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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醒狮-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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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和信服,实际上还隐隐荡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的涟漪。她听着他讲,两眼凝
望着他。他讲的那些话语,那些对诗词的独到的见解,那些准确而又生动、形象,
并还特别富有情趣的遣词造语,再加上他那清亮而柔和的嗓音,都使人那么爱听。
再就是,他侃侃而谈时的那动作,那神态,那挥舞来、挥舞去的手势,那隐在黑边
眼镜后面的一闪一闪的眼神,也都是那么让人受看。
    她就这样经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听他们谈论,凝神地望着他们,当然主
要还是听孔文才谈论,凝神地望着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一茗
的内心开始不大安生了,时不时开始有些莫名的激动,而且越来越厉害。她开始在
变化。她自己都明显地自我感觉到了自己确实在变,在说不清楚地、暗暗地、一点
一点地变化着。到后来,这变化越来越明显,竟开始毫无顾忌地、公开地、引人注
目地刻写在了她的神态上,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神里。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后,
宋一茗一个人在园林中闭走,宋维新望着妹妹,望着,望着,故作神态地像是发现
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似地,惊奇不已地对妹妹失声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说,小妹,你最近这是怎么啦?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每当
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平常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疯劲儿和那种对人薄唇利齿的
尖刻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下变得那么寡言少语,变得那么柔顺、那么深沉、
那么静谧起来;而且,脸色也红红的,焕发着鲜艳妩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满着
柔情蜜意。你这是怎么啦?老实告诉哥哥,小妹,你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见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说些什么呀!”宋一茗脸一红,满面娇羞之色,嗔怪地
说了宋维新一句,转过脸去,噘着个嘴,不理宋维新了。
    宋维新笑笑,离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兄了?”
哥哥的一句带有戏滤的惊奇的问语,把她笼罩在心头的那种隐隐糊糊说不清楚的、
茫然迷雾般的情丝的网,一下子捅开了。啊,爱!这就是爱吗?这就是那些作家、
诗人笔下所描绘的那种人世间钟情怀春的男男女女为之而死去活来的爱吗?啊,爱!
让人非常畏惧而又让人无比向往迷恋的爱!
    宋一茗胸中一股热潮涌起,她心里感到激奋而又有些纷乱。她抬头望着夕阳那
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红的霞光,慢慢步出园林的小后门,向晚霞映照下的波
光粼粼的湘江边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面影在她大脑中清晰地映现着。
    这个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块儿从北京回来后,孔文才几乎天天都到他们家来。
她有时候也想: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丑妹子!
人家是来找同学的。人家哪个是来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
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亲密了。而她呢,
她内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从这个假期里开始的。
    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她开始怕见他了。她怕见他,又想见他;想见他,又怕
见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颤栗、浑身被一种欢欣的恐惧所攫取,随着
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阵阵地慌乱不已。后来,她明白了,那种颤栗和慌乱,那
种欢欣的恐惧,其实就是在她纯洁的心灵里初萌的爱情的开始。
    慢慢地,怕,变成了思念;颤栗、慌乱、欢欣的恐惧,也都变成了使人心荡神
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象和意会的陶醉。
    时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开朗而羞涩的少女的心,在张慌失措的初萌之后,开始火辣辣地炽烈地
勃勃躁动着。如果说,在春天,温暖的春阳,融化了复盖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
春风,吹绿了山林沃野,百鸟展翅翱翔,啼啭欢唱,千河波卷浪滚,浩荡奔涌;春
天,是宇宙大自然苏醒、万象更新的开始,是各类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时也是人的
情潮激发而起、汹涌奔腾的开始的话,那么,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骄阳,高悬在空
中,把它那炽烈灼人的红色光束,洒落向大地,整个空气中都翻滚着灼烫的热浪,
江河横溢,万物猛长,这盛夏,则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发而起的情潮,经
过加温后的狂猛的继续。尤其是那灼热的情潮,汹涌奔腾而一发不可收拾。宋一茗
此刻就是这种经春天萌动,又经盛夏加温的情潮,在她体内涌腾着。
    她越来越心神不宁,越来越神不守舍。
    也许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也许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觉得孔文才似有
意而又似无意地到她们家来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数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时间更长地凝望着孔文才,
目光直直地凝望着他,听他讲话,看他的动作和神态,有时候显得是那么越来越由
衷的痴迷和心醉。似乎是在这默默的专注的凝视中,他享受到了一种满足和快感,
一种她过去从来未曾享受过的满足和快感。有几次,孔文才无意中抬起头或者转过
脸,捕捉住她那大胆的热辣辣的目光,而惊异地回望着她时,她这才感到了自己的
失态,羞涩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种突然想起要找什么东西,或者突然发现了什么事
情的样子,很快地把视线从孔文才身上移开,转向别处,借以来掩饰自己。但是,
过不了几分钟,她又难以自制地、不知不觉地重犯着这个美丽的错误。
    宋一茗沿着湘江岸边随意地缓缓走着。孔文才的面影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清晰
地映现着。这一天,孔文才从她们家告辞离去后,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空荡和寂
寞——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荡和寂寞,也明显地有了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一种
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有点后悔没有让哥哥,或者干脆就她自己,想方
设法地找借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会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依恋。孔文才已经被她切
切实实地装在了自己的心里。在身边,便感到踏实;一离去,便立时觉得空荡。此
时,她的炽热的心头,就完全被一种倏然飘旋而来的、茫茫寒雾般的、空落的悲凉
和烦乱,所沉沉笼罩;红润的脸庞,不见了原有的丰润,明亮的眼睛、也失却了往
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层黯然。她感到压抑,感到惆怅,感到伤感,以至伤感得都
想跑到哪个树林子里面去大哭一场。这本来和她的那种风风火火、大胆泼辣的“辣
妹子”性格极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
己了。感情这东西,简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无比。它竟能使一个人在不知
不觉中完全改变自己。
    宋一茗沿着江边走着,难以自禁地总是在想着孔文才。她万万没想到。孔文才
正好也在江边散步,他们不期而遇。这对宋一茗来说,简直就是思之所来。想之所
得,喜出望外。
    孔文才显然是从宋一茗家出来后,没有马上就回孔家公馆去。他是实在不愿意
在他们那个阴森沉寂、充满着腐朽的霉味儿、就如同一座古墓荒冢的洞穴似的家里
多呆一会儿,哪怕是多呆三五分钟呢!所以,每次一旦出来,就不想早回去,尽量
能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就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今天,天色也好,晚霞,江水,
清风,很有一番景观和情趣,便信步来到了江边。
    两人在江边相遇,相互都感到有些意外。
    “文才兄还没回府上去?”宋一茗问道;问着,也毫不掩饰自己意外的惊喜,
两眼灼灼闪亮。
    “时间还早,回到家中也没什么事,索性来江边走走,领略一下这江边黄昏晚
景,也很有一番情趣。”孔文才微微一笑,回答说。
    孔文才边说着,边看着江面,站了一会儿,往前缓步而行去。
    宋一茗不知不觉也踅转身子,往回随着孔文才一道往前缓缓走去。
    “一茗小姐也经常来江边走走吗?”孔文才问。
    宋一茗回答说:“也不经常。有时候烦闷了,就晚上来江边走走,排解排解心
中的愁绪。”
    孔文才笑笑:“想不到我们的‘凤辣子’竟也有烦闷的时候。”
    宋一茗的脸红红的,望了孔文才一眼:“文才兄又在取笑小妹了。”说完,低
下头去。
    孔文才一阵爽笑。
    每次都是这样,孔文才和宋一茗刚见面时,总是拘束呆板一些,正儿八经的,
彬彬有礼的,一口一个“一茗小姐”,但几句话以后,也许就是宋一茗那火辣爽朗
劲儿的感染,孔文才就放松得多了,说话也很自然了,随意了,开始以“一茗小妹”
而称之,有时候还称呼“辣妹子”或者“凤辣子”,逗逗趣,开开心,活跃欢愉一
下气氛。
    两人沿着江边走着。有孔文才在身边,宋一茗刚才沉寂在心头的那由空落而引
起的悲凉、烦乱的寒雾,那空荡和寂寞的心绪,那孤独感和失落感,都一扫而光了。
由衷的快乐,随带着一种熨心的炽热,一阵阵从她心底升起,传遍她的全身。刚才
有点失色的红润的脸庞,此时由于心情的转变,在夕阳晚霞的映照下,原又重新而
且还更加显出了它的丰润和姣丽;刚才浮罩上了一层黯然的明亮的双眸,此时也重
新显得光彩明亮。
    夕阳西沉着,有三分之一已经隐落在了岳麓山峰巅的背后,剩下的那三分之二,
依然还是那么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充满着无限的内蕴。鲜红的晚霞,像火焰一般
燃烧着,烧红了天际,也给岳麓山上那满山遍野流丹烂漫的火红的枫林,镀上了一
层耀眼的亮丽,同时,还又把鲜红的光束,洒落到碧绿清亮的湘江水面上。你看那
湘江,红艳艳的蓝天,火海般的枫林,都倒映在碧绿清澈的江水中,使江水蓝色红
色绿色交合在一起,相融相映,波光绚丽多彩,闪闪烁烁,灿灿夺目,整个江就宛
若一条绚丽闪亮的彩带,蜿蜒而去,与天相接。在这底图衬景上,半空中,鹰与其
它各类飞鸟在展翅翱翔,江面上,上行船和下行船在交相穿梭。正是“初唐四杰”
之一王子安王勃笔下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真实映现。
    他们沐浴在夕阳黄昏的霞光中,沿着江边缓缓走着。一阵阵轻风,不时地从江
面上掠来,带着江水的潮润,裹着各类花草的清香,从他们身上、脸上拂过,清馨
凉爽宜人。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萧声,飘飘悠悠,清丽、委婉,抑扬,动听。
    孔文才说:“这吹的是李清照的《怨王孙·秋已暮》词。”说着,轻轻吟诵起
来——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
            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尽、
            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
            囗花汀草。
            眠沙鸥鸳不回头,
            似也恨、
            人归早。

    孔文才有声有色、抑扬顿挫、韵味极浓地吟诵着;吟诵完,又感叹地说道:
    “写得真好!多壮美的一幅秋江夕阳图呀!”
    “文才兄也这么喜欢李清照的词?”宋一茗问。
    “莫非一茗小妹也是这位易安居士的崇拜者?”孔文才望着宋一茗,反问道。
    “谈不上崇拜,只是比较喜欢。”宋一茗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喜欢她的清丽
的文笔,喜欢她的精巧的构思,但是不太喜欢她的愁思依恋和她那过于细腻、温婉、
凄切、幽怨、缠缠绵绵、凄凄惨惨戚戚的忧郁之情。”说到这儿,她像一个调皮的
小男孩似的,跑到江水处,拣起一块石片,朝江面上旋去,旋了两个旋儿,原又跑
回到孔文才身边,接着说:“这首《怨王孙》词,我还是挺喜欢的,把湖上夕阳秋
景写得很有味儿。不过,说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秋瑾。她虽说不是女诗人、女
词人,但她也特别有文才。比如,她的《书感三首》就写得很有气势,而且情长意
深,非常感人。”
    宋一茗钦佩至极地说着,话音还没完全落,孔文才在旁边又吟诵了起来——

            飘泊天涯无限感,
            有生如此复何欢?
            伤心铁铸九州错,
            棘手棋争一着难。
            大好河山供醉梦,
            催人岁月易温寒。
            陆沉危局凭谁挽,
            莫向东风倚断栏。

    孔文才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吟诵起了第二首:

            危局如斯百感生,
            论交抚案泪纵横。
            苍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识使君?
            叹息风云多变幻,
            存亡家国总关情。
            英雄身世飘零惯,
            惆怅龙泉夜夜鸣。

    第二首吟诵完,孔文才又吟诵起了第三首:

            河山触目尽生哀,
            太息神州几霸才,
            牧马久惊侵禹域,
            蛰龙无术起风雷。
            头颅肯使闲中老?
            祖国宁甘劫后灰!
            无限伤心家国恨,
            长歌慷慨莫徘徊。

    吟诵完,孔文才对宋一茗笑笑:“怎么样?对吧?你说的秋瑾女士的《书感三
首》,就是这三首吧?”
    “嗯,就是。”宋一茗点点头,惊异地望着孔文才,“想不到文才兄对鉴湖女
侠的这《书感三首》也是这样熟悉。”
    “秋瑾女士在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而投海自杀以后,沉痛悲愤,为凭吊这
位殉国的战友,写下了这三首七律诗。每字每句,都用血泪凝聚着愤激之情而写就;
字里行间,也无不充溢着为中华民族的新生和自强而决然奋起的慷慨之志。”
    孔文才有些激动地说着。他脸色泛红,双目在眼镜后面熠熠闪亮。看得出来,
他对这位鉴湖女侠也满怀着无比的敬仰。
    宋一茗仔细地听着,一直望着孔文才,两眼充满了对孔文才满怀无限崇拜和敬
服的爱。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孔文才不仅仅是她所挚爱的人,而且,还是她的老
师,还是她的知音。感谢老天让她和他通过哥哥宋维新而相识,又通过哥哥把她和
他推在了一起,而且,又还让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啊,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宋一茗的心狂跳着,凶猛地燃烧着。炽烈的情潮一阵阵地在她体内凶狂地涌腾
着,突奔着,冲击着她,烧灼着她,使她好几次几乎不能自已。
    这一天,他们谈得很投机。天南海北,评古论今,巾帼英杰,盖世豪雄,以及
中华神州的命运、前途,等等,无所不谈,谈得是那么融合,那么投机,那么彼此
亲切。说是说,孔文才和哥哥宋维新同窗好友这么多年,来她们家和她宋一茗结识
相交也这么长时间了,但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像这一天这样,她与他单独在一起,
如此长时间地、敞开心怀、无拘无束地、而且还如此相近、相融、如此相投机地说
今道古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次。
    他们沿着江边缓缓走着,谈着,谈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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