了假还不回家。我噙着眼泪听着她的责备,觉得这声音异常亲切。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呜咽出来——我什么都不能跟她说!我不能让我妈担心!
我狼狈地装着笑跟她解释了几句,可眼泪却顺着手机就往下滴。我真想告诉我妈,我已经陷进了一个无底洞,很可能自己也受到牵连,后果不敢去想,也许时间真的不够了,我没完成那件事,我在表停以后也会受到惩罚,也许我也会像李晓冉一样,浑身变得浮肿,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一口吐出来……可我什么都不能说,她也帮不了我,我更不能拖累她。
我妈在电话里让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回家,我随口答应了一声“我晚点回”,就匆匆挂掉电话。电话一挂断,我感觉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心里空落落的,对着老于和小川就号啕大哭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想回家!我想我爸我妈!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小川耸了耸鼻子,立马也哭了,这时老于却抹了把哭红的眼,把手里捧着的手表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摸出裤兜里的那本日记本,一把翻开,找到刚才我们看到的那页,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埋头看起来。
不管有没有用,都要争分夺秒了。我和小川顾不上吃东西,赶紧又一人一边围过去跟老于一起看。
这一回我们看得极快——
文卿最近对我不冷不热的,平时总躲着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他藏了什么心事。我提出要跟他结婚,他却显得冷冰冰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反常的,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那天我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以后。他是不是不想那么早结婚?实事求是讲,对于一个男同志来说,也确实是早了点。但是孩子是他的,不结婚总不是办法,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管爸妈怎么说,反正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要留下来。
时间是1971年6月的一天。
“水香怀孕了?是那个文卿的孩子?”我自语道。
“哦……我想起来了……还记不记得她在前面说‘分心’了?还‘一颗心分成两颗心’?说的应该就是怀孕了。”小川说。
“‘我一定要留下来’?”老于一边念着这句话,又把日记翻到前面几页,“感觉有点儿眼熟……看看,在这,‘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留下来’,她说的是要把孩子留下来,这回看明白了。”
“继续继续。”我和小川催他。
孩子三个多月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连去打壶水都觉得累。夏天已经到了,这几天越来越热,我却不能穿得太少去学校,被同学看出来就完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未婚先孕,不知道会给我定个什么罪名。我这几天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腆着肚子被人推到学校水塔的顶上,被几个学生一脚踢下去,我在空中往下坠,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肚子突然刀绞似的疼,突然一个婴儿头从身下冒了出来,接着整个身子就连着脐带钻了出来,脐带突然断了,我的身体一下子轻了不少,整个人漂在空中不动了,婴儿摔在地上,随即地上出现了一小滩模糊的血肉,接着我也直坠了下去,正好落在那滩血肉上面……
梦醒之后我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巾,可我不敢大声哭,我怕妈听见,她和我商量过,劝我偷偷打掉这个孩子,劝我重新找个好男人,可我舍不得,无论文卿怎么对我,这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啊!孩子是无辜的,我要留下来!
这次时间是1971年6月的一天。
这一段看得我直皱眉,看来那个叫文卿的对水香确实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水香并没有写太多两人在一起的事情,似乎在回避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在脑海中想象着水香和文卿两个人的样子,这时候,老于已经翻开下一页了。我看了桌子上的手表,还在走,就又赶紧把目光投向了日记本——
我越来越害怕上学了,今天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特别恶心,于是就赶紧跑到厕所吐了,干呕了一阵却吐不出东西来。是不是每个当妈妈的都要经历这个?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点事情,我是真的害怕有人发现我怀孕。今天有同学说我最近好像胖了点,我吓得差点晕倒过去,还好,现在想想,她那只不过是随意说的一句话。可是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呢?已经三个多月了,肚子越来越鼓了,很多裤子不合身了,再过一个月就得更明显了,我总不能夏天还一直穿长袖吧。今天我去文卿班级去找他,可听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来上课了,他是在有意躲着我吗?有的时候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哭出来,觉得很委屈……我想,我真的要想想我妈说的话了,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让我嫁给他。
这一段的笔迹很深,好像是很用力写上去的,其中“文卿”那两个字更是把纸划破了一道。有几个蓝色的钢笔字被几滴水洇得模模糊糊的,外围泛出一层淡淡的紫色,这是什么……是……水香的眼泪吗?
情 人 塔
水香日记(四)
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把日记随手放在茶几上就去开门了……明天我不能待在家,如果他们来查我就麻烦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三个人一语不发,急着先看完,老于忙不迭地又翻过一页。
这页是水香写的一首诗,题目竟然就叫《情人塔》,诗写一行空一行,满页只有二十几个字:
水塔本无心,相爱人有情,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诗的后面,水香又草草写了四个字——“人随塔灭”。这四个字力透纸背,好像是后来匆忙补写上的,字体比起前面的字明显偏大,又极其潦草。我又回头扫了一眼那首诗,不明所以。
“情人塔……几十年前那水塔就叫‘情人塔’了?”老于皱着眉头低声说,“灾祸?又有什么灾祸?先往后看看……”
说着他就又翻过一页。
“哎等下!”小川突然把手隔在刚才那页里,又翻了回来,兴奋地说,“我明白了!看看!是藏头诗啊!‘水’、‘相’、‘闻’、‘情’,不就是水香和文卿吗?”
“哦……是啊是啊!”我倒吸一口气,回头再一次看那诗,“看来水香还是对文卿念念不忘。这前两句还可以理解,说的是两个人的感情,后两句……就不懂了,什么叫‘闻言灾祸降,情人塔覆倾’?”
我扭过头看看他俩,他俩也是一脸茫然,小川刚才那兴奋劲儿也没了。
“快往后看看,看看再说。”小川说着就把日记又翻到下一页——
这几年里,那情人塔从上到下都粘了不少人的血。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全校暴动中那几位老师,他们有的只是私自收藏了几枚外国邮票,有的只是在家里摆着祖上传下来的古玩字画,就被学生戴上“走资派”的纸帽子,强行拖到水塔下的石坛上绑着,然后轮流被古董花瓶和画轴打,直到活活打死。等到我想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早已经站着咽了气……这种事太多了,在没怀上孩子的时候,我的感觉要比现在强烈得多。而且很多时候,事情在发生之前,我就能感觉得到,这让我脑子里总是充满猩红的血色,鼻子好像也可以伴随着闻到一阵阵尸体的腥臭。那时候我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意念,把不喜欢看到的东西控制住排解掉,但是现在我不行了,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意念却一天天薄弱下去,我模模糊糊地预感,孩子生下来后,我就将完全丧失这种能力。不过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想这是个好事,否则这个奇怪的能力早晚要给我添麻烦。前些日子那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那感觉一来心跳就突然变得很快,过几天好像真的要出什么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有些怕。
读到这里我胸口突然有些发闷,赶紧斜眼瞥了下桌子上的表,表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又往身后一看,地上扔的那一摞大字报已经有些散乱,我一眼看见“破鞋荡妇”几个字。破鞋荡妇……水香是破鞋荡妇?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大清楚。
再转过头来,老于和小川已经在看下一页了。这一页的内容很多,字迹也很潦草,好像能看得见写字的人那慌张的神色。
完了,出事了!真的出事了!怪不得这几天会心跳得那么快!原以为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发生了。不敢想象,这次怎么会祸及杨老师的头上!她为人很和蔼,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平时话不多,但课讲得很好。我喜欢听她的语文课,尤其喜欢她念诗……今天我去晚了,当我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杨老师已经躺在水塔下的石坛上不动了,她的脖子上还套着根绳子,脖子一圈都被勒紫了,她是被活活吊死在上面的。在场的人说,当时她先是被打得满脸是血,然后有两个学生把她一直推到水塔的顶上,让她当着全校的面接受批斗,突然她把其中一个学生手里拿的保护绳抢过来套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