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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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
静。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它是与人心做伴的。”
“察觉到它,就是福音。”
这两句话都是雪柠听梅外婆说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来的雨雪高悬在头顶上。经过连续十天的凄冷,突
然开始转暖,河谷里一阵阵地刮起这个季节少见东南风。雪柠在外边看罢了云,还
没进门,就从常天亮嘴里听说,有人从武汉捎信来了。常天亮替她想好了,肯定是
柳子墨,写信替自己打前站。雪柠被这个久未听人提起的名字弄得面红耳赤,她怕
常天亮听见自己内心急剧的跳动,连忙后退两步。可是已经迟了,常天亮脸上的鼻
翼和嘴唇变瘪了,耳朵也耷拉下来,喉咙里一声声失望地长叹着。雪柠又上前两步,
嘬起双唇对着常天亮的眼窝吹了一口气,许愿说,假如真是柳子墨的来信,她往后
就天天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气,直到他看什么都清清楚楚为止。常天亮满意地笑了,
雪柠才放心地继续往回走。
梅外婆端庄地独自坐在那里:“要来贵人了。”
雪柠故意说:“不是说贵人出门,风雨相随吗,可天气这么好!”
梅外婆平静地说:“我怕开口就说柳子墨要来天门口长住,你会高兴过头。”
雪柠将脸埋在信纸里,不让梅外婆看到自己满脸的高兴。信不长,两句用于开
头的尊称后,便说起要来天门口建一座测候所。
接下来那一半的内容,雪柠看不下去,泪花在眼前形成一层浓雾。
黄昏时,雪柠亲自去钟楼敲了一阵钟。与清晨的钟声相比,黄昏的钟声更让人
激动。雪柠以为这是柳子墨要来的缘故。
六 二
一九三二年,迁都至洛阳以回避外敌的国民政府首脑们终于认识到,大别山区
的反国民政府武装之所以久久不能剿灭,原因在于其行政区划有问题。本来,沿分
水岭向西的地方都归湖北省管辖,独独一个英山县属于安徽省,那道高高的分水岭
成了阻隔国民政府管治命令的天然屏障。于是就将西河两岸的英山县从安徽省划入
湖北省,大别山分水岭成了两省的自然边界。宛如纲举目张,此令一出,国民政府
便事事如意,而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却开始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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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门口,从下街口进来的第一家一直是铁匠。闹长毛军时,这里的铁匠是马
鹞子的曾祖父,后来衰了,将铺面变卖给姓段的。
马鹞子的曾祖父卖了铺面后,突然撞上桃花运,娶了一个到死也不肯说明身世
的年轻女子做填房,第二年就生了马鹞子的祖父。段铁匠家兴旺了两代也不行了,
因为当家的男人老了,还没有生出将来能抡大铁锤,对着铁砧一锤锤砸得火星乱溅
的儿子。那一阵,有个六安人想将他的铁匠铺盘下来,改成接待过往商客的旅店。
老段铁匠动心了,镇上的人却不同意。说西边阴气重,只有铁匠铺才能镇住。一番
各显其能的努力后,一个沾点远亲的十岁男孩被过继到老段铁匠名下,做了老段铁
匠的儿子。在小段铁匠的主持下,铁匠铺越来越红火,在不到五午的时间里,又添
了两盘洪炉和一副铁砧,来来去去总有两三个学艺的徒弟。离天门口还几里路,就
能听见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春天的青蛙一叫,铁匠铺的洪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
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女人一进一退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向上
蹿。段铁匠过继来的儿子一结婚就替他生了两个孙子,段铁匠一高兴,破例将所有
观看火候的秘诀都教给了身边的几个徒弟。
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油坊的山头墙与铁匠铺的山头墙紧挨着。铁匠铺是
段铁匠的,在油坊里说话算数的余榨匠只是大师傅,主人是住在上街的一户富人。
油坊有老少十几个榨匠,当大师傅的榨匠,一半由主人定,另一半还要听从其他榨
匠们的意见。
别的榨匠有本事也只是一两样,要么榨出来麻油特别香,要么榨出来的桐油特
别亮。余榨匠本事高强,菜油、麻油、棉油、桐油、茶油、花生油,还有皮油和梓
油,样样都能榨出上等货色。榨麻油和菜油要筛后炒,榨桐油和梓油既要蒸又要炒,
其间舂碾炒蒸筛选风簸无所不能。在西河一带,最赚钱的是皮油和梓油,从树上柯
下来的木梓筛干净后,先要上灶蒸软,这是第一道关,蒸硬了,出的皮油质地好数
量却很少,蒸得太软了,又出不了好皮油。在比人还高的蒸桶面前,余榨匠左转转,
右转转,用巴掌拍一拍,用拳头捶一捶,再用段铁匠打的铲子敲一敲,就会知道是
该再烧几把火,还是得立刻将灶里的柴火撤了,开始往外取料。同一只桶里蒸出来
的木梓,如何放进石碓里舂也有讲究。一般人想来,分出桶底和桶顶是有道理的,
偏偏余榨匠有时候会从中间开始。舂好的木梓还要过一次筛,将里面的黑籽分到一
旁,另选时间再榨梓油,留下那些白得像猪油的东西,重新上灶蒸一遍,然后套上
模压成饼,趁热装到油榨上,抱起撞杠,一口气不歇地对着不断加上去的檀木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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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撞。滴下来的油冷却后就会自然凝固成一个个的皮油。
轰轰烈烈的铁匠铺和油坊的对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眼看着春天来了,桑树
枝上冒出三三两两的嫩芽,家家户户的女人就忙着将隔年的簸箕和晒筐背到西河里
洗净晒干,然后把用打湿的草木灰包裹着在墙上粘了一年的蚕籽小心地请下来,用
棉絮包好,天气好时什么也不用管,天气不好就得放进女人的被窝里,像母鸡孵蛋
那样将蚕蚁孵出来。蚕蚁要蜕四次皮才能长大,快的只需二十天,慢的得一个月。
女人看到大蚕通体透亮时最兴奋,她们虽然吐不出那根绵绵不尽的丝,却也像大蚕
那样将头昂得高高的。大蚕很快就将自己裹进蚕茧里,等着女人来摘。这时,有几
家人便格外忙碌。这几家的女人从不养蚕,她们从别人那里买来蚕茧,在家里砌一
只专门的灶,架上一口大锅,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煮蚕茧。煮好的蚕茧被及时地捞起
来,她们用手指一捋,就从那些比麻还乱的蚕茧上找出一根头绪放到缫车上,徐徐
缓缓地缫成一卷卷的丝。最早会缫丝的女人是从黄州一带嫁过来的,女人带来娘家
世代沿袭的手艺,又将它传给自己的后人。蚕茧上市的季节,这些人家不惜将人情
用尽,也要赊账多收一些新鲜蚕茧,烤成千茧,以便养蚕的季节过后还可以继续缫
丝,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从下街往上走,还有两户篾匠。一个是余鬼鱼的哥哥,另一个是余鬼鱼的弟弟。
一年到头,几根长长的篾片像长了根的葛藤,天天从门里伸到门外。师傅坐在一只
小板凳上,徒弟坐在另一只小板凳上,一人拿着一只篾刀,四只眼睛望着门外,手
里的篾片就会在所向披靡的刃口下,均匀地分出篾青篾白。篾白是篾匠自己的叫法,
别的人都将篾白叫做篾屎。只能与屎尿同伍的篾白当柴火也不好用,说燃全燃,说
熄全熄,煮粥糊不了汤,蒸饭半生不熟,必须有专人守在灶前。篾匠兄弟年年都要
为这毫无用处的篾屎吵闹几场。起因总是在几样固定的事情,要么是两家的篾屎搅
到一起,要么是这家篾屎伸到那家的地界里,过路人没细看就骂这家挡路,这家吃
不起冤枉又骂那家。斜对门的两家同行,何事都有默契。
一家做了竹床没卖出去,另一家绝不会再做竹床摆在外面;一家编的细竹席还
在墙上铺陈,另一家做竹席也只会做粗篾的;一家门口摆着烘篮、箩筐,另一家门
外一定会摆上簸箕、筲箕。买主多的时候,兄弟俩会高兴地坐在门口,一边做事一
边聊天。毕竟是亲兄弟,相互间从不做抢买主的事。劈竹子才是他们暗暗较劲的时
候。
大家都劈竹子,要比谁眼力好刀工好,找准中线,一刀下去,所有竹节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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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劈到另一头仍旧丝毫不差地落在中线上。大家都劈薄篾,要比谁劈出来的篾
片薄得可以当成窗纸。大家都刮篾青,要比谁能将篾青上深浅不一的竹粉刮干净,
露出女人肌肤一样的颜色。
在爱吵爱闹的篾匠旁边住着一个姓叶的剜匠,剜匠是个有嘴不说话的哑巴。因
为打头的一个剜字,让人想起剜心剜肝剜肺剜眼睛剜嘴巴等等大不吉利的事,做剜
匠这一行的人非常少。一条西河从成千上万人家门前经过,有些人会逆水而上,躲
进山里,搭一架棚子,找到合适的树,砍倒了,锯成一节节的,剜成瓢,挑着担子
到离家很远、没有亲戚熟人的地方叫卖,明明白白开铺子剜瓢卖的仅此一家。也是
因为一个不吉利的剜字,当剜匠的历来难于娶‘亲成家。哑巴剜匠四十岁时才找到
一个肯同他一起过日子的寡妇。寡妇的胸脯一天到晚用布带子捆得紧紧的,仍然高
得像偷了饭店的细米粑塞在里面。据说寡妇先前的男人就是被这副胸脯克死的。过
了一年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剜匠便又成了单身。寡妇死时,不只是两眼深陷,整个
胸脯也塌成一只大坑,给她换丧服的人吓得吃了五服药才回过神来。死了女人的哑
巴,剜的瓢越来越精致,新剜的木瓢上多了一幅女人的雕像,看上去很像死去的寡
妇,不过头上是一条没出嫁的女子才会有的大辫子,只有他自己用的那把木瓢上的
女人留着与寡妇相同的纠巴。每天里陪哑巴最多的是那把刃口弯得像初三初四的月
亮一样的凿子。没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将卖瓢所赚的钱大部分用来买酒喝,喝醉了
就睡觉,偶尔有买瓢的人要替他做媒,哑巴马上将凿子孤零零地插在木头上,打着
手势说,他已经不再想女人了,就一个人过到死吧。
同哑巴隔着几扇门的是木匠家。哪家要嫁女儿了,需要置几抬嫁妆,大到可以
放六床棉絮或七八担稻谷、放下盖子在上面铺一床被子就能当床的睡柜,小到只能
放几枚针几根线几只耳环几只戒指再加两只手镯的首饰盒,都要请木匠到家里去做。
娶媳妇的人家更是这样,普通的架子床做好后轻易移不动,那种一进两重或三重的
架子床更是只有拆散了才能挪地方。最大的生意是做新屋,所有主梁、檩条、桷子
以及门扇窗户等,都得在现场打造,一块树皮一只木屑都没流落别处才吉利。木匠
的手艺好不好,最容易见出高低的是箍木盆、木桶。从洗脸盆、洗澡盆、马桶,到
打豆腐的黄桶、杀猪用的浴桶,先看漏不漏水,再看箍了几道箍,还要看箍大箍小。
不管是桶还是盆,打的箍既小又少还不漏水的才是最好。
木匠高兴时爱说一个笑话:哑巴剜匠的手艺最好,剜了成百成千的瓢,不用箍
也从不漏水。给木匠当徒弟,说是三年出师,三年满了,不管手艺学得如何,也不
管师傅是不是送了表示出师的全套工具,都得求师傅再带三年。同别的行当一样,
徒弟带得越多,师傅的声誉就越好。木匠带了四个徒弟,两个带在身边做事,另外
两个留在家里,帮忙种那不到半亩的一块田,还有砍柴、种菜、带孩子和种种杂活。
第二年他们才能按木匠的吩咐,拿上一支废凿子,往那些箍好的木盆和木桶缝里塞
锯木灰。若是木匠觉得满意,便会找些没有用处的木料,让徒弟用锯和斧头加工成
一块块粗坯。不到第三年的最后几个月,木匠是不会让徒弟碰一下刨子的。由一块
块木头拼起来的木盆和木桶,做没做好装水一试就一清二楚。刨是最重要的工序,
刨得不平,填再多的锯木灰也没用。三年学徒期满,徒弟做的木盆和木桶漏得像筛
子,师傅不会检讨自己教得不好,只会告诫徒弟,出去以后不要说自己的师傅是谁。
这时候徒弟就要说许多好话,求木匠再带三年。木匠顺水推舟,留下徒弟,还大度
地表示,以后,他会在过年时,看情形给徒弟一个封包。木匠带在身边的就是这样
的徒弟。好几次,木匠喝醉了酒实话实说了:当师傅的若是不留一手,用不着老,
就只有去喝西北风,若是不将徒弟多留几年,拉大锯、抡斧头的事谁来干?
因为当家男人外出游乡找雇主去了,不少人家大白天也会半掩着门,街上闹出
再大的动静,屋里的女人也不会将门完全拉开。
顶多将身子藏在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一下。她们的男人,或是补锅的,或是补
碗的,或是补缸的,还有当补鞋匠、磨刀匠、油漆匠的,上半月走在西河左岸上,
下半月又往西河右岸跑,只有睡着了才能安定下来。这些以游乡为生的手艺人中,
只有剃头匠出门时心里有数。西河左右两岸,哪些人是半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二
十天剃一次,哪些人是一个月剃一次,哪些人是两个月剃一次,他早就摸熟了,,
上一次剃头时,就已经约好了这一次,这一次再去,又会约好下一次上门的时间。
油漆匠的处境也比较好,下半年有许多娶亲嫁女的好时辰,从中秋前一个月开始,
油漆匠的雇主就明显多起来,有时候一天当中就得跑来跑去地照应好几家。他们给
东家的柜子做了头遍漆后,不能坐在那里等漆干,要赶到西家给已上过一遍漆的架
子床上第二遍漆,跑来跑去格外忙碌。与剃头匠和油漆匠相比,其余匠人完全靠运
气。谁家锅烧炸了,谁家碗摔破了,谁家缸碰裂了,难得碰上,就是碰上了,人家
说不定还要将就着先用一阵。
手艺人中,要数当裁缝的过得最快活,既可以在家里搭座台子,等着雇主上门,
又可夹着剪刀、尺子,拎着被炭火烤得黑不溜秋的烫斗,去雇主家里。不管在雇主
家还是在自己家,各种布都要摊开当面用尺量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裁缝就在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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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能省下可以悄悄地占为已有的一整块布。实在做不到时,也会从剪下来的布
角中挑一两块稍大的揣进怀里。偶尔不小心露出马脚,裁缝也不慌张。有户人家在
请裁缝上门做衣服的同时,还请了砌匠搭梯上房将漏雨的瓦翻盖一下。裁缝往怀里
塞布,正好被房顶上的砌匠看见了。砌匠没有声张,顺手将一块瓦塞进怀里。下来
后,砌匠故意摆弄着怀里的瓦,在莫名其妙的主人面前说,砌匠偷瓦,裁缝偷布,
这可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裁缝满脸赔笑,说自己起早赶路不小心阊了风,放块布在
怀里是想暖暖肚子。裁缝拿出来的布被女主人递回来,让他继续温暖自己的肚子。
俗话说:裁缝不偷布,三天一条裤。在别的手艺人眼里,裁缝若不遭人嫉妒简直就
是天下最不公道的事情。这一行从不受日晒雨淋,也不用出死力累得黑汗水流,一
年到头脸上白净净的,说起来话也细声细气,走在路上很容易被认成是饱读诗书的
人。将布送到裁缝铺里的人,通常只会做一件衣服。如果是好看的女人,用尺子时,
裁缝会在身前身后多转几圈。被请到雇主家里就不一样了,越是不好看的女人,裁
缝越要撩,明明已经量过,还要找借口重来,三量四量,裁缝的手就在女人身上轻
轻重重地摸起来。当裁缝的必须会风流。那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