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外传:影子瀑布-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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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总之他终于回家了。在还没有解开过去的谜团之前,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缓缓眺望四周,却丝毫没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一座城镇在二十五年间可以出现非常大的变化。而就在思考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的思绪边缘开始浮现一些很有可能是属于过去记忆的景象;尽管十分模糊不清,但是依然充满了隐讳的提示与意义。他没有强迫自己去回想。当这些记忆准备好的时候,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疑虑和困扰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此生所有问题的解答都在这里。他所遗失的童年正在这座城镇的某处等待着他的到来,找出他的童年,就等于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经历过的事迹。到时候他或许就可以找出这趟旅程真正想要寻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义与目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镇的范围。这里的气氛十分自在、温暖,甚至算得上是友善。舒适的房屋、美丽的庭院、干净的街道。街上人潮并不拥挤,不过所有人路过的时候都会亲切地向他点头招呼,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镇没什么两样;但是哈特并不这么认为。当他穿越街道,凭直觉朝向城镇中心的方向前进的同时,一份笃定感油然而生,这是个机会之地,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可以感觉得到,从自己的血肉与内心之中感觉到。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一种自己曾经走过这些街道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走过,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试图抓住那道回忆,但是回忆却自他的脑中溜走,一时之间不肯再度现身。这种现象并没有让他着恼。这是一种好征兆,毫无疑问地,那道回忆终将回到他的脑海,或许到时候还会顺便带几道其他的回忆一起回来也末可知。或许回忆也不喜欢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轻飘飘地。他越来越有信心了。一股简单的平静感盈满体内,外带一股归属感,一股回家的感觉,一种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多年来他跟随父亲的职务变动而换过许多住所,转过许多学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给他带来这种感觉。他父亲的公司不喜欢底下的员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欢他们有所眷恋。公司希望员工都把公司当成家,把同事当作家人,当作爱人,凡事都将公司摆在第一顺位。公司不希望员工在忠诚方面有所冲突。只要公司能让员工不断地搬家,让他们无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养出深厚的羁绊,一切就不会有问题。哈特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他以前从来不曾用这种角度看待这件事情。光是身处影子瀑布之中就让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纯氧般清晰。他的思绪无比透彻,许多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都在刹那间迎刃而解。他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大企业工作,为什么要成为新闻记者,一个专门探人隐私、寻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当时,他所追查的目标其实都是关于他自己的真相。顿悟实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一阵持续不断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想要确定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机的声音,就是发出的噪音永远比它所割掉的杂草还要令人心烦的那种机器。最后他终于发现旁边有几个人抬头望向天空,于是他就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就在那里,在天空上,他看见了噪音的来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战年代的双翼飞机肆意地在晴朗的天空中飞翔。机身呈现亮红色,飞行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慵懒、非常惬意,短胖短胖的机翼凭借着金属支架与驾驶员的强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着飞机傻笑。他很想要朝飞机挥舞双手,但是为了避免引来旁观众人的注意,所以没这么做。
接着另外一架双翼飞机突然凭空出现,一架有着英军标记的土黄色飞机。它有如掹禽般,对准红色飞机俯冲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因为他竟然听见自动机枪开火的声音。红色飞机突然侧向一旁,转眼之间躲过对方的袭击。英国飞机止不住去势,继续俯冲,红色飞机则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一圈,咬住对方的机尾不放。哈特再度听见一阵机枪扫射的声响,紧接着就看到英国飞机的机身颤抖,左右剧烈摇晃,绝望地闪躲着敌方无情的子弹。
两架飞机有如吵架的老鹰般缠斗,谁也没有办法取得绝对的优势,两名飞行员都将飞机的性能与本身的技巧发挥到极致。这场缠斗大概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是在哈特眼中仿佛历经了好几个小时之久,两架飞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它们像两条日本斗鱼一样追逐彼此,好像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断地进攻、不断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复俯冲、反复回旋。突然间,英国飞机上冒出一道黑烟。浓烟弥漫,伴随着点点火星。机翼向下一沉,整架飞机随即有如石头般朝着地面坠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哈特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坠落,两手紧紧握拳,暗自希望飞行员把握机会跳机逃生,但是始终没有看见飞行员的踪迹。哈特看向旁边那些和他一起观战的群众。
「他怎么还不跳机呢?再不跳的话就没时间等降落伞张开了!」
一个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来,语气十分冷静、和蔼,但又充满了认命的气息。「他不能跳机,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战的飞机。那个年代里的飞行员并没有降落伞,因为机舱没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飞行员和降落伞。」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会……」
「没错,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条。」
飞机坠落在镇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着爆炸开来,化为一团冲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着爆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浓烟窜入天空,形成一片滚动的乌云。更高的地方,红色飞机翱翔而过,高傲非凡,气焰冲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抚他。
「别太放在心上了。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打一场,到时候或许英国飞机可以扳回一成。他偶尔还是有办法赢个几回的。」
哈特看着他。「你是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喔,够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与死亡并非那么简单。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已经每天在决斗了。天知道为什么。」他对着哈特微笑,和蔼地道:「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是的。」哈特说,强迫自己将目光自坠机处移开,专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刚到。」
「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见识许多比这个还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让那些事情困扰你。这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这样。」
老人点头道了再见,然后继续上路。其他围观群众早已离开。他们继续原先在做的事,小声地闲聊几句,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足为奇。哈特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找不到红色双翼飞机的踪迹。他缓缓移动脚步,直到此时,急促的心跳才开始恢复正常。
他转过一个街角,发现自己身处在巴黎的街道上。他从建筑的风格、路人使用的语言,以及街道两旁的餐馆之中认出这是一条巴黎的街道。尽管他像个最显眼的观光客一样张口结舌地张望,但是还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他。他又转入另外一个转角,发现自己出现在黑暗时代的中古欧洲。道路是泥上铺成,人类与动物四处游走,发出不同的声响,整条街上充满吵杂的噪音。他完全听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语言。有几个人目带疑色地瞪视哈特,不过大部分的人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他点头。他举步维艰地走过厚厚的泥宁地,很快就将过去的景象抛到脑后。
他穿越了十几个不同的历史年代,拥有不同风格与语言的地点,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不管到了何处,人们总是对他微笑,仿佛在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后哈特会向他们微笑点头:没错,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着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属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着车辆、街灯,以及从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录音机流泻出摇滚音乐的世界。他又走了一会儿,发现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转变之后,他不知道应该感到宽心还是失望。
他走入一座公园,在一张木头长椅上坐下,放松疲惫的双脚,也放松深受刺激的心灵。两名身穿忍者龟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着丢球游戏。那是一头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如何遵守游戏规则。有时候他会去追球,但有时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小男孩,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球是你们丢的,你们自己去捡。狗狗以一种闪闪发光、充满笑意的眼神看向哈特,舌头懒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发现自己似乎和那条狗同病相怜。他觉得影子瀑布在玩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继续玩下去。
他慢慢环顾四周,打量着公园中的景象。这里看来十分熟悉,有如一个待在舌头之上呼之欲出,却说什么就是不肯说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过公园中央的一座纪念碑上时,他突然感到一股兴奋之情,似乎自己记得那座纪念碑。纪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来并不显眼,基本上只是一颗放在平台上的大石头,不过上面刻有几个字就是了。哈特离开长椅,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种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语言,不过他还是认得Tempus(时间)这个字,以及其下那个蓄有长须、手持大镰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时间老父形象的浅浮雕。
「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哈特连忙转身,十分惊讶地发现眼前已经多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高高瘦瘦的黑发男人。对方面带微笑,眼神暧昧不明。「我叫李奥纳多·艾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许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这里出生,但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搬离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来,结果却发现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地方。」
「你不会记得的。」艾许道。「这座小镇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调整你的记忆。这并非针对你个人,纯粹只是本镇的一项防御机制,为了保卫镇民安危而设。等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之后,所有的记忆就会恢复了。最好抓紧你的帽子,詹姆士,这可像是一段颠簸的车程。」
「谢谢,」哈特道。「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听着,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已经看到许多十分诡异的景象……」
「你还会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诡异跟不寻常现象的大磁铁。当然会吸引许多超自然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影子瀑布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许多不同的人物跟地点。这是属于魔法与天命的地方,詹姆士。这里是所有故事的开始与结尾。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只要他们愿意被你找到的话。」
「听着,」哈特的声音有点无助。「今天天气很热,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毁灭我的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喝点冷饮、吃点东西的地方?」
「喔,当然。」艾许道。「我现在不太会注意到炎热这种事。跟我来,那边转角处就有一家很不错的小酒吧;如果它还没有再度自动搬家的话。」
他掉头就走,也没转头看看哈特有没有跟上。哈特缓缓摇头,然后快步跟上。没有其他意外的话,艾许似乎愿意为他提供答案,虽然他的答案听起来都很没道理可循。
「那座纪念碑,」他来到艾许身边说道。「那是谁的墓碑?是在纪念什么人?」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时间老父的墓碑,纪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与重生。」
「时间老父。」哈特道。
「没错。如果真要说影子瀑布是谁在管理的话,那就是他了。他象征着时光的飞逝、季节的转换、死亡与重生。这使得他成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强大的实体,虽然一般而言除非绝对必要,不然他不喜欢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种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行事。影子瀑布里常常会走向混乱的道路,但是时间老父总是有办法拨乱反正。他是个老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晚点可以带你去见他。」
哈特看着他。「你介意为我再说一遍吗?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些什么。」
艾许亲切地笑道:「抱歉,你来到了一个有点复杂的地方,全盘解释起来并不容易。最好的方法还是等遇上了事情再来调适。睁大双眼,拉长耳朵,提高警觉。你在这里待得越久,一切就会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这里是影子瀑布,这里处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样。」
他们离开公园,走入一条看起来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发现某栋建筑上方的一头石像鬼正在拿砂纸磨光自己的指甲。几名路人对着艾许点头,他则报以一笑。
「为什么街道上的年代会变来变去?」哈特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十字路口问道。「每次过马路之后,我都有一半的机会出现在不同的世纪里面。」
「这里的时间是相对的。」艾许语气轻松地答道。「只是别问我跟什么东西相对。基本上,生物、人物、地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属于这里,时间一久,来自同一个年代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区域拥有电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区域却充满了中世纪的脏乱跟疾病。顺便一提,天黑后千万不要去刚刚那座公园。里面会有恐龙出没。我说的这些,你开始有印象了吗?」
「没有。」哈特道。「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酒吧快到了吗?因为我对酒的渴望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快到了。」艾许道。「你会喜欢的,那家酒吧非常宁静。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万一到头来我们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认不出对方,不是很有趣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巧合。啊,我们到了……」
哈特以怀疑的神色打量着酒吧外观,不过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请艾许先走进去。酒吧内的温度有点低,但是还算舒适;光线微弱,不过还可以看清楚东西,不至于到阴暗的地步。艾许在酒吧后方找了一张空桌。接着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艾许则跑去张罗饮料。酒吧中还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这里似乎是个很棒的地方,和哈特常去的那家肮脏的酒馆比起来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间酒馆是那种地上的灰尘都被蟑螂吃光,而玻璃杯还会越洗越脏的地方。艾许带着两杯冰凉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气喝掉半杯。他靠回椅背,无声地叹了口气,享受着在胸口缓缓蔓延的那股畅快清凉。他注意到艾许并没有喝酒,于是扬起一边眉毛。
「你的啤酒有什么问题吗?」
「不,」艾许道。「有问题的是我。我已经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欢啤酒的味道,也喜欢手里握着冰凉酒杯的感觉。请不要让我破坏了你的兴致,继续喝吧。」
哈特怀疑地看着他,然后暗自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啤酒。艾许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具有威胁性的人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