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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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已经看中了一个女人,并且正为她在发疯。〃陈小姐说这话的时候,丁问渔还没有遇上雨媛,他只是把陈小姐的预言当做一句玩笑,丝毫没有往心上去。他是个情场老手,很娴熟地和陈小姐调着情,但是陈小姐根本不理睬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扑克牌。丁问渔笑着说:〃谁都能看出来,我正在为你发疯。〃
〃不,你看中的女人不是我,〃陈小姐一本正经说着,她痴痴地把目光转向丁问渔,〃你真的会为她发疯的。〃
第三章
1
雨媛很快便听丁问渔说起陈小姐的预言,她最初并没有太往心上去。这种甜言蜜语,从浪荡子丁问渔的嘴巴里吐出来,不会有多少真实性可言。丁问渔的说话言过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雨媛只是感到有些恼怒,感到他不应该对自己明目张胆地说这些,但是她也没有生多大的气,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有关自己的好话。蜜月里的雨媛自顾不暇,被一系列不顺心的事烦扰着。她自己老是感冒,刚要好,病情却又加重了。雨媛的母亲犯了老胃病,不得不被送进医院治疗。雨媛的一个好朋友因为车祸,好端端地会送了命,而在出事前,恰恰是来看过雨媛,就死在告辞回家的路上。新郎余克润一次次从她身边跑开,他总是有不同的借口,军校的老同学聚会,航校的上司过生日,委员长的座机要从南京飞往宁波。由于新房安排在余克润哥哥的公馆里,余克润不在的日子里,生性活泼的雨媛独守空房,感到很无聊,新婚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有趣。
雨媛和余克润认识的时间并不很长,她的五个姐姐,先后不同地都嫁给了军人,结果雨媛也有一种自己注定要嫁给军人的预感。作为任伯晋老人最偏爱的幺女,雨媛觉得自己即使是为了让老父亲高兴,也应该嫁给一个军人。在军政部举办的新年联欢舞会上,完全是偶然的机缘,雨媛和余克润不期而遇,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雨媛年轻漂亮,余克润英俊潇洒,两人引人注目地翩翩起舞,很快就成了大家羡慕的中心,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
到舞曲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事实上舞场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表演。他们舞逢对手,把其他跳舞的人,都比下去了。舞曲结束时,人们热烈鼓掌,要求他们再为大家表演一次。
雨媛舞姿出色并不奇怪,每到周末,司令部举办舞会,年轻漂亮的女兵常常被拉去伴舞。
在国民党高级军官中,实在不缺少舞迷,还有那些外国的军事顾问,要跳就是通宵达旦。但是那些年轻军官能跳舞的却不多,首先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根据新生活运动的要求,年轻人应该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在舞场里时间待长久了,便有了声色犬马的嫌疑。其次,级别不够高的青年军官也很难有机会,进入专供高级军官和外国军事顾问跳舞的小舞厅。余克润的出色舞姿引起了其他女兵的眼红,她们私下里打听这位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帅小伙子究竟是
谁。当她们从雨媛那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她也不认识他的时候,立刻认为她是说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中,看出他们是一对老搭档了,他们配合默契,一招一式都仿佛事先排练好的。不用说别人会不相信,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是第一次在一起跳舞。
在舞会以后的几个月中,雨媛和余克润的关系有了飞速的发展。缘分这玩意在起着作用,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悄悄地把他们拴到了一起。等到一年零两个月又二十一天来临之际,他们终于在励志社举办了婚礼。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周折,雨媛便嫁给了余克润,年轻有为的余克润顺理成章地便成为雨媛的如意新郎。飞行员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佼佼者,能够嫁给飞行员是当时很多女孩子的梦想,虽然当时的中国空军还很幼稚,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对于空军一直有着不友好的传闻。雨媛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女伴们只是出于嫉妒,才向她频频发出那种毫无必要的警告。女伴们告诉她,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花花公子,因为追求他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
一位吸毒被捕的妓女,在回答一家小报记者的提问时,谈起她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口认定就是那种能在蓝天上翱翔的飞行员。〃想到男人能在天上,像鸟一样活生生地飞着,你不可能不激动地把两条腿夹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说着。记者在报纸上十分肉麻地引用了妓女的原话,结果读者为了这句话的正式含义议论纷纷。一位无聊的读者打电话给报社,认为妓女的意思应该是把腿张开来,而不是像记者引用的那样是夹起来。著名教育家竺可桢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记中写道:〃据传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近已撤职,因二千架飞机中只有二百五六十架可用也,飞行员多患花柳病,二百余人只七十余人可以支持四小时连续之飞行云。〃
虽然在这一年的中日大空战中,中国飞行员有过出色的表演,许多人为国捐躯,但是部分飞行员的行为不检点,确实是当时老百姓议论的话题。竺可桢的日记未必精确,不过已足以说明问题的性质。
雨媛和余克润都属于那种对自己过分自信的人。雨媛所以不把女伴们的警告放在心上,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相信余克润,而是太相信她自己。她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婚礼结束的那天,回到新房里,雨媛注意到在余克润左耳下的颈子上留着一个明显的唇印,显然是别的女人留下的,因为雨媛从来就不喜欢涂很重的口红,而且从来也没有吻过那个部位。
完全是出于傲气,雨媛掩盖住了心头的不快,毕竟是新婚之夜,她很快把这点不快忘到九霄云外。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无意地又一次地想到那个血红的唇印。这一次她的心头有点麻木,她想这一定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在余克润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故意留下的,否则余克润绝不可能把这个无耻的记号带回来的。
余克润相信自己正在扮演大众情人这一角色。为了使雨媛相信他的出色之处,蜜月中,他让雨媛欣赏他保存的几十份情书。这些情书,绝大多数是纯真的女学生写的,有大学生,有中学生,还有一名自称小学即将毕业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上了年纪的女人写来的,她们有的是毛遂自荐甘当情妇,有的却是在为自己的女儿作媒,愿意当丈母娘。中国人的抗日情绪,从来也没有像一九三七年这么强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浪漫过。作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余克润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报纸上,在为蒋介石生日祝寿的献机仪式上,作为领队的余克润因为出色的飞行表演,一夜之间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蜜月度到一半的时候,雨媛在余克润的衬衫领上又发现类似的唇印。余克润喝得醉醺醺的,一口承认是酒店里的女招待留下的,当时他和几名航校的同学一起喝酒,酒喝完,结账时,有人提出让女招待吻余克润一下,酒钱便打八折,于是余克润就让那女招待吻了一下,酒钱是打折了,可是小费却增加了。
老百姓对飞行员的厚爱,还可以从大家踊跃购买航空奖券上看出来。抗战爆发前夕,每期价值三百万元的国民政府的航空奖券,已发行了三十八期。中日之间的大战尚未打响,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未来战争中,空军将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难怪菲律宾的一位官员在一九三七年初来中国考察,记者请他谈谈此行来访的目的和考察的感受时,这位官员深有感触地说:〃贵国的航空奖券制度十分完善。〃记者请他就奖券制度如何完善发表意见,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反复复说:〃贵国的航空奖券,确实很完善。〃记者提示说,从人们踊跃购买航空奖券这一点来看,是否可以说明中国已做好了全面抗战的准备。因为购买航空奖券,便意味着捐款购买用于作战的飞机。记者说,中国人是热爱和平的,但是有人已经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中国人不能不奋起抵抗。记者告诉这位菲律宾官员,所有的中国人在购买奖券时,目的都不在想获得二十五万元的大奖,中国有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民族存亡之际,中国人只能用自己的血肉筑城新的长城。由于这话牵涉到敏感的国际问题,记者虽然没有提到日本这个词,可是这位来自英属殖民地的菲律宾官员,不可能不明白记者所指。作为外国人,菲律宾官员只能含糊其辞,避免正面回答这一问题。
2
任伯晋老人六十初度做寿那天,远在浙江奉化休养的蒋介石,专程派人送了一块匾来,上面写着〃军界耆宿〃四个字。委员长的题字,使得这次祝寿活动注定要热闹非凡。任伯晋做了一辈子的职业军人,虽然他从来没掌握过实际的兵权,甚至都没有领兵作过战,可是由于他从来不属于哪一派军阀,在各个军事阵营中,都有他的得意弟子和学生,任伯晋在军界的威望非常高。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德高望重的任伯晋的祝寿活动想简单也简单不起来。
贺客一个接一个地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去。寿宴设在夫子庙的六华春,规模之大,害得当地的老百姓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各界名流纷纷赴宴,小汽车排成了长队,最后不得不打电话给警察厅,让他们派人来维持秩序。
在任伯晋过生日的这一天,有两个人无意中,都把日子搞错了。一个是丁问渔,当他从报纸上看到祝寿的启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又有了一次和雨媛见面的机会。自从参加过雨媛的婚礼以后,丁问渔情不自禁地便想到雨媛。雨媛清纯的形象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撵也撵不走。他几乎立刻决定要去参加任伯晋老人的祝寿活动,但是太心急了一些,结果在生日的前一天,他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把日子搞错,他也一时想不明白当时的场面为什么会如此冷清。最让他失望的,是见不到朝思梦想的雨媛,直到他磨磨蹭蹭告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任家上上下下因此乐不可支。丁问渔一向就是这家人的笑柄,这一次又增添了新的可笑的内容。不过,这个错误对丁问渔来说并不严重,从谈话中,他无意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雨媛已经打了电话回来,说明天一大早就到。
余克润是另一位把日期搞错的人。他糊里糊涂地把祝寿日子推迟了一天,结果在日程安排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他的顶头上司要陪一位要人去奉化向蒋委员长汇报工作,这位要人指名要让余克润驾驶飞机,想在空中领略一下余克润的特技表演。余克润的上司向他暗示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有了这位要人的关照,他在空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顶头上司的判断是,也许他第一步会被荣升为航校的副校长,因为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杰出人才。余克润当然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当时间已经最后敲定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把老丈人的生日记错了。他的上司已经考虑到了余克润要为老丈人祝寿的问题,但是,由于错误的记忆,余克润只能在飞奉化前,匆匆赶来为老丈人祝寿,他应卯似的在任家转了一圈,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
细心的美京子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任性的雨媛在蜜月里并不愉快,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不能原谅丈夫的不像话,因为这不仅是为父亲祝寿,而且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姐妹们聚在一起,就余克润匆匆而来,来了打个照面就走的行为表示愤怒。三姐雨姣嘴快,当雨媛试图为余克润辩护的时候,她十分尖刻地说:〃克润再忙,总比不上蒋委员长吧,你看人家蒋委员长现在不是还在老家休养吗?〃雨媛心里憋着火,一本正经地说:〃克润有时候好像是比蒋委员长还要忙!〃大家被她说得大笑起来,雨媛自己也忍不住笑,脸笑得通红。
姐妹们为余克润的缺席喋喋不休之际,美京子夫人及时地把话题扯开了,她问起雨婵在美国的一些事。新近从美国赶回来的雨蝉在国外一待就是七年,七年前,已经做了寡妇的雨婵嫁给了一名外交官。她原先的那位四川籍丈夫已死于内战中,雨婵守了三年寡。这三年中,她丈夫留下的三位姨太太先后都嫁了人,她想想自己也没必要为丈夫守下去。婆婆是个旧式的保守女人,跟她根本合不来。雨婵把和前夫生的小孩都留在了婆家,义无反顾地又一次嫁了人。她后来嫁的这位驻外武官也是丧妻的,再婚时,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因此没有再生小孩。雨蝉和后夫的感情十分融洽,他们在美国待得还算顺心。
话题很快从美国的日常生活,过渡到丁问渔身上。任家所有的人谈到丁问渔时都会兴致勃勃。由于丁问渔连续两天都是魂不附体地出现在任府,大家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开始大谈丁问渔。这是女人们乐意议论的话题,说着说着,话题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已经进入更年期的雨婵,让几个妹妹说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红,她屡屡做出要生气的模样,可是从来不曾真正的生过气。她觉得有必要帮丁问渔说句话:〃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雨媛抓住了大姐的这句话不放,话里藏着话地问着:〃可现在他还是不是小孩子呢?〃她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不禁红起来。虽然大家现在还不会把丁问渔的话题牵涉到她身上,然而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就是这一天迟早会降临。雨婵被雨媛的追问弄得无话可说。她们姐妹之间一向是非常亲密的,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她看着还在蜜月里的雨媛,红着脸说:〃他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你起什么哄,那时候你还睡在摇篮里呢。〃
三姐雨姣觉得她最有资格谈论丁问渔,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又说一遍。
她模仿着当年丁问渔紧盯着雨蝉的狼狈样。把大家再一次逗得哈哈大笑。美京子夫人一边止不住笑,一边摆手让雨姣别学了,她是一个心地慈善的母亲,觉得女儿们不应该取笑别人受了伤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爱上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笑话的,爱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她有那么一种直觉,这就是丁问渔似乎并不像女儿们所想象的那样,对雨婵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美京子夫人注意到,他在雨婵面前表现得非常正常,丝毫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丑态毕露洋相百出。事实上,他和雨蝉见面打招呼时,显然是已经把多少年前的自己遗忘了,他若无其事地和雨婵说了句什么笑话,然后又转身去干别的事。
丁问渔明摆着不是为大姐雨婵而来的,有这种感觉的,不仅有处于旁观地位的美京子夫人,还有作为当事人的雨婵。雨婵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丁问渔身上的那种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喜无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分神。多少年前的那个纯情少年的形象再也不复存在,到处都在传闻丁问渔已经变成了一个浪荡子,雨婵在美国甚至都听到过他的传闻。不过,自从他们再一次照面的时候,雨婵就已经明白,往事已逝,旧情不再,丁问渔绝不会像别人担心的那样再勾引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丁问渔已不是过去的丁问渔了。
雨婵主动上前和丁问渔打了招呼,她害怕他见到自己会难堪,其实是她自己更害怕面对他。她红着脸向他问候,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惜我回来迟了,没能赶上雨媛的婚礼,你知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风暴,结果呢,被困在了中途。〃无话可说的雨婵随口说着,声音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