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40-吕景琳正说洪武大帝朱元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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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则到处都是静悄悄死沉沉的。他们从正殿边的侧门继续往北走,便是僧徒们活动的场所了。元璋远远就望见了写着“法堂”二字的扁额。踏过门槛,但见堂正中高台上放一把坐椅,台下边是一些棉布做成的蒲团,有的已经破烂,绽出棉絮。周围摆放的塑像则不知是哪些尊神,听人说里面供着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也未能深考。见有几个和尚双手合十,在蒲团打坐,还有几个像是姗姗来迟。元璋被领在法堂一角,垂首站立。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长和尚被请了进来,慢步走向高台椅子上坐定,这自然就是高彬住持了。依照带他进来的那位中年和尚的预先教导,元璋向前施了礼。其他十几个和尚也都垂首站起。高彬则是双目微闭,手持佛珠,显出一脸的尊严。好大一会儿,他像是看了元璋一眼,吩咐一句:“去吧。”元璋就被领出去落了发,换上一件黑色破旧袈裟,又来到法堂前。按照往常规矩,要由住持给“■顶”,即在头顶上用香烧出疤痕,用来表示偿清一切业障之债、永远解脱一切烦恼的决心,所谓“无始宿债一时酬毕,长揖世间永脱诸漏”。 这种■顶的仪式,在唐、宋时代并不流行,在元代便相当普遍。比元璋早进寺的和尚多受过■顶之戒,但也并不严格。今天法仪草率,也就一切从简了。只听高彬长老刻板地说念道:“出家人,清净慈善为本,不可起恶念,作恶行,尤不可得罪官府。佛授十戒:曰不杀生、不偷窃、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食肉,不涂饰香鬘、不歌舞观听、不眠坐高广严丽床座、不食非时食、不畜金银宝。这些你都能做到吗?”元璋听来似懂非懂,便含混答道:“能做到。”然后给高彬磕了头。这个拜师与受戒仪式就算结束了。随之与各师兄行相见合十礼,再由大师兄带领到各殿礼佛。从此,元璋就算是受过十戒的小沙弥了。
佛教讲世法平等,但和尚世界的寺庙中就很不平等。我们看元末明初与元璋差不多同时代人施耐庵笔下《水浒传》所写东京大相国寺的情况:在住持长老之外,寺一级的清要职务有维那、侍者、书记、首座。分管寺里财物的有都寺、监寺、提点、院主,招待来往众僧、客官的叫知客,管经藏的叫藏主,管殿堂的叫殿主,管阁的叫阁主,管化缘的叫化主,管浴堂的叫浴主,这是中等职事,中级干部。还有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厕所的净头,管菜园的菜头,这都是末等职事,下级干部。花和尚鲁智深带着大相国寺长老的师兄五台山文殊院住持长老的书信人情,才被派了个菜头差使。可见等级是何等森严。 现在元璋出家的这个于觉寺僧众少,规模小,自然没有那样的严密和气派。但老和尚压小和尚、旧和尚压新和尚却是毫无二致。元璋的到来,这每天早起撞钟上香的差使便有人解脱了。所有老资格的人,都可以从容地听到钟声再起身洗漱。当元璋再撞第二遍钟的时候,这些人才在首座的带领下到各殿堂礼拜。拜毕,原理应该到法堂展卷诵经,因为年景不好,佛门冷落,高彬法师失于督责,这诵经的功课也敷衍马虎,晚间的打坐和诵佛号更是作辍无常。饥饿疲倦,他们更乐得早入梦乡。可是,元璋有几次起晚了,误了撞钟和上香的时辰,却硬是严格地在佛前罚了跪。清扫院落和殿堂也是和尚们的常课,他们也往往把最脏最累的活让元璋去干。也难怪这些师兄们。原来庙里香火旺,常有施主舍米、舍面、舍油,上供,出外化缘也能满载而归,倘若到附近村镇念个倒头经,做一些法事,则收获会更多。因此,尽管寺里规定每日两餐粥,肚里总能填得饱饱的。现在可好,只靠这两餐粥过活,而且越来越稀,怎么能顶得住。他们对师父一家妻子儿女每日煎煎炒炒馋涎欲滴,也暗生怨气,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就把气出在元璋身上,认为师父收留元璋,是他们的僧粥每况愈下的直接原因。
其实高彬收揽元璋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要这个贫苦无依的孩子服服帖帖做他家的童仆。原来这个高彬长老是个有家室的人。这种身居佛国而娶妻生子的情况在元朝极为普遍。这些寺庙住持僧拥妻抱子,同时把持着国家赐予或施主布施的田产,搞租佃经营,有的还放高利贷,开店铺,可谓贪财网利,恣为淫欲。如此地破坏戒律,照佛家说法,是要下阿鼻地狱的,哪里还有什么往生乐土,摘取阿罗汉果?这个于觉寺虽然田产不多,也有十几家佃户,他们与世俗地主实在没有多少区别。高彬之所以收元璋为徒,也像大户人家在荒年才买奴婢,所以元璋除干寺里的活,还要为他家担水劈柴,喂鸡放鹅,几乎无所不做。
第一章 索性做了和尚二、索性做了和尚(2)
低眉弯腰,劳苦疲乏,还要受师父责骂,师兄刁难。元璋过得十分烦闷。他开始羡慕大墙外面的生活,特别怀念与少年伙伴们一起放牛、一起割草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那时有刘英、汪秀、还有邻村的汤和、周兴祖、谢彦、徐达等,经常有十几个孩子。元璋因为肚里故事多,心里点子多,又会领着大家玩,所以做了孩子们的首领。遇到大家拿着一根树枝当做戈矛相互追逐,他总是把他们分成几拨,指派头目,订立规则,各占高坡,以定胜负。有时,他以龙骨水车的破幅板系上青草编的绳子套在头上,说这叫平天冠,是皇上戴的帽子,然后把幅板一劈两开,分给小朋友每人一块,说这叫笏板,他端坐在高台上,让他们扮演朝见皇帝的把戏,逗得大家乐不可支。他还闹过一次更大的恶作剧。那是五年前初秋的一个下午,大家草割得不少,有些累了,肚子里饿得咕噜直响,就打起空口牙祭,这个说米饭香,那个说白馍甜,牛肉、猪肉、羊肉的,任嘴乱说,越说越饿,越饿越流口水。要是在临近收获季节,他们会用土块垒起地窑,秋季采些青豆、夏季捋些麦穗什么的,烧个喷喷香,然后你抓我抢地下肚。可现在却是什么都未成熟。怎么办呢?元璋看到眼前这个小牛犊,眼睛一亮。想起刘德平日待他们一家的凶狠,也就把气出在他家的牛身上。于是提议把这个黑牛犊宰了烤着吃。众人一听,个个拍手叫好。搬头的搬头,抓腿的抓腿,镰刀棍棒一齐上,不大工夫就剥了,烤了,吃了。一直吃到日落西山,吃得一个个满嘴流油,多数孩子恐怕是平生第一顿美餐。但当大家心满意足之后,才想到无法向刘德交代,感到大事不好,不免惊慌起来。这时元璋倒十分镇静。他让人把现场收拾干净,将牛尾巴拴在一根枯树根上,掩了土,嘱咐大家如此如此。待到天黑刘德找来,元璋一口咬定牛钻进地里去了,其他人都随声附和。刘德拽拽牛尾巴,拽不动,猛一用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将一个带血牛尾巴拉出。刘德恼羞成怒,抓住元璋便打。元璋咬定牙根,一声不吭。后来,多亏刘英求请,也只好停手,不过他还是拉着元璋到朱家骂了一顿,五四不得已答应多缴一石租谷才算完事。这件事过罢,小朋友们觉得愧对元璋,对他的仗义担事更为佩服,元璋的话就更灵更有威信,一直到长大,他们都是很要好的朋友。那些日子是多么令人眷恋和神往啊。现在,一领袈裟,一围高墙,把他们永远地隔绝了。而眼下这些秃顶黑衣人……元璋有些懊丧和气愤。
这一天,元璋扫完了院子,又被支使去打扫殿堂,那怒目圆睁的韦驮大士、一脸和善的释迦老祖等大佛的灰尘还好清扫,可耳房里的一些小佛爷,排得紧紧密密,却碍手碍脚。元璋一气之下,把他们用箩筐统统拖了出来。还有一个佛像面前的蜡烛被老鼠咬坏,元璋便找只笔在他背上写了“发去三千里”几个字。此事传到高彬耳朵里,少不得又是一场责骂。后来这个故事有所衍义,说是元璋扫殿宇时,喝令众佛躲开,他们便都左摇右晃自个走到院子里去,那个被发配充军的佛尊晚上托梦给僧人,僧人告诉元璋,元璋说:“给他闹着玩的。那就放了吧。”当晚佛尊又向僧人道了谢。 还说,元璋曾为高彬外出放鹅,他衣单身寒,心里烦闷,就在鹅群四周撒泡尿将它们围起来,自己找个地方去玩,鹅竟终日不敢出圈,有时又按鹅的颜色分队排列,让白鹅一队,黑鹅一队,它们便各自乖乖听命。有一个花鹅在中间鸣唳走动,不知所属,引得元璋开怀大笑。 透过这些传说,可以想见,元璋青少年时候一定是好做恶作剧,性格顽皮。处在极端的困苦与厄难之中,这种乐观向上,对周围恶劣环境的调侃与对抗,正是一个人能够走出逆境的最宝贵最可爱的素质。
钟离县的旱情没有扭转的迹象。多数地块的冬小麦没能播种。于觉寺的佃户大部分逃亡了。高彬不能不为他的妻儿留条后路。十一月初,他正式告诉徒儿们,寺内罢粥,要他们各寻生路。这时,元璋入寺才五十天,经文没念上一卷,各种杂活倒做了不少。他这个受过十戒的小沙弥,实在和没有落发的寺内童仆没什么区别,所以元璋后来说,这期间他在于觉寺做了五十天行童。
离开于觉寺,“归无所恃,出无所怙”。 天地虽宽,难容孑然一身。听人们说,南边巢湖边年景还好,便背上两件破旧衣服,托一个粗瓷僧钵,撩起袈裟的一角,沿着南伸的没有尽头的黄沙尘道,惘然走去。
这是元璋第一次离家远游。说是十七岁,实际在这个苦难的人世间也只熬过十六个整年头。他还是个孩子,一个被皇天后土神佛菩萨春花秋月阳光雨露遗弃了的孩子。一个人踽踽前行,四望尘沙漫漫,不见一点生气。回头望望家乡的村庄,望望于觉寺,已然隐约模糊。走着走着,四周一时非常寂静,听得见耳旁的微风,身后细碎的脚步。前方将落的日头血红血红,背后的冷风吹透了衣裳,他悲凉的心像是在滴着血,瑟瑟抖动。已经闻到了墟里炊烟的气味,但他还必须紧赶几步,找一个住宿之处。这是他第一次为一块遮风蔽寒的宿地心里着慌。这个村子他叫不出名字,好像也有不少人家逃难去了,他见到不少房子门户洞开,门板大约不知被什么人拆走了,因而找一些柴草囫囵住一宿到没有发生什么困难。从家里带来的一点干粮还没吃完,一切也就将就了。
第一章 索性做了和尚二、索性做了和尚(3)
前面已经走到定远县界。这里年景似乎比钟离县要好些,元璋包袱里最后一口干粮也吃光了。无论怎样难于开口,他也必须靠化缘为生了。化缘,也称叫花子,就是僧人讨饭。讨饭的,在那时有各色人等,各种讨法。最常见的,是逢旱遇涝、灾祸临身或孤儿寡母、年关且近,左手一根打狗棒,右手一个破筐篮,篮内一个半边碗,临到人家吃饭的时候,叔婶爷娘,沿门乞怜,要得一口半碗。还有的是失了土地,生活无着,靠乞讨为生,或妻子老小,度日艰难,在农闲定时乞讨,作为补贴生计的一种手段。为了生存,他们当中较强悍的部分,往往成帮结伙,各推头领,各占马头,组成所谓的丐帮。他们浪迹江湖,见多识广,有许多人能说会唱,进了人家门院,专说各种吉庆话。有哪里要娶妻嫁女,铺店开张,或出大殡发大丧,他们必然闻风而至,靠给人家喝个彩头,博得些许残羹冷炙。盲人乞讨则常与说唱卖卜相结合,碰上好心的村姑老妪,或者倒有一碗热汤、热饭。僧人叫花则是另外一种情形。他们也看着人家的炊烟行动,但乞讨的信号不是哀恳,不是说唱,而是敲响木鱼。很多人家或者是因为穷困,或者是因为悭吝,任凭你哀中带泪,泪中带血,任凭你将木鱼敲破,总把你堵在门外。更可怕的是那些高门大户的恶狗,听不得木鱼声和乞讨声,见着衣服褴褛的人就猛扑上去,真是所谓:人敬富的,狗咬穷的。一般讨饭人那根打狗棒,实际并不敢打人家的狗,但至少还可以稍作抵挡,或者吓一吓那些癞皮狗,元璋的木鱼却无法兼备这个功能,所以几次被恶狗撕破了袈裟,咬伤了腿脚。起初几天,每逢乞讨,都心里一阵紧缩,但狼恶虎恶没饿恶,饥饿的驱迫,使他忘记了一切羞辱,一切危险,使他学会了适应各种环境。渐渐地,他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悲哀,他开始学习怎样去应付这大千世界,百态人生。北风刺骨,大雪纷扬,他可以在碾房磨道蜷缩一宿,也能够找到一个好心的老人留他三天五日。他知道哪些人乐于斋饭布施,也看得出哪些面孔常存恶意。他常常脱掉袈裟,穿上破烂的窄衣短袖,为人家劈柴挑水,换得一单半棉,三升二斗,又常常裰起袈裟,在暮色苍茫中急投禅院,并哄得大小沙弥欢天喜地。遇到云水漂泊三教九流的人,则朝聚暮散。但就在这聚聚散散之间,彼此间给了多少温暖,多少关怀,多少理解,很多还成为终身怀念的朋友。这一天,走过定远县界,到了庐州地面,从近旁岔道上走过两个道士,相互问候之后,原来都是云游无根之人,便一路同行。大家说些沿途见闻,州县风光,世故人情,还有什么刘邦、刘秀、卧龙、凤雏,倒也少了些脚下的困乏,身上的单寒。看着天色向晚,化了点布施,便一同歇在了村边的土地庙。躺下不久,元璋忽然觉得增寒富冷,浑身滚烫,接着便说起胡话。幸亏了这两个道士患难中仗义相救,一晚上精心照顾,弄点柴草烤暖了屋子,用庙里的铜香炉烧了口热水,还把身上的外衣脱下给这个可怜的小老弟盖上。第二天,他们分头布斋哀求,一些软心肠的老人给送来了姜汤热水,煎了葱白芦根,才转危为安。之后,他们又扶持元璋前行,在一座佛寺中安顿,最终度过了这场灾厄。可真是命不该绝。倘若不遇上这两个道士,说不定元璋就一命呜呼了。那样,明朝臣民当是另一番情景。难怪明代的史家们把这两个道士说成是暗地保护元璋的紫衣仙人。
第二年春天,元璋离开了庐州府城,来到巢湖岸边。第一次面对浩渺烟波,似乎整个大地都浮动起来,元璋有说不出的兴奋与开阔。沿岸有许多以船为家的渔民,性情爽直慓悍,元璋很快交结了些青年朋友。他随他们扬帆远航,学划桨,学撒网,学用鱼叉叉鱼。收缆归岸之后,还一起习练拳棒。习刀弄枪这在世祖皇帝时候是悬为禁条的,但眼下的皇帝只顾吃喝玩乐,不大过问朝政,这禁令也就不大那么严格了。
元璋又一路西去,到达庐州府的六安州,已是初夏天气。身上的一领破单布袈裟像一件棉袍,捂得汗流浃背,让人烦燥,索性脱下来,放进包裹里。赤着上身,走起来显得轻松自在多了。他从一个人身旁擦肩走过,回头一瞥,见是一个穿着长衫儒者模样的老人,脸色涨红,汗从额头流下,身上背着一个箱子,大约是书籍,走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元璋停下脚步,帮他背起箱子,老人很高兴。前面就是硃砂镇,二人走到镇中一棵大槐树下休息。老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好心的小伙子,只见他宽宽的前额向前隆起,长长的下巴明显上翘,垂鼻方孔,眼睛大而有神,脸像一个银元宝形,又有峰峦叠起之概。在普通人的眼睛里,这不是一个英俊的面容,但在相书上,却是龙凤之姿,富贵之相。他又问了元璋的生辰八字,沉吟一阵,做出很惊奇的样子,肃然说道:“在我眼睛里看过的人多了,相和命都无法与你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