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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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刘师培来说,似乎这二者都有。他此时此刻既感到得意忘形的狂喜,而
同时又感到疑疑惑惑的惶恐。
刘师培想起,听人说,这段大人行伍出身,性情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
谁要是惹了他,哪怕是不小心惹了他,或。者无意中不知不觉地触犯了他,都必定
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让你上午死,你沽不到下午,让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他
南下镇压武昌革命军,北上镇压“二次革命”和白朗义军,后又先扶后打,致辫子
军张勋于死地,其心肠之黑狠,手段之毒辣,无不令人发指。他的阴险狠毒,比起
他的主子袁大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他是袁世凯第二,其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
蓝。尤其是他颇有心计,在使用心机方面,比袁大头更胜一筹。
刘师培想,这段大人心黑也罢,手毒也罢,有心计也罢,善用心机也罢,也都
是政界官场上的事,都是争权夺利的事,于自己这搞学问的文人教授无关。他心黑
手毒,也黑不到自己身”上、毒不到自己身上来。自己又不去招他惹他,又和他没
什么利害冲突。他当他的陆军总长和总理,我当我的教授,他搞他的政治权术,我
研究我的国故,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那怎么会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饭呢?
这使得他刘师培心里又不得不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本来是两股道上的车,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今天,这位段大人,哪条
神经出了毛病,想起请他刘师培吃饭。
当然,堂堂的陆军总长兼国务总理请他刘师培吃饭,这个面子,这份荣耀,不
用说,是天大的,也是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来的,能够送上门来,那是求之不得
的,但是,大突如其来了,太令人惊诧不已了,那就不得不仔细地认真地掂量一下
了。
想到这里,刘师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面揣着的一张登有他写的《民魂精
粹当盛说》一文的《国粹报》。据太炎宗师说,段大人请他吃饭,和他的这篇《民
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有关。
那是几天前,就是在总理府派人来给他送帖子的前一天,章太炎来到他家里,
先给他透了段祺瑞可能要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个消息,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脸
色蜡黄,身子索索颤抖,手脚都有些冰凉,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章老先生,声音从牙
齿上下磕击中挤出:
“你、你说什么?”
章太炎哈哈大笑:“申叔兄,何以如此惧之?看把你吓的!人家段总理可能是
要请你去总理府吃饭,又不是要拉你去刑场砍头,何须如此慌乱惊惧?”
“你说是段总理段大人可能要请我去总理府吃饭?”
“是呀!”
“宗师没弄错吧?他段总理段大人怎么能会请我去吃饭?”
“没错!他就是要请你申叔兄,请你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去总
理府吃饭。”
刘师培惶惑不解:“他段总理段大人何以知我刘师培,区区一文人教授?”
“是从你给我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得知的。”
刘师培和章太炎老先生交往已久。早年在日本,章太炎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
报》,就邀请刘师培去就任《民报》编辑。后来,刘师培与妻子创办《天义》、
《冲报》,极力主张和宣传否定一切政权,否定民族革命,鼓吹个人绝对自由,主
张建立所谓的“无命令、无权利、无服从、无制裁”的无政府状态的社会,由此而
离开了《民报》,与章太炎分道扬镳。后来,刘师培回到上海,投到了两江总督端
方门下,曾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风潮。端方被新军所杀后,刘师培逃往成都,在四
川国学院讲学,后又投到山西大原阎锡山门下,给阎锡山当高级顾问。袁世凯积极
筹备复辟称帝时,刘师培参加了筹安会。这时和章太炎又相遇。袁世凯复辟称帝未
成而死后,刘师培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一直把章太炎老先生
尊为宗师,尤其到北大任教后,正好章太炎老先生对时事的看法又有所改变,两人
便旧交重复,来往密切起来。前几天,刘师培听到一件事:陕西省某府有一徐王氏,
是一节烈之妇。其夫患病在床已久,百医百药而无效,值弥留之际。徐王氏以中华
女子之贤淑美德,在其夫即将咽气的时候,吞金启杀,在全家老少哭天喊地之声中,
死在了丈夫的病床前。天下事无奇不有。徐王氏一死,在全家人的哭喊声中,奄奄
一息、行将断气的丈夫便被惊得猛地苏醒过来,还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自此
后,丈夫便不医不治而日渐康复。刘师培由此事为中华女子的美德而感叹不已,一
挥笔写就了《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由妇德而谈到了孔孟之道,言孔学孔教是中
华民族精神的集中之顶峰,是华夏民族之魂的精粹,继而大声疾呼:孔教应当是我
神州中华的国教,决不可废止,当以盛行。文章写完后,刘师培把文稿寄给了《国
粹报》,三天后就见了报。刘师培把刊有他的文章的《国粹报》送给了章太炎一份。
老先生看后,对徐王氏节烈殉夫一事也不胜感慨,对刘师培的文章也极为赞同,连
连赞口不绝。想不到这样小小一篇文章,竟传到当今神州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是第
一号人物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那里去了。
“文章是老宗师呈送给段大人的?”刘师培知道章太炎近时期与段祺瑞交往也
很密切,三天两头往总理府跑,是总理府的座上客。
章太炎笑笑:“好文章当以天下人共读之,当然也包括他总理大人在内了。尤
其是段总理大人是当今第一有识之士,与你我所见共同,对申叔兄的《盛说》之文
看后爱不释手。”
想到这里,尤其是想起章老先生对他说的这后几句话,刘师培心里一下坦然多
了。惊恐惶惧之心绪也一下荡然无存,满腹竟被自己才识过人的洋洋自得和感到荣
耀无比的狂喜的激情所充溢,所塞满;高兴着,高兴着,在车里竟有些忘形地手舞
足蹈起来。
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祺瑞特别迷上了下棋,下围棋。
仔细想想,这和袁世凯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说起来,可能也就是他在袁世凯跟前失意、被袁世凯冷落的那段时期里,迷上
了下围棋的。
一九一四年,袁世凯用尽心计,巧取豪夺,从孙中山先生手中窃得中华民国临
时大总统宝座后,和历代夺得了江山的帝王一样,兔死狗烹,开始把刀刃对向了那
些曾经为自己出过力、卖过命的人。这也不奇怪,凡是大的独裁者,一旦大权集于
己手,无一例外地便会产生疑心病,深怕有人不服,遭人忌恨,而轻者大权旁落,
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重则招来杀身之祸,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这
样一来,便使得那些亲信、部属、乃至亲眷子女,都无一例外地在怀疑之列中。疑
而生忧,忧而患疾;疑愈深,忧也愈深,疾便也加重,终日而不得松快。此种疑心
病何以能医治和根除?宁可我负天下人,而决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乃是此类英雄伟
人医治和根除自己疑心病的绝妙处方。兔死狗烹,可以说是这绝妙处方的第一剂灵
丹妙药。袁世凯思之则干,雷厉风行。先是逼走了曾为他立下有汗马功劳的唐绍仪;
后又密谋在上海车站刺杀了对他有威胁的政敌宋教仁;随后,参与刺杀宋教仁的江
苏巡查长应桂馨也死于非命;而继之,参与密谋刺杀宋教仁的赵秉钧,在天津直隶
民政总长的任上暴死;尔后,鞍前马后为袁世凯忠心耿耿效力二十多年的王治馨,
又以“贪污500元”之罪名,被袁世凯亲自批令“立即枪决”。与此同时,原北洋旧
部个个都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连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身边,袁世凯都安插有
眼线和密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世凯的眼睛下。
就这时,当年号称“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段祺瑞,因在一份面呈
袁世凯的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大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军
官是否可由他陆军总长任免,袁世凯心中一个阴影掠过:“段祺瑞想要和我分权了。”
便让段祺瑞仍挂着陆军总长的名义,但安排在了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闲坐,
不过是个大办事员,排名还在王士珍之后;不久后,袁世凯又把段祺瑞叫来,劈头
就是一句:
“你的气色很不好,想必是有病。怎么样,去休息休息吧?”
大总统虽是问的口气,但目光冷酷,语句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段祺瑞望着袁世凯:“听大总统的!”
袁世凯冷漠地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就这“你去吧”很冷漠的一句话,像吆赶一只已经再派不上用场了的老狗一样,
把他段祺瑞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新华门。段祺瑞,这个心狠手辣的铁汉子,几十
年来,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死人堆里爬来爬去,从不眨巴一下眼睛,今天,他两
眼含满了泪水;他被轻飘飘的、而且是很冷漠的一句“你去吧”打发掉了。
来到京郊西山“养病”的住处,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尽的清冷、孤寂
折磨着他,慢慢地,便迷上了下围棋。
围棋,过去他段祺瑞也下,但那也只是下下而已,只不过是在成年累月的跃马
横刀的浓烈的杀气和血腥气中自我调剂一下而已。而从此时起,是迷上了,真正地
迷上了。因为这是冲淡他的清冷、孤寂、空落的心绪的最好办法,而且,他还体会
到,这也是他孕育心计、演习心机的方式和机会。
这期间,跟段祺瑞下过棋的人都知道,这位在袁大总统面前遭到冷落的失意的
陆军总长兼代理内阁总理,一是喜欢执白子,二是定要让他先出手。每次都是开始
时战局不利,这位老兄便借题发挥,弦外有音地说:“你看,你看,都尽是黑吃白,
黑杀白。暗无天日呀!暗无天日呀!”下着,下着,白子让围住出不来,他又连连
沮丧地说:“完了,完了。围住了,又被围住了。”再下着,下着,他就开始使用
心计了。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他疾愤地呼叫“暗无天日”和沮丧地悲呼
“又被围住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谋划心计了,已经开始在为以后的棋路子作
好铺垫了。你看他,一步一步,慢慢迂回着,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一子下去,
猛地峥荣突兀,使对方措手不及,惊愕万状。
到以后,形势急转直下,袁世凯病亡,“府院之争”、辫子军闹剧,段祺瑞借
助这几个浪头的浪势,又纵身跃上了权力的顶峰。
这时候,段祺瑞下围棋的迷恋程度明显减弱,但仍还喜欢下。时过境迁,心绪
大不相同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段大人这时候下棋,一是喜欢执黑子了,二
是定要让对方先出手。可能是这位段大人,一,也想给别人给上一点“暗无天日”,
让别人也体验一下这“暗无天日”,同时也可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势;二,想要
显示一下自己后来者居上,后发制人的高明吧!
段祺瑞觉得他这一生中后半辈子有四盘棋下得很高明,棋艺很绝,纵横捭阖,
左右逢源,出奇制胜,常常置对手于措手不及,重现了他当年“龙虎狗”“北洋三
杰”中“虎”的那种静卧山顶、冷观形势、伺机而猛出,捕捉猎物的深谋远虑的大
帅之才。
第一盘棋:没支持袁世凯称帝。
当年,袁大头复辟称帝,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和他段祺瑞一道跟随袁世凯走南
闯北、驰骋疆场几十年的北洋旧部,无不趋之若骛,争先恐后地为袁世凯登基当皇
帝尽心尽力,一味地劝进,积极地制造舆论,不辞劳苦地四方奔波,而惟独他,段
祺瑞,段大总长,拒不劝进,而且是漠然待之,冷眼观看。
对此,袁大头十分恼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段祺瑞总还是当年“北洋三杰”
中的一杰,而且还是“龙虎狗”中的“虎”,袁世凯不想让他段祺瑞死硬地站在自
己的对立面上,总还是想方设法要把他段祺瑞再拉回到自己身边来,于是,就在临
登基正式当皇帝的前几天,派他的得宠亲信梁士诒前往京郊西山看望他段祺瑞。名
为看望,实为探一下虚实,以便再予以劝解。
一进门,梁士诒就满脸堆笑:“总长好!”
段祺瑞冷脸相迎:“还可以。”
梁士指依然笑容可掬:“大总统让翼夫来看望一下总长。要不是国事繁忙,大
总统还想亲自来看望一下总长。”
段祺瑞也依旧冷若冰霜,嘴角隐漾出一丝冷笑,招呼随从道:
“拿棋来!”
随从拿来了围棋。
梁士诒笑笑:“总长雅兴真浓啊!”
段祺瑞冷冷地:“百事俱抛之脑后,心灰意懒,不过借以悠悠度日而已。”
梁士诒投石探路:“大总统要改称皇上了。”
段祺瑞冷冷催促:“下棋!下棋!”
梁士诒依照人们传说的段祺瑞此期间喜欢拿白子的习惯,拿起了黑子:
“过不了几天,就是洪宪元年了。”
段祺瑞一反此期间的常规,拿起了黑子,望着梁士诒,脸上表情依旧是那么冷
冷地说:
“你执白,我执黑。”
梁士诒惊异不解地望了望段祺瑞,放下手中黑子,又拿起白子:
“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
段祺瑞把黑子在手中摩挲着,也不看梁士诒,凝目定视着棋盘,话中有话地冷
冷地说:
“这盘棋可是已经下了几千年了。”
梁士诒望望段祺瑞,问道:“总长先出,还是让翼夫先出?”
这梁士诒,不愧被有些人戏称为“多心眼儿之士”。他知道段祺瑞此期间下棋
定要先出手的习惯,但见刚才他段祺瑞一反此期间下棋拿子的常规,便又多了个心
眼儿。
果不其然,段祺瑞又一反再反此期间他下棋的常规,说:
“你先出吧!”
梁士诒先出了一个白子,边把白子用大拇指慢慢地压在了棋盘上,边说:
“现在大家都改称大总统为皇上了。皇上让翼夫多多问候总长。”
段祺瑞紧跟着出了一个黑子,用大拇指把黑子坚定而有力地往棋盘上一压:
“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一些。出吧!有白子,就有黑子。”
梁士指又出了个白子:
“皇上说:待总长康复后,皇上另有重托。”
段祺瑞又出了个黑子:
“还是那句话:叫大总统顺口些。请转告大总统:芝泉恐短时期内难以康复,
重托实实不敢领受。请大总统另托别人吧!”
梁士诒接着出了个白子,刚好把段祺瑞的黑子围困住,梁士诒望了望段祺瑞:
“现在大局基本已定。翼夫想,皇上对总长如此厚爱,总长乃明智之士,该不
会心甘情愿就这样长久被困在这山野林木之中吧?”
段祺瑞看着棋盘,沉吟半晌,说:“仍是那句话: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些。疆场
万里,刀枪如林,鹿死谁手,尚难以得知。有输家必有赢家,有赢家也必有输家,
但输而赢者,赢而输者,也屡见不鲜。请你看这一步!”说着,抓起一个黑子,划
空重重落下,竟柳暗花明,破围进击,而转不利为有利。
梁士诒不禁膛目结舌,好半天,才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