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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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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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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与初期市场经济四人帮玩偶新婚夫妇买家具回家所谓资产阶级情调以穿红羽绒服为时尚大碗茶曾是街头一景画家袁运生与小女儿西单民主墙的出现  阿城:我还记得在美国有两次朋友聚会,北岛喝得差不多了就唱《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还朗诵“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我还以为北岛在开玩笑,后来发现不是。他喝酒了,在抒发真的情绪,但是得唱共和国情感模式的歌才抒得出来。就像有人喜欢样板戏,那是他们成长时期的感情模式,无关是非。


《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



  【主持人手记】
  阿城一如既往昼伏夜作。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约访谈的事情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是透过午夜大雾飘过来:
  哎,哎,行,好。估计放下电话他就又睡过去了。阿城习惯夜间工作,而我因女儿太小夜间不便出门,于是约定访谈就在我家做。午夜过后,电话响了,是阿城白天的声音,背景里挤撞着一屋子乱哄哄的人声:我这边刚弄完了,半个小时之内能到你那里。我赶紧烧水、炝锅、下面。等阿城进了门,吃食端上桌,发现面还是下早了,有些坨。我想起《棋王》里那一段煮面、吃面的经典描写,心里不免惭愧。阿城却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见我端上家里安徽阿姨做的羊肉小馅饼,笑道:哦,袖珍馅饼,咱们还大吃大喝起来了。
  夜宵吃毕,换上云南咖啡、茶点,这才开了录音机,准备“聊天”。
  头一天通电话时,阿城说:还不知说什么呢。我说:随你便吧,反正我可只能给你当个话托儿。那个夜晚阿城操着他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侃侃而谈,说到妙处,两眼在无框镜片背后发光,然后和我一起笑起来。说来也怪,我女儿平素极少起夜,那晚居然前后两次朦朦胧胧地从卧室里光着小脚丫走出来,难道她在睡梦中听到了客厅里的笑声?每次待我重新将女儿哄睡,回到客厅里,总看到阿城坐在那里静静地吸着烟斗,一脸的安逸。就这样,谈话多次被打断,又接续下去,关了录音机,意犹未尽,接着聊,直至天明。后来我整理录音时,发现那一夜看似散漫无际的谈话,其实有着极清晰的思路:阿城不仅是有备而来,并且是深思熟虑。整个谈话沿着“知识结构”与“焦虑”这两个主题渐次展开,触动的乃是百年来中国最基本的问题。这样来回顾是把八十年代放到一个更大的历史视野和意识结构中去描述。视野广阔,却并不空疏,因为其中活动着种种世俗和个人的细节,有关阿城的,有关朋友的。我想起阿城当年那些铅笔画,只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来,而这人的举止神态又散发着某个时代某个阶层的独特气息。
  谁来画阿城呢?朱伟写过两篇阿城印象,峰回路转细致有味,相当传神。朱伟的记性实在好。我有一位女友,早就崇拜阿城小说,今年终于得见阿城本人。那晚是几个朋友吃饭,阿城自然又成了讲故事和神侃的主角,一路妙语不绝直到凌晨,这位女友听得目瞪口呆,彻底迷倒,几周之后提起来还称叹不已。不过我想那样的夜晚和场景是难以复制和描述的。
  宁瀛有回和我议论阿城:“应该有人扛一台摄像机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我表示同意。后来想想,像阿城这样的人,恐怕还是属于文字时代,将来流传下去的,一定还是阿城的文字与文字中的阿城。阿城看人情世故这样透彻,他说他不焦虑,我信。他可曾有过危机?我忘了问,不知道。
  阿城
  八十年代——访谈录
  时间:2004年9月8日
  地点:北京芳草地
  查建英:你想怎么来讲八十年代这个题目呢?
  阿城:我不是太有“十年”这种概念。就像艺术的变化不会随着政治时期的改变而变化,好比我们文学史上,两汉、魏晋,或者隋唐,不会因为有了一个新朝,就会出现新的艺术,政治的、权力的转换决定不了艺术。事情也许早就发生了,也许还没有发生。单从“八十年代”划分,有点儿难说了。
  查建英:那个时间其实是人为的计量。比如说,从外部环境看,八九年好像是一个句号,它正好又是八十年代末。九○年以后,文学上就有了王朔,大家很习惯就把王朔看成一个九十年代的现象。实际上他早在八十年代就开始了,不过那时他不突出,只是舞台上众多的人之一。其实这个年限不见得。
  阿城:对,不见得。就像世纪末两千年那个分界点,叫个事给搅和了:到底二○○○年,还是二○○一年算是两千年的开始呢?我记得有些国家是二○○○年的时候庆祝,有些国家不认这个,二○○一年庆祝。很多人慌了,因为大部分人习惯了以一个十年或者一个时间的量度去决定自己的情绪。“我要跨过这一年,我要有一个新的,我要做什么事情”,突然发现不是,说下一年才是,有挫折感。美国人喜欢搞十年这种东西,decade,搞得有声有色,有好多套丛书,你肯定看到过。台湾前些年搞过七十年代,找了很多人回忆。
  查建英:你是说他们回顾过七十年代?
  阿城:对,很多人都卷进去了,《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的杨泽主持的吧。
  我自己的量度不是这种,而是知识结构,或者文化构成。从知识结构、文化构成来说,一八四○年是一个坎儿,新的知识撼动中国的知识结构,船坚炮利;一九一九年“五四”是一个坎儿,新的文化撼动中国文化构成,科学民主;一九四九是最大的一个坎儿,从知识结构、文化构成直到权力结构,终于全盘“西化”,也就是惟马列是瞻。中国近、现代史,就是这三个标志,其他就别再分什么十年了。不过既然定的话题是八十年代,总要来说说吧。对一九四九年这个坎儿,我觉得七十年代算是一个活跃的时期,七六年,官方宣布“文革”结束,造成八十年代是一个表现的时期,毕竟出版又被允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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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2)



  查建英:是不是一个从地下转到地上的过程?比如那些诗人。
  阿城:也没有全转上来吧。不过确实在八十年代,我们可以看到不少人的七十年代的结果。比如说北岛、芒克,七八年到八○年的时候,他们有过一次地下刊物的表达机会,但变化并不是在那时才产生的,而是在七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末的白洋淀就产生了。七十年代,大家会认为是“文化革命”的时代,控制很严,可为什么恰恰这时思想活跃呢?因为大人们都忙于权力的争夺和话题,没有人注意城市角落和到乡下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查建英:对,六六年、六七年是特厉害的,六八年以后就开始下乡了。
  阿城:管不着了,这些学生坐在田边炕头了。他们在想什么,传阅一些什么,写什么,权力者不知道。像六十年代末的芒克、根子、多多、严力他们在河北白洋淀形成那样一个诗的区域,尤其根子的《三月的末日》,意象锐利迷茫,与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失望迷茫区别得很开。《三月的末日》在我看是那时的经典,可惜没有人提了。我记得岳重跟我说,他当时提了一桶鱼从白洋淀坐火车回北京,到北京的时候桶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春天了,但是,三月是末日。这样,一直贯穿整个七十年代。所以,好像是压制得最厉害的时期,但是因为把他们推到权力、行政力管理相对松散的地方,他们反而有些自由。
  查建英:你就是那时候去了云南?
  阿城:对。人的成熟其实是很快的。现在讲究超前教育,其实人在十二岁左右有一次生理的变化,大致与性发育有关,会在一年内,将之前的所有知识一下就掌握了。所以所谓小学,就应该放羊,让他们长身体,防止近视而已。小学为什么要六年?中学为什么要六年?活生生让人混到十八岁!其实是因为规定十八岁以下为儿童,儿童不能到社会上去做工,童工是非法的,于是将他们管制在学校里磨时间,磨到法律的底线。一般一个人在十二到十八岁的时候,思想、感觉最活跃、最直接,二十岁一过,进入成熟了,以后是把成熟的部分进行调理。
  查建英:很多部分成熟了,但整体还没揉匀乎呢。
  阿城:对,面还没有“醒”透。所以呢,七十年代,正好是这个年纪,摁都摁不住。你想,他走上几十里地,翻过几座大山,来跟你谈一个问题,完了还约定下一次。多数人其实也不会写什么,也就是互相看看日记。当时不少人写日记就是为朋友交流而写的。
  查建英:实际上是一种创作。
  阿城:思想记录。我觉得那个时候另有一种意思。《中国时报》他们搞七十年代,我就很有兴趣。为什么呢,我要看七十年代他们那边在干什么,我有对比的兴趣。到了美国,我也是这个兴趣。比如,一九六七年吧,那么一九六七年我们在干什么?美国人在干什么?横向看看。有意思。
  查建英:对,我也爱这么比。比如在美国结识了很多所谓“六十年代”那一代的美国人,他们讲他们六十年代的故事,我就会回想我们在六十年代做的、想的那些事,这样就更明白为什么现在他们和我们这么不同。当年就不同!成长的大环境、社会体制都不一样,受的教育也不一样。有人相信地球上有一个场,六十年代很多国家都在发生所谓的社会革命,青年人都在游行。比如说一九六八年,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场,在那里起作用,西欧、东欧、美国、中国,都有所谓的社会动荡,青年人到处骚动不安,都在造反。但实际上这些造反是不是一回事呢?你再仔细一比较,发现骚动背后那个动因其实很不一样,动机、目的都不一样,闹事只是表面的相似。比如我刚到美国那些年,身边有几个要好的法国朋友,大家一起处得很融洽,但就是不能谈六十年代,一谈就变成他们集体跟我辩论。他们几个法国布尔乔亚青年,一齐来捍卫毛泽东思想,把中国的“文革”说得浪漫极了!想想也好笑,其实这是一个中国人和几个法国人共同回顾六十年代造成的误会。
  阿城:对,像萨特,“文革”时跑来中国,还上了天安门观礼台。福柯,法国新左,做教授时直接参与街头抗争,在房顶上扔石头,还小心不能脏了丝绒外衣。
  查建英:那你说说,台湾的七十年代,和你那个知青的七十年代,比较起来感觉怎么样?
  阿城:台湾的七十年代呢,比较感性。大陆的七十年代呢,就我接触到的,比较理性。因为我们在大陆碰到安身立命的急迫的东西,你在这个地方怎么安身立命。虽然台湾处在戒严时期,比较起来,台湾还是有活动的自由。有自由,又是很多人的青春期,更多的是感性的东西,所以他们回忆起来更多的是感叹。
  查建英:嗯,不过,我想中年人回头看青春期,多少都有点这种感叹吧。先是纯情时代,后来就有了挫折有了城府,油滑了,感情也不太纯粹了,你能说这是台湾的特殊现象吗?还是一个生理现象?不过,也许这和台湾处在转变期有关。七十年代他们经济起飞,从乡土转向市场,转向那种做贸易做买卖的城市经济,生活方式变了。
  阿城:对,就是陈映真写的那个时代。我记得八十年代末吧,我在美国见到陈映真,他那时在台湾编《人间》,《人间》杂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过了十年,大陆才开始有很多人拍类似的照片了。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出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重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说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一个小科员,在单位里没权,可是回到家里有父权,可以决定或者干涉一下儿女的命运。你今天看这个人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可是你给他点权力试试,他马上也会有模有样地刁难欺负别人。这是人性,也是动物性,从灵长类的社会性动物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人民”是一个伪概念,所以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出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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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3)



  查建英:我见到陈映真是在山东威海的一个会上,那都九几年了。他可能真是台湾七十年代构成的一种性格,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陈映真不管,他很忧虑啊,对年轻一代,对时事。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一个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来搞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唉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这也变成段子了。其实张贤亮和陈映真年纪大概也差不多。
  阿城:所以形成不同。人民就像水中的悬浮物,上上下下变化着,我们不都是其中一粒吗?谁能代表其他的粒呢?你想要代表,一般来说你就有了权力之心了,人民很可能就成了你的真理的牺牲品了。我们见得还少吗?
  再说“文革”一结束,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可以考大学了。我遇到不少那个时候在大学里做教师的人,他们都说刚开始很讨厌这批插队考回来的人,太难教了!但是,这批人毕业走了,开始正常了,高中毕业就可以上大学了,他们又很怀念这批人,说上课没劲了!就是因为插队那批人已经是社会油子,经验多得很。你不要跟我讲马列教条,不要,我有一大堆的东西等着为难你呢。做一个教师就会觉得挺烦的。过了这个时候,他们又觉得,哎呀,没有这种人了。
  查建英:后来都是“三门学生”了,上课猛记笔记的那种了。我知道这个情形,因为我赶上了“文革”后恢复高考那第一批。我们班上净是老三届,我在小学跳了两级才算赶上在郊区插了一年队,可是在班里年纪最小,特自卑,因为没什么故事可讲,只有听讲的份儿。这批返城知青,真的人人一肚子故事,都有经历,追着老师讨论,什么都不怵。那真是挺特别的一个时期。
  阿城: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七六年以后,一下子,大专院校进了一大批社会油子!
  查建英:(笑)中国历史出现了一个非常现象。
  阿城:(笑)其实我觉得,孔子跟他三千弟子就是这个关系。孔子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学生啊,我看都是社会油子,除了颜回。颜回就是从高中上来的。
  查建英:最老实巴交的一个。
  阿城:对,最老实巴交。所以他学习最认真,做笔记最勤。子路这些家伙呢,子路只比孔子小几岁啊!子贡已经是春秋晚期国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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