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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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摆在棺枢头上的长明灯,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
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乱地跳了起来。
跟她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这不显示出来了吗?
赵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了两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
刚才在新房里她呆怔时看到的那样:一个是留着齐耳短发、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
子,是朱家女娃;一个是披着长长的蓬乱的头发、穿着破旧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
姑娘。两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赵瑞芝耳边柔柔地、悲凄地说着: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个细细地,一个略有些嘶哑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
哀伤。
赵瑞芝心头掠过一阵阵冷气。
她觉得走投无路了,只是心里想了一下死,可她们怎么知道,就来这样也劝她
去死呢?
她感到惊悸,感到毛发悚然的惊悸;而在惊悸之余,又感到有些迷惑。
这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和这略有些嘶哑的、柔柔的嗓音,她听起来,是那么
耳熟。那位朱家女娃,她认识都不认识,连部没见过,还有那位《儒林外史》中的
王三姑娘是个古代小说中的人,就更连面也没见过,她们怎么会有让她赵瑞芝这么
熟的嗓音呢?
不是的,跟她赵瑞芝说话的,不是她们。
那又是谁呢?
赵瑞芝猛地觉得眼前闪现了她的那两位同学——那为抗婚而自杀的吴姓和张姓
两个女子。噢,是她们在跟她说话。赵瑞芝跟她的这两位同学熟悉极了。那细细的、
柔柔的嗓音,就是那位张姓女同学的嗓音。她平时说话就是那样细声细气的,显得
是那么的柔弱。而那像是带着一点哭腔、显得略微有些嘶哑的、但也是很柔柔的嗓
音,是那位吴姓女同学的嗓音。相对而言,赵瑞芝对吴姓女同学更为熟悉得多,因
为她和她在学校时住在一起。那时,那位吴姓女同学经常满怀着悲凄,带着略些嘶
哑的声腔,柔声柔气地向她赵瑞芝和同一寝室的其他同学哭诉她父母亲如何贪图钱
财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的商绅作偏房,她如何不从,父母亲如何威逼,她
从家里跑出,来长沙上学,那商绅家的帐房先生又如何带着人来学校威吓她,等等。
她边诉边哭,边哭边诉,那种悲伤凄切,实令人哀怜不已。每一个听她讲述的同学,
一个个都又悲切,又气愤。悲愤的泪光,在一双双灼亮的眼睛里闪烁。
没有想到,此后不久,这两位同学就先后被逼得一个上吊,一个投塘,都走上
了绝路,自杀而死。
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两位同学又飘飘忽忽来到这里跟她赵瑞芝说话。
赵瑞芝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看到,那上了吊的吴姓女同学,脖颈套在绳扣里,舌头长长地伸吐着,
那投了塘的张姓女同学,脸面被水浸泡得肿胀得已完全变了形象,两人都在赵瑞芝
面前隐隐约约地闪忽着,时隐时现,时近时远。两人都眼泪花花地悲凄地望着她,
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微微翕动着,在劝她也去死,也去走像她们那样的绝路。
“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
赵瑞芝感到身上一阵阵森然发冷。
只有这样吗?
难道真的就只有这样?只有去死吗?真的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了吗?
要真的是这样,那拼着命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如就困在那坟墓般的新房里老老
实实地等死算了。
天哪,你造就的人世间,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个弱女子一条真
正做人的活路都不给吗?
天哪!
二
怎么办呢?
不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去死吧,她又不情愿——这才刚来到人世间不长时
间,还没有正式走上人生旅途,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深切地体验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
就一头扎进死神那僵硬冰冷的怀抱,她不情愿,打心底深处很不情愿。
那怎么办呢?现在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有时候还小跑着,但脑子里却是一团杂
乱的迷雾,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到哪儿去呢?
突然,一道光亮在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北京的陈仲甫陈独秀陈先生!
去北京找陈独秀陈先生去!
陈独秀陈先生,她赵瑞芝不认识,也未曾会过面,但她知道,她听说过,还是
在长沙女子中学上学时,就已经听说过。
那时,她和一些同学们经常去北门泰安里周南女校她们的向大姐那儿。她们的
向大姐,向警予女士,是周南女校的学生,是一位女子中的英杰,虽然年龄不大,
但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且很有主见,深得长沙各个学校女学生们的敬服。各个
学校的女学生们,不论是年幼的,还是年长一点的,都一致亲昵地称她为“向大姐”。
就是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赵瑞芝和同学们知道了陈独秀先生和他主编的在青年学
生中极有影响的《青年杂志》。
陈独秀陈先生,字仲甫,原名庆同,安徽怀宁县人,是位很开明而激进的青年
学者。陈先生曾是秀才出身,早年在家乡考中秀才,后来不久,科举废除,陈先生
也因对封建专制深恶痛绝而毅然弃离仕途,专门从事反清王朝的活动。1902年,正
值孙中山先生积极奔波于亚洲、欧洲、美洲等地,宣传和组织反清革命,陈独秀也
深受中山先生影响,在家乡创办了一个“藏书楼”,专事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
吹反封建和反清思想,因而受到清政府通辑而逃亡日本,在日本,考进了成城学校
陆军科。在东京高师学习期间,陈先生继续积极从事反封建和反清活动,创建了反
清革命组织《中国青年会》,并积极参与了邹容等人剪封建保皇顽固派辫子的活动,
因此而被遣送回国。回国后,他更为积极地投身于反清革命活动之中,办报撰文,
先后在上海、芜湖等地创办了《爱国新报》、《国民日日报》、“安徽爱国会”,
《安徽俗话报》、“岳王会”等革命报刊和革命团体,撰写了大量的反清反封建的
思想激进的文章。在这办报撰文时,陈先生以故乡的独秀山之名而为自己取名为
“独秀”,其中还针对自己同乡同窗中的一些清末封建余孽的鼓噪,而隐含有*杂
丛中独核一秀,出污泥而不染”之意,以表自己与黑暗的封建专制彻底决裂、誓不
两立的革命志向。辛亥革命中,跟随同盟会员柏文蔚积极投身于辛亥革命。辛亥革
命后,他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书长。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成果,曾异想天开,
妄图复辟恢复帝制,孙中山先生发起讨袁的“二次革命”,他又踊跃投身于“二次
革命”。讨袁斗争失败,柏文蔚被免去都督,他也在芜湖被捕入狱。面对袁世凯反
动官府的酷刑和处决,陈先生视死如归,从容不迫,笑傲长天,催促剑子手说:
“要枪毙,就快点!”一时被人传为美谈说:“独秀,真乃英雄也!”获释后,陈
先生再度亡命日本,与章士钊先生创办了《甲寅》杂志。1915年回国,在上海创办
了《青年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高擎起“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主义营
垒,向陈腐和黑暗,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在创刊号上,他发表了在青年中引起了巨
大反响的《敬告青年》一文,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
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
制,向陈腐和黑暗进行坚决斗争,决一死战。这篇文章,如号角,如战鼓,激励了
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赵瑞芝在向大姐那儿看了晴年杂志》创刊号和这篇文章后,
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以后,《青年杂志》上所登的文章,特别是署名陈独秀
或陈仲甫的文章,赵瑞芝都从向大姐那儿借来仔细读阅。那两位吴姓和张姓的同班
同学为抗婚而自杀后,赵瑞芝悲愤之余,鼓足勇气曾给上海《青年杂志》和陈独秀
先生写过一封信。没想到,陈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并在《青年杂志》上发了专文痛
斥这封建礼义和吃人的陈腐恶习,为吴姓和张姓两位可怜的弱女子痛鸣不平,也为
天下所有被紧锁在封建旧礼教的桎梏中的女子而仗义执言。
后来,听说陈独秀先生又去了北京,在京城的大学里当教授。《青年杂志》也
从上海迁到了京城,改名为《新青年》,继续高举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腐朽
进行更为猛烈的冲击。
找陈先生去;
对,去北京找陈先生去!
赵瑞芝决定去京城,去找《新青年》也就是原先的《青年杂志》,去找陈独秀
陈先生。
绝处逢生。在这沉黑的夜色迷雾严密笼罩的天地间,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
时,看到了一条有一丝光亮的可行之路,赵瑞芝全身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觉得轻松
了许多,她脚底下的步子也一下轻快了许多。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去。
三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着。
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脚步声。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
赵瑞芝把自己的步子放得缓慢了一些,走得也更轻了一些;一边慢慢地轻轻地
走着,一边仔细地朝着四周侧耳聆听着。
是脚步声,确实是脚步声,她听清楚了,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后面传
来的。
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
响亮,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而且,由这声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来看,脚步声是
追踪着她而来的。
啊,是孔家公馆的人!
赵瑞芝全身刚刚稍微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忽地一下又都猛地紧绷了起来。
孔家公馆的人!是来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
是她赵瑞芝的所谓的公公和婆婆,发现她从新房逃跑了,便派人来追她,把她抓回
去。
怎么办?
不,不回去!决不回去!
什么“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决不
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坚决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狱
中去!
决不回去!
赵瑞芝决然地停住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由远而近地传来了纷乱混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爷和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人?站住!”
“胡喊叫什么?一只野猫。”
“快!快!抓紧时间搜寻。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带回公馆去,老爷、夫人有
重赏。”
脚步声和喊叫声整个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喊叫声朝这边走来。
“好哇,前面堵,后面追,两面一起都来了。”赵瑞芝心里忿忿地想着。她狠
下心来,反正就这样了,看你们咋着?回去是坚决不回去!要耍什么威风,动什么
家法,就在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还
要咬人哩!别说我赵瑞芝还不是一团任人随意捏的面团儿呢!
这一狠下心来,无所谓了,赵瑞芝倒显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头高高地昂起来,连朝后回头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对着前方,静候着前面的人
找来,也等着后面追着的人逼近,那么沉着,那么冷静,一副不为恶威所屈的凛然
的神态。
前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而后面的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大嫂!”后面紧追上来的人急促地叫了一声。
赵瑞芝一怔,一动没动。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赵瑞芝脑子里浮起一个“?”号。
“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
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
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
冲灾,也就是冲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
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
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
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
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
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冲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
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
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
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
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
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回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
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
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梁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
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
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
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
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
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
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
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
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冲喜,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