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之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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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也没合上,前次读到哪儿就是哪儿,字典则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当我坐在那儿时,我意识到整个屋子都浸透了我的精神。我只属于这儿,而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我若是以屋主、家长的方式行事是很愚蠢的,我应该是一个在家里写作的人,我只该写作,不该做别的事。上苍的意志已经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永远继续下去。我对事务性的东西操心越少,事情反而越顺利。这些东西侵入世界只使我远离了人类。
自从与克罗姆韦尔渡过那个奇妙之夜后,我一行字都没有写。我一坐到写字台前,我就开始无聊地玩那些稿纸。我最后写的那部分文字正是克罗姆韦尔来的那天写的。这张纸现在平放在我面前,我很快读完了它。
对我来说,这段文字如果用在报纸上是很好的,尤其地好,甚至太好了。我把它放在一边,开始细读起一部中篇小说,这小说还没写完,书名是《一个未来派作家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一些片断,直到《尤尔润克》。我自己的语句不但给了我一个好感觉,甚至深深感动了我。我本应该有一个好情绪把它好好写完的。
我一张手稿一张手稿地扫过,只能读几行。最后,我翻到了我的笔记。这些笔记就像我刚把它们记下时那样新鲜和有启发性,其中的一些我已经利用过,但仍然很有吸引力,我想换一个新鲜的视角重新把它们写成小说。我发掘得越深,我越激情满怀,就像一种复杂而巨大的情感已在我体内翻滚。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边,点上一支烟,让自己陷入美妙的幻想中。我想描写的这些去年秋季的岁月已经自己浮现了出来。就像椰汁从椰壳里慢慢流出。我与此无关,自有别人负责。我几乎成了一个接收站,接到之后又传送给浪漫的幻想。
另一天,大概是这件事以后二十年,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叫让·保尔·雷切特的话,他准确地描述了我当时的感受。当时我不认识他是多么的遗憾呀!下边是他所见的:
“从来没有像让·保尔先生这样让我感动过,他坐在他的桌边,通过他的书,他腐蚀了我,改变了我。现在,我自己热情迸发。”
我的幻想被一阵温柔的敲门声打断。“请进!”我说道,没有从座椅上起身。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台连费罗先生,那个房东,进来了。
“晚上好,米勒先生,”他跟我打招呼,用那种南方人所贯有的平静、轻松的方式。“我希望没有打搅你。”
“根本没有,我正在做梦呢。”我回答他。我示意他坐下之后,有一段合情合理的缄默,之后我才问他找我有何贵干?
他慈祥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把他的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然后带着真诚的善意说:“看起来你刚才深深沉浸在工作里了,真不幸,我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时候打搅你的。”
“台连费罗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工作,见到你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拜访你,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
“米勒先生,”他打断我,“我想现在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我知道你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很多操心的事。也许你忘了你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作家来说……”
这是个如此有风度、如此替别人着想连我都无法在他面前装假的人。我记不起我们欠他的房租到底几个月了。我钦佩台连费罗先生的是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下不了台。如果有他来敲我们的门这样的事出现,那只是为了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因此,我是怀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向他彻底投降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几分钟之后,我和他紧挨着坐在我们为奥玛拉买的吊床上,他用双臂搂着我的肩膀,用温和轻柔的语调跟我解释,就像我是他的小兄弟一样,他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故意要拖欠他的房租如此长的时间(我得知共拖欠了五个月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遵守社会的约束)。
“但是,台连费罗先生,你能不能考虑再宽容我们几天的时间……”
“孩子,”他说,轻轻抚着我的肩,“你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清醒。如果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就会和米勒太太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与自己的收入相称的一个住处。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地催你。仔细找找……不用谎……找到自己喜欢的住处,然后搬走。你看如何?“
我几乎泪流满面了。“你太好了!你当然是对的。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住处并且很快搬走。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的体贴和照顾,我想我真是一个梦想家,真没想到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过那么长时间了。”
“你当然是没有想到,”台连费罗先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说,“即使还没来得及付清你的房租我们就得迁走,我也想让你知道我一定会一笔笔地全部付清。”
“米勒先生,如果你的处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会非常高兴地接受你的许诺,但是现在要求你这样就太过分了。如果你能在下月一号前找到另外一个地方,我将十分满意,我们把没付的房租给忘了,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他,眼睛湿润了。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许诺说我们会按时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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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起身离去时,他说:“别为此过份失望。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这个地方。
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写出好作品。希望有一天能读到你的大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经常想到我们。“
我们又一次握手,当他离去之后,我轻轻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朝屋里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良好,好像刚刚经过一次成功的手术。正如麻醉之后轻微的昏眩。莫娜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已经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生活在穷人之中的景象,那是我的命。又回到了地球。太好了。我来回走动,冲过摇晃不定的门,在后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昂首阔步。最后出于高雅情趣,我朝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扫去一眼,在丝绸质玫瑰色的挂毯上擦擦手,在很光滑的地板上滑上几步,在大镜子里顾影自盼。我对自己露齿而笑,说了又说:“好,太好了!”
几分钟之后,我为自己泡好一壶茶,做好一块厚厚的、多汁的三明治。我又坐回到书桌旁,把腿搁在矮脚凳上,拿起一卷艾利·弗尔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开……“当一个民族没有割脖子也没有烧房子,也没有被饥荒和屠杀夺去大批人口时,它就只有了一个功能——建造并且装磺皇宫,让宫墙厚得足以保护国王,他的妻妾、卫士、奴隶——两千到三千人,让骄阳、入侵也许还有暴乱无法得逞。围绕着宏伟的中心宫殿的,是覆盖着或平或圆的屋顶的房间,这是一派沙漠苍穹的景象。一旦伊斯兰教重新唤醒了它,东方的精灵会重新发现它。比它更高的是了望台,同时又作为庙宇金字塔形的塔楼,其阶梯被涂成红、白、蓝、褐、黑、银、金色,透过狂风扬起的尘土,很远就可以看见它在闪闪发光。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游牧民族看到在灰黯的沙漠边缘的背景下,这些建筑一动不动地、明暗有序地在发光,一定会因害怕而撤退。这是上帝的住所。这上帝的住所与由于地下的烈火和太阳的照耀而深深烙上各种鲜艳强烈色彩的伊朗高原由牛身或狮身的令人恐惧的怪兽看守。
这些怪兽来回走着……“
在离这儿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间装备简陋的屋子。这间屋子处在一个叙利亚人聚居的安静的街区里,在一座楼的后部。出租房子的这位妇女是一个来自新科合特的蓝鼻子女人,是一个老妓女,每次我看到她都让我颤抖。我们的这个街区装上了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洗漱盆、炊炉、暖气、大碗橱、老式衣柜、附加床、木板条摇椅、木板条扶手椅、缝纫机、马鬃毛沙发,一个上面装满只值几分钱的小玩艺儿的书架,一只空鸟笼。我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说得好玩一点儿,这间屋里笼罩着一种痴呆的气氛。
能够弥补不足的,是我的后门出去就有一个花园。这个由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花园是长方形的,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彼得·伊贝斯森》里所描写的花园。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夏季才开始,在傍晚,我可以拖出一把扶手椅,坐在花园里读读书。我刚发现了阿特尔·威格纳尔的书,正在一本接一本地贪婪地读。读完几页之后,我就会陷入梦幻里去。花园里的一切都诱人进入梦幻:轻柔、温馨的空气,昆虫的鸣叫,鸟儿慵懒的飞动,树叶瑟瑟,隔壁花园外路人的低语。
在这里可以找到幽居独处的一段宁静时光。
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一天,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偶尔遇到了我的老朋友斯坦利。福斯威斯·斯坦利开始有规律地到我家作客,常由他的两个男孩陪着,两个男孩,一个五岁,另一个七岁。他深爱他的孩子们,为孩子们的言行举止深感骄傲。从斯坦利那儿得知,我的女儿没有上私立学校,而且他告诉我,他的小儿子,那个也叫斯坦利的小子,对我的女儿很看不起。后边这一条,他是乐滋滋地告诉我的,并且还说我女儿总是草木皆兵。至于他们如何相处,我得从他口里打听明白。
他向我保证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说这话的口气意味着不大妙。可怜的老梅拉妮还拖着瘸腿拄着拐杖在医院里干苦活,晚上又受她的静脉曲张病的折磨。她和莫德的不合正处在最激烈的时候。莫德当然还在给别人上钢琴课。
正如斯坦利总结的,我不再去看望她们。她们已经对我不抱希望,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不负责任。只有梅拉妮表面上还说我几句好话,不过梅拉妮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傻瓜(斯坦利是一个敏锐、圆滑的家伙)。
“你能不能私下告诉我没有人在家的时间?”我求他,“我想看看那地方怎么样了。我想看看孩子们的玩具,至少。”
斯坦利没觉到这个请求有何高明之处,但是答应考虑一下。
然后他很快加上几句话“你最好还是忘记她们。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你自己,请别放弃,接着走下去吧!”
他大概已经感觉到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因为每次他来我这儿都带来一些食物,他妻子做的“精美”的大杂烩的残羹剩菜、肉汤、炖菜、布丁、火腿。正是我们所需要的美餐。说实话,我们都巴望他的来访了。
我并没有发现斯坦利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但是我注意到他更勤奋了。他告诉我他晚上在下纽约的一家大印刷公司工作。时不时,从家里琐事中一找到一点儿时间,他就试图写点儿东西,但是他发现太多的家庭琐事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兴趣在孩子而不在写作。他希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一旦他们年龄到了,他就送他们上大学,更重要的是……
他发现没法写作,他就读书。时不时,他随身带一本让他着迷的书。一般来说,这些书大多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哪本书,不管世界局势怎样,也不管革命正在逼近,一触即发,我们的谈话总是以约瑟夫·肯润德而结束。如果不是肯润德,就是柯南道尔、弗朗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对这些作家感兴趣了,肯润德让我烦,但是当斯坦利对这些作家大唱赞歌时,我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引入歧途。斯坦利绝不是一个批评家,就像我们过去常坐在厨房熊熊燃烧的壁炉边交谈一样,他有一套谈论他所崇拜的作家的方法,他最后能感染我。他有讲不完的奇闻轶事。他讲的故事充满幽默和讽刺,内心的情怀却是浸满温柔,无边的、跳动的温柔,几乎令人窒息。他的这种温柔,却常常被他抑制,转化成了他的仇恨、残忍、报复心理。这是他很少向他人暴露的他的人性的另一方面,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粗鲁、尖酸、乖戾的人。几句话,几个动作,他就可以摧毁任何野心。甚至他静处的时候,他身上流出的气味也是具有腐蚀性的。
尽管这样,和我谈话时,他变软化了。出于一些非常奇怪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一种可以改变自我的东西。只有看到我自己觉得被打败了,我自己觉得处境很悲惨,他才会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有了魅力,会挂念别人。这时,我们俩就成兄弟了,他也就可以放松、扩展、照耀自己了。他喜欢认为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他不是早就预言过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没用的,我绝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也成不了一个作家吗?我为什么要坚持?我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接受一份平凡的工作,安顿下来接受自己的命运?很显然,这样幸灾乐祸地看待我让他觉得心里好受。自始至终,他总是用他的方式提醒我,我只是跟他一样的来自纽约十四区的一个小子,当然得跟路易·比罗沙、哈利、马丁、爱迪、高爱乐、阿尔夫、贝恰尔这些失败者一样,一事无成。我们事先就已经被谴责了,他认为,我没有坐牢也没有成为瘾君子,对此已经应该感恩不尽了。我有一个和睦、受人尊敬的家已是万幸。
只会这样,我已是命中注定。
他接着说个不停,但嗓音已渐弱下去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已有了一种沉思的成分,带上了一丝怀乡的色彩。尽管他说得再好,很明显,他只能回忆起我们在十四区的生活和伙伴。他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好像花了毕生的精力去研究了每个朋友。这些朋友在性格、气质上各不相同,但是他用自己的模仿形容了每个人,这每一个人都带上了他无中生有加上去的恶习。依斯坦利看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跳出这个十四区的希望。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还有漏洞可钻,但是没有一个漏洞是属于十四区的那些家伙们的。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永远。就是这个事实,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让我们重温往日朋友的亲密。他似乎也肯定,十四区的朋友们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一样聪明。那些诗人、国王、外交官、学者们所拥有的素质,他们也都有,并且,十四区的朋友们已经证明了他们在各自的层次和方式上表现了这些才能。约翰尼·保尔不是很有王者气象吗?他难道不是一个未来的查理大帝吗?
他的武士精神、宽容精神和忠诚以及忍耐力,难道不正是撒了的特征吗?一谈到我们从九岁或十岁之后就没有见过面的约翰尼·保尔,他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会互相问。到底怎么样了,没人知道。或者出于自己的选择,或者是由于命运,保尔一直隐姓埋名。他一定是在芸芸众生中默默地生活,为芸芸众生播洒他帝王般的热情。这对斯坦利来说已经足够了。对我也一样,真的。奇怪的是,每次提到约翰尼·保尔,我们都会热泪盈眶。难道他真是对我们那么珍贵和亲密吗——或者说岁月已经证明了他的重要性了?总而言之,一旦记忆中出现保尔,他就成了善和希望的象征。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只要是保尔拥有的东西,或者只要是他提供的东西,都是不朽的,自从孩提时代我们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成年之后,我们对此已深信不疑……
莫娜呢,起初的时候根本不信任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