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册 雕弓天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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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也不说话,等点心端上后,他亲自尝过,这才捧给皇上说:“皇上,多点小心总比出差错要好,臣也是万不得已呀。这些天朝中的任何动静我们都全然不知,臣心里又怎能踏实呢?皇上要是乏了,就先在这里靠一靠,臣估计,毕力塔也快回来了。”
雍正没有再说什么。张雨送来饭菜后,张廷玉又和高无庸亲自尝了,才请皇上用膳。膳后不久,便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听允祥在门外轻声但却清晰地报名请见:“臣弟允祥恭叩万岁金安!”
雍正听到这十分熟悉的声音,激动地几乎难以抑制。老十三能来,既便是出了叛乱,朕又何惧之有!他连连说:“是十三弟吗?快进来,朕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允祥闻声而入。他今天穿戴得特别整齐,更显得英姿飒爽,只是眉宇间的病容却难以掩饰。进来后,他首先仔细盯了一下皇帝,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说:“臣弟瞧万岁的气色和神情都很好嘛,可京师却在盛传,说万岁在河南患了时疫。这十多天来,臣弟多方打听,就是得不到万岁的消息,可把臣弟急坏了。”
雍正让允祥在身边坐了下来,细心地看了看他的面色,心疼地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穿得整整齐齐的?是咳喘病又犯了吗?朕赐你的药用了怎样?找太医看过了吗?”
允祥哪想到刚一见面,皇上就会对他这样关切,他心情激动地说:“皇上,臣弟这点犬马之疾,却劳皇上如此牵挂,令臣弟更觉不安。太医们没用,他们有的说是痰症,也有人说是伤风,可治来治去的,又总不见好。主上赐臣的药用了倒很对症。只是臣弟想,假如臣弟得的是痰症,这‘拼命十三郎’以后就当不成了。一想到此,臣弟就心情郁闷。这些天又得不到皇上的消息。急得我如坐针毡,五内俱焚。所以,臣索性搬到青梵寺住。一来为主子祈福,二来嘛,听听晨钟暮鼓,也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滴了下来。他用手拭去,但又止不住狂奔如流的泪水。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地忍着,不想让皇上看出自己的激动和不安。
雍正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不但是他们兄弟挚情,还因为十三弟对皇上来说是太重要了!他是雍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当皇上的哥哥不能没有他这个好弟弟呀!但此刻,皇上却不想让这位爱弟过于伤神,便笑笑说:“十三弟,你怎么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呢?太医院向朕详细地奏报了你的病情,朕也知道,你其实并没什么大病。你只要静下心来,好好调养一段,就会好起来的。朕已下诏给邬先生,让他立即进京,就住到你那里。邬先生精通医道,就让他给你好好瞧瞧。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吗?”
在一旁的张廷玉,看到他们这对君臣兄弟一往情深的情景,心里也很有感触。但他今天想的事情太多了,不得不马上问十三爷,瞧见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连忙说:“十三爷您方才说,京师盛传万岁在河南生了病。这话是民间流传,还是在官场里传开的?”
允祥剧烈地咳了一阵,张廷玉看见他悄悄的用手帕擦了擦嘴,又掖到袖子里。张廷玉看出,允祥确实病得不轻,刚才那一阵呛咳,很可能是吐血了。但允祥还是强自挣扎着说:“这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廷寄里说,主子冒雨视察河工,受了风寒,不过已经痊愈。这件事,朝廷中人人皆知。可后来,朝中却突然有人传言,说皇上在外边病得不轻。我当时就知会廉亲王,也告诉了隆科多,让他们彻查此事,一定要弄清制造谣言的人。可是怪就怪在,他们直到今天也没给我个下文!礼部筹办的郊迎年羹尧进京的仪注,我已经看过,觉得太过僭越了一些,我驳回去让他们重拟。除了这些,京师现在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昨天八哥和隆科多到青梵寺来看我,我还听他们说,皇上的御驾尚在安徽,要从水路返回京师。可刚才一听说皇上已经来到丰台大营,还真把我吓了一跳。皇上,这里距畅春园并不远,您为什么不去那里住呢?再说,那个‘皇上还在安徽’的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们白龙鱼服,悄然回京,自己当然要小心谨慎。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确切行止呢?何况你正在生病,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会死死地瞒着你的。”
张廷玉也说:“十三爷,刚才您问皇上为什么不住畅春园,你觉得,畅春园能比这里更安全吗?”
允祥吃惊地说:“当然,这里是比畅春园安全。可是,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有人在欺哄臣弟,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雍正看了张廷玉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张廷玉接过话头来:“怡亲王,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应当与你商量,设法打探皇上的行止,布置驻跸关防事宜。可是,他们在去探病时,却绝口不提皇上行踪不明的事,这就明明是在说假话,明明是在哄骗你怡亲王嘛。”
雍正说:“是不是他们看见允祥正在病中,怕他着急上火,才有意地瞒住不说了呢?”
允祥的眼中闪出了疑惧的神色,他一字一板地说:“皇上,朝中有奸臣,这您是知道的。不过马齐和舅舅他们总该和我说实话的呀……”
张雨进来禀道:“皇上,毕军门回来了。我没敢告诉他说皇上在这里,只说怡王爷和张中堂来了,正在屋里说话。不知皇上是不是要他进来?”
允祥猛地站起身来。他大步跨到门口说:“毕力塔吗?你过来!”
毕力塔上前一步大声说:“卑职在!”说着,一个千就打了下去:“奴才给十三爷请安!”
“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的。你主子的主子正在这里哪——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和隆科多他们会议了什么?”
毕力塔一愣,“主子的主子”,那不就是皇上吗?难道皇上到大营来了?今天会议时,隆科多不是说主子还在山东吗,怎么会突然来到大营了?忽然,他又想起十三爷正在问话,便连忙说:“回十三爷,这个丰台大营提督,奴才干不下去了!要不是听说您正在生病,今晚上我就找您去了。隆大人和我已经撕破了面皮。他说我恃宠傲上,要罢我的职。我说,用不着你罢,我自己写辞呈好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地穿小鞋、生窝囊气……”
他还要往下再说,雍正在里边发话了:“是毕力塔吗?有话进来说!”
“扎!”毕力塔连忙解下佩刀,等高无庸挑起帘子,才抢步进屋行礼,跪在那里等候皇上问话。
雍正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问:“怎么,你要掼纱帽?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和京畿的七万人马全都归你节制,你还有什么委屈?你是老军务了,圣祖皇帝西征时,你就从了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耍小性子?”
毕力塔叩头答道:“回主子爷,不是奴才耍小性子,是他隆中堂太过分了。这个会开了三天,头天他就说要奴才腾出三千人的住房来,说是年大将军要住。年大将军班师回朝,当然是件大事,奴才也不敢顶着不办。第二天,隆中堂又说,让奴才把中军行辕也让出来,理由还是一个,这里要让年大将军用。奴才不干了,当时就给他顶了回去。丰台大营这里的地势最是适中,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我不能为了迎接年大将军而误了皇上的差使,想动我的中军,不是皇上发话,没门儿!昨儿个的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谁知,他隆科多今天又把我叫了去、说的那话更叫人想不透。他说,已经奉了八爷的令旨,提督行辕还是要腾,要我们移到北安定门外去。他还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步兵统领衙门里的两万军兵,还能护不了圣驾?奴才当时气急了,说话就有些走板。我说,他年大将军也是个人,他也是两腿中间夹个鸡巴,有什么了不起的!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的防务是归十三爷统筹的。你九门提督和我丰台大营,不是上下级,我们没有隶属关系。你想调我的一兵一卒,都得先请示十三爷。你请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来作凭证。要不然,我连他年羹尧也拒之营外。娘的,谁没打过仗?他年大将军带着三千人马行军,能不带帐篷和锅灶吗?”毕力塔一口气发完牢骚,稍一停顿,又说,“主子爷,奴才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国舅爷。自打太后老人家薨逝,他就总是有事三竿,没事也三竿地找奴才的麻烦。丰台大营和他的步兵统领衙门,本是各司一职的。前些天两队兵丁巡哨时出了点口角是非,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嘛,他逮住我就训斥了一顿。这样吹毛求比,我这没有比的还能活吗?”
毕力塔可真地是气急了,也不看皇上就在上边坐着,荤的素的,骂人的粗话全部撂出来了。张五哥和下边的侍卫、太监们想笑却又不敢笑。雍正皇上开始时也是一愣,后来一想,这位丘八大爷,识字不多,可能他不认得“吹毛求疵”的那个“疵”字,把它叫做了“比”。又因读音相近。他想笑,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张廷玉却连毕力塔这口误都没有听出来,他想得更多。丰台大营里马步兵种齐全,还管着一个水师,是京城的防务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这样胡乱摆布,这不是别有居心又是什么?皇上曾让他看过甘肃巡抚呈来的密折,那上边说:风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正在年某的军中活动。这次年羹尧带着三千兵士进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他这个当宰相的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允祥又是一阵呛咳,咳完了才说:“毕力塔,你应该知道,管兵带兵就应各司其职,各管其事,也各有各的权限范围,怎么能乱了套呢?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进京叩阙演礼,是由吏部安排的。典仪一完,他带的军兵当然不能住在城里,要驻守城外待命。丰台大营不能乱,你们不管住到哪里,指挥中心更不能乱!你是我使惯了的老人了,不管我病与不病,这事都该回我知道的。要不要和他们争执理论,那是我的事。你怎么张口合口的全是粗话,这像什么样子?”
雍正冷笑一声说:“怡亲王教训的全对!你毕力塔有两条错:一是不该犯粗骂人,更不该骂年羹尧;二是不该遇事不回禀你十三爷。今天既然在这里说过了,朕恕你无知之罪,你好生地办差吧。朕只告诉你一句话: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他略作停顿又问,“哎?马齐是干什么吃的?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好像置身局外一样,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允祥见皇上又怪罪到马齐,忙出来替他说话:“主子,马齐这些天连一刻也没闲住。他主持的是政务,每天看折子、接见外官、处理日常事务,遇上重要的事还得转奏皇上。前几天我看到他时,见他竟瘦了一圈儿!主子,您消消气,不要怪他了。”
允祥说得很有道理,马齐此刻的日子确实难过,京师的局势也确实是在瞬息万变之中。
自从雍正和张廷玉等人,在夜间悄悄地离开了御舟,他们君臣二人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安徽巡抚原来已经准备好了接驾的,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皇上到来。他慌神了,心想假如皇上乘坐的御舟在安徽境内出事,他就有永远也说不清的罪责。于是便立刻用六百里加急的军报,向驻守京师的上书房报告说:“圣踪不详”!廉亲王允禩看准了这个干载难遇的好时机,便严令对允祥和马齐封锁消息。理由当然十分充分:允祥“病了”而马齐又“太忙”,不能用这些无根无梢的事来“打扰他们”。而他自己却又拿出了他的绝招,“称病不起”,把全部重担都压在了马齐的肩头,使他无暇旁顾。于是,便由隆科多出面,将“雍正皇上与朝廷失去联络”的事,通知了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时。
弘时虽然是个空架子的阿哥,手中并没有兵权,但他却一向野心勃勃,想当至尊至上的皇帝。如今碰上这机会,他能让它轻易错过吗?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做着美梦。他思前想后,幻想着最好是雍正的大舰在黄河中沉没。弟弟宝亲王弘历如今正在年羹尧那里劳军,“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位居中央,立嫡以长,子承父业,舍我其谁?手中没有兵权他倒不怕,到了口含天宪、南面为君的那一天,无论是丰台大营,还是西山的锐健营,谁又敢不俯首称臣?
五十三回 三阿哥密室谋叛乱 马相国高楼分君忧
心中有了主意,弘时就立刻行动。他先让人到遵化去传令,对十四皇叔允禵严加看管。没有他弘时阿哥的命令,允禵寸步不得离开陵寝;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尧说,“圣驾尚未返京,你们可以在路上边走边等,以备郊迎的大礼”。这样弘历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也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现在他要防备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八叔允禩。
弘时非常清楚,八叔那里也在窥伺着好事呢!“病了”?别骗人了,谁不知道你的毛病呢!只要一有大事你准得病,病了才能躲在家里出歪点子哪!弘时顾虑的是,自己一旦得手,八叔会不会学前明的永乐皇帝,给他来一个“夺侄自立”的故事新编呢?这倒是得费点心思。至于那个老舅爷隆科多,倒用不着多操心。别看他明里说的是一套,暗地里干的又是一套,可只要大局一定,他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给他来个厉害的让他瞧瞧!
如今,父皇在外,生死不明。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不抓住这个良机,从此就再也别想黄袍加身了,后世的人评论起来,也将骂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对,此时不干,还待何时!
三阿哥弘时听到父皇“失踪”的消息后,十分兴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呀!父皇和皇弟弘历两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却在千里之外,不趁此大好时机,夺位自立,那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傻瓜呢!
弘时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四弟弘历虽然也是皇上亲生,但从小到大,几乎事事处处都比自己高着一头,强着三分。当年康熙皇爷在世时,弘历就被叫进畅春园,在爷爷的身边学读书、学做事;而自己呢,却留在家里每天看着父王那阴沉可怕的脸色。圣祖归天后,弘时的处境更是每况愈下。古北口阅兵,是弘历代天子巡行;山东赈灾,是弘历代天子筹办;去西疆迎接年羹尧回京,还是由弘历代天子亲行;就连送圣祖灵柩到遵化这件事,按理是该弘时去的,可是,父皇却偏偏还是派了弘历,让他去代天子扶柩!平常的琐事、小事,那就更不用说了。弘历事事见好,弘时却总是挨训。多吃一口胙肉,父皇还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何况其它?弘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德、才、能、识,还是“圣眷”上,都与弘历不能相提并论。可是,眼见得弟弟弘历将来必定要承继皇位,而自己却永远是个“黄带子阿哥”,弘时的心里却无法忍受,现在他终于逮着机会了,他岂能轻易放过?
常言说得好,“知子莫著父”。把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若子”。弘时尽管雄心勃勃,可他并不糊涂。就现在来说,父皇只是“下落不明”,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绝境?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么花样?我得问一问,访一访,要不,一个不小心,就会折载沉沙,万劫不复了。
他立即发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书,命令田文镜“迅速探明御舟现在何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