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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醒狮-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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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东洋人打手对老人更加凶狂地拳打脚踢起来。老人蜷缩着的身子,翻来滚
去;干涩苍老的嗓音,一声声悲切地哀叫着。慢慢地,翻滚着的身子不动了,悲切
的哀叫声也渐渐沉落下去,越来越细小,越来越微弱……
    老人已经被毒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糊拉,半死不活,即将要昏迷过去了。
    面对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着;其中一些人表情木本地默默地看着,但也有一
些人,心情很不平静,纷纷议论着。
    周恩来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浓眉剑耸,双目迸发着凛凛寒光,分开人群,走上
前去:
    “老人家没有钱买票,就应该遭到这种残忍凶狠的毒打吗?你们还有没有一点
人性?”
    其中一个中国人打手把三角眼一斜吊:“先生,劝你还是不要狗抓耗子——多
管闲事!”
    “何谓多管闲事?!在我大中华的国土上,岂容一小小倭寇如此凶残横行?!”
    周恩来的凛然和义正辞严,也进一步激发了那些原本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的人
们的情绪,都纷纷厉声喊叫起来:
    “对!怎么能够这样随便毒打人?!”
    “你们把中国人还当人不当人?!”
    “在中国国土上,这样打中国人,太狂了!”
    “……”
    “……”
    坐在木箱子上的矬墩墩东洋人船主,开始屁股一抬,还想站起来向周恩来耍耍
威风,后来一见好多人都朝着他指着,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厉声吼喊,他心中一怵,
打了个寒战,赶忙又坐回到了木箱子上,不敢再吭声,只是两只猫眼一样的小眼晴,
狡黠地贼溜溜地而又惊恐地朝着四周人群扫视着。
    不再平静的骚动的大海,一排汹涌的巨浪涌来,把客轮颠簸了几下,其中一个
浪头冲天而起,扑打到甲板上,正好扑打在东洋人船主身上,差点把那家伙打倒,
但那家伙晃摇了几下,很快又坐稳了。
    那个三角眼中国人打手望了望浓眉剑耸、气势凛然的周恩来,望了望四周被激
怒的人群,又回头看了他的东洋人主子一眼,然后对着周恩来和周围人群,把敞开
着的衣襟又往两边一张,把他的那双三角眼一挑,色厉内荏地撕扯着公鸭嗓子喊叫: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坐船买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啦?坐
船不买票,反倒还成了大爷了!你们谁觉得这老叫化子可怜,替老家伙把票钱补上,
这才是汉子!怎么样?拿钱来!别到时候按我们轮船上规矩,把老家伙从船上扔下
去了,又说我们和我们的东洋大爷太不仗义。”
    这边,“三角眼”的话音还没落地,只见赵瑞芝挺着胸脯走上前来,掏出一把
银元,朝三角眼面前一扔:
    “我来替老人补票!这些钱,够了吧?”
    银元散落在甲板上,向四处滚去。
    “够了!够了!”“三角眼”陪着笑脸,两只三角眼迸发着贪婪的目光,忙俯
下身去拾甲板上的银元。
    周恩来鄙夷厌恶地看了“三角眼”中国人打手一眼,忙上前去搀扶那位被打得
奄奄一点的老人。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宋维新也都忙上前搀扶。
    “三角眼”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银元拣起,双手捧送给东洋人船主。
    东洋人船主接过银元,得意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带着他的东洋人打手和
中国人打手扬长而去。
    甲板上的人群都围在了被打的老人四周。
    周恩来弯下身蹲着把老人搀扶着半坐起来。
    宋维新也在另一边搀扶着。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轻轻地用手绢擦拭着老人脸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污
和泥土。
    老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身子动了动,一轻轻地呼了口气,慢慢地
睁开了眼睛,黯然无光地看了看围在他四周的人,又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周恩来、
赵瑞芝、邓颖超他们几个,嘴角微微一抽,表示谢意地淡淡地惨然一笑。
    周恩来轻轻地问:“老人家,您这是上哪儿去?”
    老人没有回答,又看了看周恩来,猛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一直紧抱
在胸前死不松手的旧布包包,又往紧抱了抱。
    周恩来又轻声地极为关切地问了一一句:“老人家,您准备上哪儿去?”
    “回家。”
    “老人家家在什么地方?”
    “天津卫。”
    邓颖超惊喜地:“老人家是天津卫的?”
    老人点点头。
    邓颖超说:“我们也是天津卫的。我是天津一女师的。这位是周先生,是天津
南开中学的。老人家的家在天津卫什么地方?”
    “在乡下。海河边上,三条石。”
    周恩来充满同情地说:“三条石,那是个苦地方。”
    “三条石?”邓颖超猛想起来,“小顺子的家就是三条石的。”
    “小顺子?!”老人像被猛地触碰了一下什么痛处似的,浑身抽动了一下。
    邓颖超点点头:“嗯,小顺子。我们在上海一家东洋纱厂搞社会调查时,见到
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童工,正在遭受东洋人凶残的毒打,很可怜,让人看不下去,那
也是我们天津卫的,是被东洋人连哄带骗招去做工的……”
    邓颖超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突然爆发而出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的大哭打断。
    人们不知所措,都惊愣住了。
    邓颖超也有些慌乱,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只是一选连声地叫着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周恩来也连连相劝:“老人家,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小顺子就是我的孙子呀!”老人在恸哭中迸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哀号,“我
可怜的小顺子呀!我可怜的小顺子呀——”
    老人的哀号声充满着极度的凄切和悲愤。
    邓颖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住了。
    周恩来仰望着天空,浓眉下的双目进着愤怒的火,也闪着痛切的泪光,面色寒
凛冷峻,默默地一动不动,像座沉凝冰冷的石雕。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望望周恩来,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邓
颖超。
    邓颖超望着他们,双目盈满了泪水,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够开口说呀?
    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一点也不虚夸。刚才因为邓颖超还没有来得及把小顺子的遭遇全部讲述出来,
就被老人由于没有钱买船票而被东洋人凶残毒打的事情打断了,所以在场的任何人,
包括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都不知道,也绝对想象不到,邓颖超和周恩来
他们这十几个天津敬业乐群会的男女青年学生,在上海三天后,第二次去杨树浦东
洋纱厂搞调查、顺便还想再看望一下小顺子时,在工友们那里听到的关于小顺子的
最后的悲惨的情景,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四

    ……小顺子慢慢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所谓的睡觉的房子——潮湿、
恶臭的鸽子笼般的工房楼下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被打得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到这里来的。
    昏昏噩噩、迷迷沉沉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几个好心的工友叔叔、
伯伯背着抬着回来的。
    小顺子躺在水泥地上,浑身冰森森的,就像是躺在森冰的铁板上或冰块上似的,
使他不停地瑟瑟地打着寒战。他想稍微翻一下身子,但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上下遍
体鳞伤,皮开肉绽,略动一下,就钻心般的疼痛。
    为了稍微地减缓一点冰寒和伤痛的刺激,他微微把身子蜷缩了一下,但是,无
济于事,贴在冰寒的水泥地上,浑身体内针扎般的火辣辣的疼痛,又冷又痛,内外
夹攻,使他的意识一阵阵陷入半昏厥的迷乱之中——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天津卫家里,回到了海河边……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那已死去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看见他们正在家里
那破烂的小院子里忙着在干什么活……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还觉得他那被抓去当兵、后因为想跑回来而被用军棍打死
的哥哥也没有死,正穿着军装背着枪笑呵呵地朝他走来……
    尔后,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他觉得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在朝爷爷走去……
    一股寒风掠来,他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倏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了一些,
他发现自己是被窝在一个破烂筐里被人抬着往前走着,还听见有人说话:
    “这小瘪三,确实是个小瘪三!像根芦柴棒似的,没一点分量,抬上他就像什
么也没有抬一样。”
    “怎么什么也没有抬?!还有个烂筐子嘛!”
    “噢,对!对!”
    “喂,你知道吗?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什么?”
    “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谁说的?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真的!还没死呢!刚才我和你一起抬着往筐里放的时候,我明显地觉得他动
弹了一下。”
    “少啰嗦!我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吗?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再不吭声了。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抬着筐子往前走着,往城外走去。
    可怜的小顺子,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东洋人让这两个人把他抬到哪儿去?
去干什么?他更不知道,就在这当天,他爷爷真的从天津来看望他来了。
    老人家是在下午天快黑时赶到纱厂的。东洋人告诉老人家说他孙子得了重病,
经过多次精心治疗,未能治好,死了,已经埋了。
    而工友们私下暗暗告诉了老人家真相。
    老人家发疯似地向城外跑去。
    老人家跑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苍白的月亮,正把它那凄楚悲凉的寒辉,撒落向乱葬岗子。阴风凄凄。枯黄衰
败的荒草上和被荒草半掩半没着的大大小小的坟包上,以及那从坟包投落下来的阴
影上,都浮罩着一层惨然凄切、令人森然发冷的白光。
    老人家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乱葬岗子没命地跑去。
    远处,传来野狗的怵人的叫声;先是一声,后是两声、三声……
    乱葬岗子上到处都是野狗令人寒惊的叫声。
    这里可以说是野狗肆虐的天下。
    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没在这荒野枯草之中。每每有活人来埋葬死人时,它们便隐
伏在暗处窥视着,伺机而出。当活人们急匆匆地将死人草草埋葬到土里,又急匆匆
离去后,野狗们就迫不及待地争先恐后地猛扑上去,胡撕乱扯地饱餐一顿,欢欣无
比而又满足地把一堆堆白骨留给七天后或是第二个清明节复来的活人们去骇然惊恐
和哀恸伤心。
    老人家看见凄惨冰寒的月光下,野狗的身影在蹿来蹿去地闪掠着。
    老人家更拼命地栽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栽倒,不顾一切地向岗子上跑去。
    他的小顺子死了,东洋人说是病死的,其实是被狠心歹毒的东洋人打死的,被
扔到了乱葬岗子上,他要去看一看,去最后看一眼。
    叮怜的小顺子!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孙子,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信了东洋人的谎话,
让自己的小孙子跟着东洋人来上海做工,挣大钱。吃大米、白面,住洋房,是他相
信了恶狼的花言巧语,是他把自己的小孙子送进了狼口——一血淋淋的狼口。他该
死呀!他真该死!
    老人家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心如刀绞般地自责自骂着自己。
    老人家跑着,朝着岗子上悲枪地呼喊:
    “小顺子!——”
    回答他呼喊的,是阴风凄厉的呼啸,是野狗怵人的叫声,他似乎还听到有野狗
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
    啊,在这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声中,他似乎听到,不,是真的听到,
听到有小孩凄惨的哀号,尽管是很微弱,但他听到了:
    “救命呀!救命呀!爷爷,快来救我呀!爷爷,快来救……”
    哀号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在乱葬岗子上令人毛骨悚然地惨烈地激
荡着。
    小顺子!是小顺子的声音!老人家听得很清楚,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确实的,
真真切切的,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
    “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大声喊叫着,发疯地向岗子上跑去。
    到了岗子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沉寂,就连刚才他看到影子、听到扑订撕咬
的响动的那群野狗们,也都一下于都跑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的,除了凄
凄的阴风、冷月下的一座座坟包外,便是笼罩在四周的森然可怖的空旷和沉寂。
    “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向四处望着,悲枪地呼喊着。
    四周,荒草丛上,坟包上,反射着冷月投落下来的惨白的冰寒的月光。
    突然,也许就是心灵感应,老人家看到不远处,相隔着四、五个坟包的一个洼
坑旁边,有几条碎布条子,在凄凄阴风的吹拂下,像几个小招魂幡似地在那里飘展,
飒飒作响。月光下,老人家认出来了,是他熟悉的布。老人家心里猛地一抽,忙跑
过去,只见洼坑旁边,挂在草尖上的碎布条子,浸满了血,老人家一眼就认出是小
孙子的裤子;再看洼坑里面,小顺子被野狗撕扯啃咬得支离破碎的躯体,弯曲地成
个虾状蜷缩在那里,血漓糊拉的,惨不忍睹;有的地方几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啊——”
    老人家撕心裂肺地朝天哀嚎一声,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五

    小顺子是还没有死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尔后活活被野狗撕扯啃咬死的。
    老人家跑向乱葬岗子时,听到的的确是小顺子惨烈痛切的哀叫声,但老人家没
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小孙子抢救下来。
    在纱厂工友们的帮助下,老人家把小孙子的残骸掩埋好,从中拣了几根骨头,
准备带回到家里去,准备与他为伴。他怀里紧抱着的那个旧布包里,包的就是小顺
子的几根残骨。
    小顺子的惨死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小顺子的惨死,使赵瑞芝骇然而又无比的伤痛。她两眼溢满了泪水,心中充满
着凄枪,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看老人家紧抱在胸前的那个旧布
包包,可那个旧布包包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着。
    宋一茗也是。连着两个晚上,她睡不着。她说,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
小顺子在乱葬岗于上被一群凶狂的野狗活活撕咬的可怕的情景,她甚至好像还听到
了小顺子那凄厉惨切的喊叫声。
    可怜的小顺子!
    “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中国人的!而且还是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
周恩来激愤不已地说着;他浓眉耸立,但是很快又沉落了下来,目光由愤慨的灼烈
而转入伤痛的深沉,冷峻的面容浮现起一层悲哀,看得出来,这位血性青年激愤之
中深隐着一种深切忧思的痛苦。深沉的痛苦,像干斤重的铁块,沉沉压在他的胸口,
也像万把利刃,血淋淋地狠扎着他的心头:“我们如此任人宰割!像这样下去,我
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会有什么出路?!亡国灭种,势在必然!”
    宋维新忿然地:“那些东洋人太狂了!”
    周恩来望着波浪翻滚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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