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全文)-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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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语,胡大哥,你真好,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不好,不是好人。说着就将女人压到了身子底下。女人还说,你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就做个好人。田大脚轻声呼一声好人,胡老大就重重地嗯一声,于是,一呼一应,就有了节奏,好人——嗯!好人——嗯!好人——嗯!
胡老大当过一次好人后,觉得当好人还是好,还想当。过些日子,他就来当一次,过些日子,再来当一次。当完了好人,心里分外快活,嗓子也就闲不住了,放羊时,那野调调就满沙窝飘了开来——阿哥阿妹哟并蒂莲鸳鸯儿戏水在清泉欢欢乐乐地过一天哪能管他天塌地又陷……
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又翻了一个年,到了三四月间,骆驼草泛青了,星星点点的,在沙包上,戈壁滩上,甚至,到沙窝深处……还有一片一片的芦苇草,摇曳在沙窝的臂弯里。有了草,一切都活了。戈壁活了,大漠也活了,戈壁上,大漠中,有了羊,也有了人。胡老大为了让他的“先人们”吃好,常把羊吆到沙漠深处去放。胡老大放了半辈子羊,与羊结了缘,也练就了两样好功夫,一是眼力超人,谁要是找哪只羊,他能从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羊中一眼能挑出来。二是玩得一手好撩炮。撩炮很简单,在绳子的一端绾个扣子,套住手指,中间绾个网,可装石子或是土块,然后并齐另一头,一甩,就抡圆了,呜呜呜地一阵风,瞅准目标,松开绳子的另一头,石子就像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远有几十米,想打哪里就是哪里。胡老大有了这一手,羊就很怕他,生怕身上挨石子,所以都听他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用来打羊,而是给羊发信号,一发信号,羊就知道该走哪个方向,不该走哪个方向。村里一些年轻后生见胡老大这一手玩得很是老道,也想玩玩,但,那东西不像别的,玩不好就伤了自己。
胡老大正因为有这一手,才使他的羊群在后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幸免劫难。那是六月的一个下午,羊儿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沙包中找草吃,吃得如往常一样投入,几个小羊羔嬉戏追逐着,蹄下扬起一缕缕的沙尘。就在这个时候,气候发生了变化,天空突然响过一串惊雷,黑云便滚了过来,随之,揪面片大的雨点从天而下。胡老大一阵惊悸,知道情况不妙,甩起撩炮就吆起羊。等把羊吆到一个沙弯弯里,已经是大雨连天,瓢泼而下,天气也骤然变冷,被雨淋透了的羊,一个个瑟缩了起来,咩咩的哭喊声响成一片。胡老大见状,急忙脱下身上的汗褂披在了一只小羊羔身上,然后倒撅着尻子刨起了沙坑。雨水从他的脊背上浇下,再顺着他的头和脚流到地上,他一切都不顾了。为了他的先人,他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刨,刨!每刨好一个坑,就抱过一只羊羔,放到沙坑内,再用沙子埋起它的身子,然后再刨,一直刨了十多个,把羊们一个个埋好了,便脱下裤子和汗衫,一起搭在羊羔们的头上,然后再刨一个坑,活埋了自己。等到雨歇,村人赶来解救,大小羊只,无一损伤,皆大欢喜。再看胡老大,沙壅着头,已迷迷瞪瞪的了。人们大惊,急忙从坑中刨出胡老大,看他如一具挺尸,精溜溜一丝不挂,想笑,又不敢笑。胡老大牙关磕得嗒嗒响,话不连句,但大家还是听清了,他在问,羊没事吧。老奎一听,感动地说,老大,羊好着哩,羊好着哩。说着就脱下自己的衣裤,让胡老大穿上,自己却穿了胡老大的那身被雨淋湿的衣裤。几个精壮小伙轮换着把他背到羊房,熬了一大碗辣椒面子汤,灌下,让他出了一身汗,才缓过神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别的大队在这场暴风雨中折去了半数羊只,唯独红沙窝无一损伤。大家得知后,就越发感激胡老大,无一不夸他是大公无私的好党员。年底,公社给红沙窝大队分了一名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大家一口咬定让胡老大当。支书老奎说,我看这先进就得胡老大当,材料一定得弄好,要树,就要把老大树起来。这样,胡老大就成了公社的先进。公社开完表彰会,县上又要开,胡老大的事迹又被公社报到了县上,县上认为胡老大爱社如家的事迹很典型,又被树为县上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分子。奖是县上召开“三干”会发的,恰巧省报来了一位记者,要了解农业学大寨的情况,当记者了解到了胡老大的事迹后,觉得很感人,也很典型,就写了一篇大文章,题目是《爱社如家的好羊倌》,副标题为:《记农业学大寨先进分子胡老大》。不几日,省报的头版头条上登了出来,旁边还配了巴掌大的一块评论文章。没想紧接着,省上也把胡老大评成了先进。随后,县广播站的喇叭里见天播,播的就是胡老大,播得红沙窝的大人小孩硬硬生出几多自豪感,外人要问起你是哪个大队的,就锐声而答,红沙窝的。对方就尊敬地说,胡老大就是你们大队的?村人说,就是,他是省上的先进,还上过报纸上过广播哩。
胡老大出了名,他的儿子锁阳也跟他占了光。锁阳在上小学三年级,新年级开学后,要选班长,大家异口同声地提出要让锁阳当班长。锁阳没有客气,让他当,他就当。当上班长的第一天,要义务劳动,因为要盖新学校,学校停了课,学生搬土坯。学校原在一座旧庙里,破四旧,就要拆庙,将庙拆了盖学校。锁阳不爱学习,爱劳动。一听说搬土坯,就高兴。他人高力大,一个人能干两人的活。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歇,就来帮叶叶。他和叶叶在一个班,本来他要比叶叶高一级,因为他学习不好,留了一级,就与后来上学的叶叶成了一个班。锁阳一家与叶叶一家走得很近,锁阳的妈死了后,叶叶妈就常帮他们补衣缝衣,久而久之,有了情感,他也就把叶叶当作妹妹一样看。可是,叶叶却不把他当哥哥看,叶叶有哥,她哥叫开德,开德比她大好几岁,已经上到了公社中学。因为她有哥,她就没有必要再把谁当作哥了。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一件事,叶叶将会这么一直以为下去。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在打扫卫生时,叶叶洒水,不小心洒到了一个男生的脚上。那男生名叫石蛋,依仗他爹在凉州当工人,生活比别人家优越,就欺软怕硬,泼皮胆大。叶叶洒湿了他的脚,他当然不依,。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不就是支书的丫头吗,有啥了不起?别人怕你,我才不怕哩!说着便夺过叶叶手中的洒水盆子,泼了叶叶一身。幸好是秋天,要是冬天,不把叶叶冻成冰棍才怪哩。就是秋天也不行,叶叶还是受不了,不是冷得受不了,冷倒是不冷,是气,气得受不了。叶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下子哭开了。这一幕,恰巧被锁阳看到了,锁阳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石蛋几个嘴巴。石蛋被锁阳打闷了。石蛋不怕别人,就怕锁阳,锁阳力大,他打不过,就怕。可是这个时候他就不怕了,他打不过就开始骂,骂锁阳管你屁事,她又不是你老婆,你凭啥护她?锁阳上去又给了他几个嘴巴,打得他不吱声了,才说,她是我妹妹,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去。经过这一次,果然再没有人敢欺负叶叶了。从此以后,叶叶也才对锁阳充满了感激,觉得他虽然不是亲哥,却能像亲哥一样护着她。叶叶在锁阳的帮助下,很快完成了任务。完成后,叶叶就坐在旁边的一棵白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着别的同学搬。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纤弱的小身子,抱着一块大土块,正在吃力地走着,汗水已经将他的头发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脑门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因为缺乏足够的营养,显得有点面黄肌瘦,他就是她的同桌天旺。她想过去帮帮天旺,又怕让人看到了取笑,
天旺本来就性格内向,因他爹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人,他就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抬不起头,就低头学习,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就比别人好。叶叶有时做作业,不会做,就向他。天旺总是有问必答,而且很耐心。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干沙枣、胡萝卜来充饥。可是天旺却没有。别人吃的时候,天旺就低着头悄悄做作业,他不敢看别人吃,看到别人吃,自己没有,就觉得太丢人,太自卑。有时,叶叶趁人不注意,就悄悄给他送过去一把胡萝卜干,或者是干沙枣。天旺也不说,脸却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耳根。天旺虽说学习好,但常遭人欺。一次,石蛋的铅笔盒丢了,就挨个翻书包,翻到锁阳那里,他就不敢翻了,正要走过去,锁阳主动打开书包说,你看看,不看还以为我偷了你的东西。石蛋就笑呵呵地说,不会的,你不会的。我看看贼娃子的书包里有没有?说着过来就翻天旺的书包。他拿过天旺的书包朝下一抖,书包中的东西被哗啦啦地抖在地上,他还是没有找到他的铅笔盒,就冲天旺说,贼娃子,你说,你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天旺说,我没有拿,真的没有拿。你不信你搜嘛。石蛋说,贼的儿子就是贼,不是你偷的再是谁?他这样一说,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天旺的脸就红得不能再红了,嘴里如蚊蝇般低声说,我哪里知道?我没拿就是没拿。在一旁的叶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说,石蛋,你也太欺负人了,人家没拿就是没拿,你也搜过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人家?石蛋说,你急啥?你又不是他老婆。石蛋的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笑声。叶叶说,你妈才是你爹的老婆。就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就是锁阳,锁阳一听石蛋说叶叶是天旺的老婆就火了,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只一拳,就把石蛋打翻在地了。石蛋说,咋啦,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凭啥打我?锁阳说,你再欺软怕硬,我还要打你。从那以后,天旺便更加感激叶叶和锁阳。放学走在路上,三人都是顺路。天旺感激锁阳,又无以回报,就说,你以后不想做作业就交给我,我给你做。锁阳说,以后谁欺负你不用怕,有我哩。到后来,锁阳不想做作业了,就悄悄交给天旺,让他去做。而天旺有了锁阳这样的好朋友,谁也再不敢欺负他了。
其实,老师留给作业本上的作业很少,大部分作业都留在地上。作业本要花钱,地上写不花钱,所以留给地上的作业就多。地是土地,划一个道就能留下白印的地。天冷了,就在教室内的地下写,天热了,就到教室外头,再热了,就到树底下,到教室墙边的荫晾处。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用来写字的木棒棒,有的是桦柴做的,有的是红柳做的,不长,只两指左右,在地上写磨得久了,色泽呈亮,光滑如玉。当然,也有比这更好的写字棒,那就是牛角。牛角只是取了牛角上的那个尖,两指长刚好,拿在手里稳,磨上一个阶段,那尖儿被磨平了,写起来非常顺手,写出来的字分外好。下午最后一节课,各个班都是自习,钟声一响,学生们就冲出教室来抢地,你圈一块,他圈一块,好地方基本上被男生圈了,女生就被挤到了旮旯拐角处。圈好了地,就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嘴里呜里呜啦地念叨着。待到下课时,老师就背着个手到地上去检查作业,看谁写得认真,老师就点点头,夸奖一句,看谁写得少,老师就罚他再写一遍。验收通过的,就伸出一只脚,用它当擦子,将地上的字擦了,没有通过的,还得继续写。待到打扫卫生时,扫帚一扫,地上就飞起一层细灰,渐升渐高,不一会,就像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校园。
搬到新学校,正好是秋季。秋季好过,学生好过,老师也好过,到了冬季,就难熬了,谁也难熬。教室里生不起火,墙又没有干透,阴冷潮湿。那桌凳又都是泥沏的,没有水泥铺面,就用湿蓬棵擦了一遍,桌面和凳面呈一层绿亮,看去倒也光滑,只是人一坐,冰得透心。整个身上的热量,似乎都被桌凳榨干了,身子就冷得瑟瑟地抖。老师说,跺跺脚,跺跺脚就好了。于是,大家就跺起了脚,教室里一阵轰隆隆地响,仿佛天塌了。跺完了,大家就笑,老师也笑,笑完了就开始讲课。遇到太冷的那几天,大家都冻感冒了。一进教室,就咳。老师咳,学生也咳,咳咳咳!咳咳咳!教室里就响成一片。热气从口哈出,像是吐出的烟,飘飘袅袅的,将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花。
一下课,大家就在墙根底下去挤圪巴。自然分成两派,侧着身子对挤,强的一方,把弱的一方挤倒了,一倒就倒下一大片,大家就笑着,爬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再挤。边挤边念着歌谣:“挤!挤!挤圪巴,挤出来血了告妈妈,妈妈不在家,跑去告舅舅,舅舅说,谁家的黄狗咬了娃……”挤上几个来回,身上就挤热了。取热的方法很多,还有一种是“斗鸡”,两个人为一对,抬起一条腿,抱入怀中,用单腿跳着相互顶撞,样子就像两只斗气的鸡。斗鸡最厉害的还属锁阳。锁阳用单腿也能跳起很高的蹦子,一跳,屁股一凹,那条抱在怀中的腿嗖地一伸,膝盖就顶在了对方的胸上,轻者被顶得跌跌撞撞,重则踉跄倒地,就惹来了周围的一片哈哈大笑。女生的拿手好戏是踢毽子。毽子都是手工自制的,上面插几根鸡毛,踢起来,那鸡毛总在上头跳,一飘一飘的,就飘出了无限的玄妙。女生中,毽子踢得最好的还是叶叶,叶叶能踢出好多花样来,那花样一出,就像在跳舞。叶叶常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袄,围一条蓝方格子头巾,踢毽子时,她就把头巾围在脖子上,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像个拨榔鼓。那毽子好像会听话一样,叶叶让它飞多高,就能飞多高,让它落在什么地方,就能落在什么地方。叶叶一踢毽子,周围总能围了好多人来观看,有女生,也有男生,有时,老师们也围了来看,看得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才四散开来。大家最爱上的还是体育课,体育课热闹。体育课先是跑操,一跑起操,好多人一瘸一拐的,整个队列就散了架。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你说他是只瘸腿狼,他说你是只白屁股黄羊。瘸腿狼并不是真瘸,那是脚被冻坏了,一跑起来疼,就得瘸,不瘸子也没有办法。每年冬天,大部分人的手脚都被冻肿了,甚至,有的人脸上也起了冻疮。冬天被冻麻木了,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忍,特别是到了开春,天气一暖和,痒痒得让人受不了,冻疮上先是一层一层的脱皮,等老皮脱完了,新肉慢慢长出来了,不痒痒了,也就到了换单衣的时候了。说白屁股黄羊,自然也是一种形容。那时,大人娃娃,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手工纺织的粗布衣服,冬天,无一例外的都是黑色。一套棉衣棉裤,要穿好几年,穿烂了,就补块补丁,补丁烂了,再在上面补一块。学生最费的是屁股,聪明的家长就将穿破的羊毛袜子剪开,补在屁股上,袜子是白色的,补在黑裤子上看去有点扎眼,但结实,耐磨,称之为白屁股黄羊自有像相之处。队形不像样子就不像样子了,老师知道根由,也不责怪。跑上几圈儿,等手脚活动热了,老师就说停。停下来后,丢给一只篮球,老师当裁判,让大家玩。有时,老师也加入其中玩,老师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玩,玩得老师和学生都很高兴。
冬天虽然冻,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处,夏天虽然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难肠。暑假一开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时节,天麻麻亮,钟声一响,就得起来去上工,去到麦地里抱麦子。大人将麦子割下后,都铺在地上,还得有人捆,这就成了半大娃们的事。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