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外传:影子瀑布-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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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没有说妳今天看起来特别叛逆?」
「拍马屁是没用的。」
「好啦,梅德,妳也知道事情不寻常。时间从来不曾在有紧急状况需要处理的时候避不见客。妳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了。妳最近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之中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吗?」
梅德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黑白分明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脆弱。「时间很少在人前展现情绪,但是……有的。他有时会一整天在长廊之中来回行走,凝视着每一幅画像。由于他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所有的画像,我完全不知道他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他在画像之中寻找什么。他召回所有时间机械人,如今应该没有一台还留在镇上。然后他不再和我交谈。正常情况下,他会向我解释他在做些什么,以及可以藉由观察他的举动学到什么宝贵的教训,我想要叫他闭嘴都很难。但是他变了。自从詹姆士·哈特来访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妳见过詹姆士·哈特?」莫利森换上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平凡。按照时间老父之前谈起他时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顶着两颗脑袋,手里拿着一颗核弹装置的人物。由于我抱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他本人就给我一种懦弱的感觉,直到杰克·费契在他面前下跪鞠躬为止。」
「当时妳在现场?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现场,不过还是不敢相信。当时我差点吓得屁滚尿流。我是说,如果杰克·费契都会跟人低头的话,我们还能相信谁?我想我早该知道既然连费契都已经疯了,那时间老父应该也差不多啦。我没办法让你进去见他,史恩。他连我都不肯见。在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之后……那个不知感恩的混蛋。他应该可以信任我的。他什么事情都应该对我坦白。一定出事了。除了最近镇上发生的那些怪事之外,一定还出了什么事。或许我想错了,但是我认为……时间在害怕。」
「害怕?他拥有永生,不会死亡,无所不知,并且应该无所不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任何事情令他害怕?」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好让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现在,你可以停止打扰我,立刻滚蛋了。不然的话,我就把我名字的缩写刻在你的额头上。」
「妳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梅德?我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呀。」
「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你的感觉就和早上从鞋底刮下来的脏东西没什么两样。现在,你绝对不可能见到时间,所以趁着你的四肢还连在身体上的时候赶快滚吧。」
莫利森强烈地认为自己的魅力在梅德身上发挥不了效用,但是他还是不肯放弃。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在他对她露出迷人笑容的同时,他们两人突然一起转过头去,因为他们都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逼近的脚步声。一打时间机械人踏着整齐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走入房间。它们站成一排,挡在门口。莫利森缓缓后退,远离他们,目光在机械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它们空白的面孔上丝毫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冷酷的威胁意味,在莫利森心中掀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关系,」梅德道。「他就要走了。让路,他会离开的。没错吧,莫利森?」
「我考虑考虑。」
「你在帮倒忙,莫利森。」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众多机械人,但是似乎没有机械人注意到她。「我说,这里我来处理就好了。现在通通回到先前的岗位上,这里有我就行了。好吗?」
「我不认为他们会听妳的话。」莫利森道。「我认为他们是为了要确保我离开而来。不幸的是,我还不打算离开。」
他手中突然浮现一把吉他,好像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一样。他拨弄几个和弦,对机械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接着开始弹奏一首他所写的老歌。一首他在六〇年代常唱的歌,在他来到影子瀑布之前,在他的声音和音乐依然于世间广为流传的年代。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唱过这首歌了,因为这首歌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风光岁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歌声在房间之中回荡不已。
歌声中曾经蕴含的力量通通还在,借着他的声音和歌曲抒发而出,形成一股没有人能够忽视的强大能量。这是一种形式的魔法。当台上的乐团忘情演唱,在听众心中燃起热烈情绪,感染整座演唱会现场,令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音乐起舞时所产生的刺激快感。歌声冲击着所有时间机械人,逼得它们不住后退,只因为它们毫无生命的存在形式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狂野情绪。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向后退开,最后所有机械人通通贴墙而立,除了自门口离开之外,再也无路可退。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离开房间,空白的面孔无法反映出将它们逐出房间的那股力量,存在于音乐中的力量,歌声中的力量。当最后一名机械人离开房间,房门随即自动紧闭,歌声立刻停止,但是余音依然绕梁,久久不绝于耳。梅德以一种非常接近尊敬的眼神看向莫利森。
「不错嘛。」她终于开口,试图以最平淡的语气说话。「这首歌对我来说有点太老了,但是还不错听。认识任何扼杀者乐团的成员吗?」
「别小看人。」莫利森道。他低头看着吉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很高兴知道我还宝刀未老。」
接着他突然住口,看向门口。梅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听见破布的磨擦声以及小树枝刮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即就看到杰克·费契大刺刺地走入房间。他的芜菁大头上刻有一个诡异的微笑,双眼所在之处只有两个大洞。稻草人杰克·费契,为了解决时间机械人所不能解决的难题而来到此地。他进房之后随即停下脚步,空洞的目光停留在莫利森身上。
「喔,狗屎。」梅德道。弹簧刀立刻出现在她手中,长长的刀刃随即自刀柄中弹出。她看着稻草人,回想上一次试图用这把刀对付他的情况,神色不定地看向莫利森。「史恩,或许你该过两天再来。」
「不。」莫利森道。「不,我不这么认为。」
「史恩,别拿性命开玩笑。杰克·费契可不是好惹的。你从来不曾见过他出手。他很危险、很残酷,而时间可不在这里限制他的行为。」
「或许他是来向我鞠躬的。」
「我并不这么想。史恩,快点离开,拜托你。」
稻草人突然开始动作,对着莫利森笔直走去。莫利森再度弹奏吉他,高声歌唱。情绪占领了这房间,温暖而又热情,有如寒冬中的一杯热饮。梅德下意识地随着音浪摆动身体。生命和爱,以及两者所代表的所有意义通通冲向杰克·费契,但是一点也无法阻止他向前迈进。音乐强烈地撞击墙壁,莫利森的声音有如海上的大浪般上扬,蕴含了强大的力量,简直所向披靡,但是依然不足以减缓杰克·费契前进的速度。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掌,夺走莫利森手上的吉他。杰克·费契盯着吉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接着像是撕纸一般将吉他撕成碎片。未完的歌声仍回荡着,吉他碎片已洒落满地,莫利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以高傲的神情瞪了稻草人一眼,接着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再度引吭高歌。他的声音有如实质存在的能量般挤满了整个房间,重新唤回曾经震撼所有乐迷的古老魔力。接着杰克·费契走到他的身前,冷酷而无情,一手抓起莫利森的上衣,将他拉到自己眼前。莫利森停止歌唱,做出最后的抵抗,伸出双手抓起芜菁大头,对准其上雕刻出来的大嘴亲了下去。
「好了,闹够了。」
一听到这个没有抑扬顿挫的疲惫声音,杰克·费契立刻放开莫利森,向后退出一步,呆立原地,双手垂在身侧,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莫利森松懈紧绷的神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转过身去面对站在对面门口的那条身影。时间老父以一种混杂着恼怒与怜惜的神情向他看来。他身穿一件飘逸的长袍,搭配凉鞋、念珠跟头巾,灰发披肩,长长的胡须编成许多小辫子,看起来像是六〇年代的印度教导师,廉价版本的甘道夫。在莫利森眼中,时间老父总是这个形象,只不过这一次看起来更老迈、更憔悴,仿佛岁月终于在他身上发挥作用了。莫利森十分讶异时间老父的外形竟然出现这种改变,而梅德脸上的表情显示她也和他一样震惊。
「大部分的人都看得懂暗示。」时间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谈,史恩。一场恐怖的威胁即将来临,我必须准备面对。我知道连续杀人案,也知道狂野之子,不过这些事情都必须先搁到一边。况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处理它们,宇宙中总是有些人力无法违逆的力量。很抱歉,史恩。回去吧。你在这里帮不上忙,而我也尽力而为了。是的,我也知道妖精的事情。我不认为你真的了解自己找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再见了,史恩,如果我们都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话,到时候再聊吧。」
接着他就不见了,像肥皂泡泡一般转眼消失。杰克·费契默默转身离开。莫利森和梅德面面相觑。
「我想他是认真的。」梅德道。
「我认为妳想的没错。」莫利森蹲下身去,捡起吉他的碎片。吉他显然已经烂到不可能修复。他轻抚着碎片,有如拥抱死去的孩子一般,最后摇了摇头,吉他也随即消失不见。他站起身来,看着梅德,耸了耸肩。「看来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了。他早就知道所有我打算告诉他的事情。他的响应令人非常不安,不过时间总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纯粹为了骚扰他而留在这里,弄乱他的房间,不过这样做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他显然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而我却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除非妳想要我留下来陪妳,梅德。」
她甜甜一笑。「以后再说吧。」
莫利森笑了一笑,吹了个飞吻,然后往房门走去。梅德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快要走出门外时,这才清了清喉咙。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梅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的真名并不是史恩,对吧?」
「对,」莫利森道。「不是。」他又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一个细微的声音留在他身后,轻轻地念诵着他的真名。
※※※※
前一刻,詹姆士·哈特还跟在他脚边雀跃不已的影子朋友一同在街上行走,下一刻他就突然出现在海滩上。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想要看看周遭的景象会不会再变回之前的街道,但海滩始终还是海滩。如今他所身处的这片海滩向左右两边无尽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在他面前,大海有如一块灰色的毛毯一般静静地躺在正午的太阳之下。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微微起伏的小波浪,慵慵懒懒地涌上岸边,随即缓缓退去。空气十分清新,微微带有寒意,代表夏末秋初的季节交替。一只海鸥在天上飞翔,有如飘浮的阴影般,呐喊出悲伤的呜叫。哈特认为这阵鸟叫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凄惨的声音。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想法似乎有点熟悉,好像他过去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一样。
他眉头越皱越深。他对这座海滩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知道这个地方。在自己不记得的岁月中——生命中的前十年里——曾经到过这里。或许他父母曾经在暑假的时候带他来这里玩过。这座海滩真的越看越眼熟。他沿着岸边缓缓而行,感受着砂砾与小石头在脚掌之下轻轻摩擦。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对于这种怪事的反应似乎有点平淡,但是在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待得稍久,就很难再对任何事情感到震惊。他走到一座位于潮浪边缘外、岩石所围成的小池子前,蹲下身去,感觉这个场景异常熟悉。他看到一只海星躺在池底装死;又看到一只一英吋大的螃蟹挥舞双螯,摆出一副稍有动静就要拔腿逃跑的架式。
「我以前来过这里。」哈特轻声说道。
「你当然来过。」朋友说完沿着哈特的背脊而上,从他肩膀后方看向面前的水池。「你父母每年夏天都带我们来这里。以前你很喜欢坐在岸边,对着大海丢小石头。我一直不懂那有什么好玩的。我是说,打中大海又不是多难的事……」
「这地方叫什么?」哈特边问边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掂重量。
「你问倒我了。我一直不擅长记地名,况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吧,换个问题好了。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我召唤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事情。还有,虽然我很不喜欢讲这种话,但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哈特立刻转身看向来时的路,只见时间老父斜靠在一张刚才还不存在的海滩椅上。他还是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着维多利亚年代的服饰,不过鞋子和袜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长裤拉到膝盖之上,似乎打算下水散步一样。他看起来比之前衰老、疲惫,但是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哈特。
「看来你已经找到你朋友了。我之前就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他。小时候你们两个整天黏在一起。」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四周,神情似乎透露出一丝骄傲,仿佛这整座海滩都是他亲手创造的一样。「我一直都很喜欢这座海滩。我以前很希望能够跟你还有你父母一起来这里,但是没有办法。在你和家人一起离开之后,我有时候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因为这样感觉跟你们比较接近。脱掉鞋子,詹姆士。这种海滩比较适合赤脚享受。」他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再度笑了笑。
「先等一下。」哈特道。「说清楚一点。你认识朋友?」
「当然。我什么都知道。这是我的工作。」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来此地?」
时间扬起眉毛。「我是不是在你的声音之中听出一点愤怒的情绪,詹姆士?如果来的不是时候,我很抱歉,但是我们必须谈谈。尽管我竭尽所能地预防这一切,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而你必须面对这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重要到我不能在上次会面的时候提出来。」
「为什么不行?」
「有外人在。」时间比了个手势,身旁立刻浮现另外一张海滩椅。「坐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一定会让你想要坐下来听的。」
哈特神色怀疑地看着海滩椅,接着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张椅子并没有立刻垮掉。事实上,椅子躺起来非常舒适。只有在影子瀑布才会有这种事,他冷冷地想着。他看着旁边的时间老父,发现对方专注地望着海面。
「好吧。」哈特不耐烦地说道。「我坐好了。我准备好了。我没问题了。开始说吧。」
「你父亲是强纳森·哈特。」时间说道。「但是你从没有见过你祖父。」
「没有。祖父祖母我都没见过。我父母从来不曾提起他们,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我也没有姑姑或是叔叔之类的亲戚,就只有我们一家人。小时候,我曾经怀疑我们是不是被家族列入黑名单,因为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而被逐出家门。当我在父母葬礼之后发现祖父的信和地图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要来影子瀑布的原因之一。我是来寻找答案的。只不过答案没有找到,问题反而更多,关于一些我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问题。」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