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死更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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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绿色的玻璃锐角对着他挥去。我狂吼着让哑巴退下,意思是出人命我顶着,今天非废了这个老逼样子!
周围一片混乱,事态渐渐失控起来。地上躺着的那个惨叫着,他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涔涔流下。片刻后警笛呼啸而来,我看到太保玛丽娅慌了,我回头时她的目光正和我相遇,我明白她的慌张和无奈,“走!”我冲她大叫。
“滚开!”太保玛丽娅推开试图拦住她的服务员,拉起吓傻的智障,迅速逃离了现场。哑巴却无论如何不肯走,他冷静地和我并肩作战,在我失控的疯狂怒吼中,在中年人觉得大事不妙开始满场子逃命时,哑巴手持酒瓶,飞身越过一张张桌子,在四溅的菜汤中默默追杀。整个楼面弥漫着一股辣椒味,所有眼前景象都带着金星和残影。我听到楼梯上传来警察杂乱的咚咚脚步声,我甚至听到了他们腰间手铐的金属撞击声。我拣起那颗连着牙根被一齐打落的门牙,紧紧攥在手里,走到那个刚试图爬起来的中年人面前,对准他的下巴狠命一脚踢去。
在我和哑巴被铐上时,我还试图一脚踹死那个满嘴是血的中年人,可惜差了几公分。
哑巴默默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兄弟间才有的微笑。一个警察一次次地猛扇他的后脑勺想让他低头,可哑巴和我都疯了,他一边被警察拖着走,一边一次次地昂起那张帅气的脸用比万年冰更阴冷的目光盯着那两个被带进另外一辆车的中年人,直至我俩也被塞进警车。车上我吐出一口血,摊开掌心让警察看手里的门牙。那颗牙没被拦腰打断,而是连着根被打脱落了,感觉足足有两三公分长。
派出所里,录口供时警察犯难了。他们发现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结巴。只剩下两个中年人在那喋喋不休,他们情绪过分激动,以致和我俩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由此招致了警察的反感。我用舌尖慢慢舔着那颗刚刚被医生清理过,涂上某种奇怪药膏后塞入原位的牙,心想:“得抓紧点,明天走的行李还没收拾好呢。”
当晚太保玛丽娅打听了我们所在的派出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她跑去叫来了岚。那是岚第一次和太保玛丽娅见面,当太保玛丽娅按照我所说过的小区地址一家家地敲门,直至敲开了岚的家门时,岚正在家里试穿那套雪蓝色的连衣裙。她愣愣地看着太保玛丽娅半天,才明白我出事了。然后她拉起太保玛丽娅的手急忙往外走,边走边问太保玛丽娅:“他前些天告诉我说他失恋时我就知道他会出事,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于是太保玛丽娅言简意赅地把我和哑巴打架的事情说了一边,岚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边打量着太保玛丽娅说:“难怪他这么爱你,你真的就像他说的那么美。”
“啊?!”太保玛丽娅完全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
车窗外一个个的苍白路灯飞驰退后,岚低下头,疲倦地叹了口气问:“他谈起过你,玛丽娅,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吗?”
太保玛丽娅相当震惊地摇摇头。
于是岚把我曾经说过的那些迷茫,那些心碎,那些找不着北,那些美好和那些幸福憧憬告诉了太保玛丽娅。冰雪聪明的太保玛丽娅听到一半时就明白我的真实意图了,她看着岚说:“他还小,很多话只是说说的,不必当真。”
岚摇摇头,“我相信他的话,每一句话我都当真。虽然他只有十六岁,可我相信十六岁时的爱情。”
太保玛丽娅被岚的这句话镇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方便和你一起去派出所,我犯过事。”
岚惊讶地看着太保玛丽娅问:“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
太保玛丽娅说:“我多大那可是个秘密,小结巴这次就拜托你了。”
岚低下头说:“这种时候其实他只需要你,他是那么爱你……”
听到岚的这句话,太保玛丽娅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明媚很温柔。在她看惯了尔虞我诈看多了良莠不齐的男人看尽了禽兽们的懦弱嘴脸后,在她习惯了睁开眼就想着钱闭上眼就想着假酒眯起眼就想着挥霍后,她的灰色目光再一次闪烁出明媚透澈的柔光,在午夜。
后来我很多次问起太保玛丽娅关于当时的情况,太保玛丽娅告诉我她当时犹豫了很久,快到派出所时才擅作主张地把真相告诉了岚。“当时的确是被岚的那句傻话和你胡编乱造的那些鬼话给感动了,又想起你第二天就要出走,才忍不住说的……”太保玛丽娅惴惴不安地向我解释——那晚太保玛丽娅看着懵懵无知的岚,犹豫着说出了真相。太保玛丽娅说听到我把岚说成是她,只是为了能当着岚的面一诉衷肠时,岚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惊讶。
“她就是这么低着头,一直低着头听。”太保玛丽娅说。
“就这么着,一句话也没说过。”她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补充。
岚为我们付了川菜馆的损失费用,共计一千五百元。哑巴因为情节比较恶劣,再说打坏了人家的鼻梁骨,虽说和我一样未满十八岁,但可能要在里面待上一天才能出来,医药费不会便宜。那两个中年人也有责任,事情是由他们辱骂残疾人开始的,真正打架也是他们先动的手,警察也罚了他们的钱。除了哑巴留在局子里继续调查,其他人都放了。
记得那天凌晨我低着头跟在岚的身后,但无论我多么努力,都难以排遣心中涌起的失落,我终于明白我要失去岚了,从我拿着她的素描在大学门口被她叫住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她了。几个小时后我就将离开这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我到了昆明后要干些什么。
我的军黄色书包一下下敲打在屁股上,里面发出铅笔盒碰撞的咯啦啦声刺破了四周的宁静,迎面的风渐渐大起来,吹起了我的衣裳岚的长发。
“马儿你别悲伤。”书包冷静地对我说。
“老子我不悲伤。”我心里回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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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到家,“进来吧,我为你洗一下伤口。”岚说。
我看到她修长的剪影泡在昏黄的楼道灯下,她低着头,扶着门框,长发便丝丝缕缕地披落下来,遮盖住了脸。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楼道,岚打开门,我侧身走进,胸口的肌肤接触到了她的乳房,怦然心跳中,我们缓缓关上门。
“小结巴……今天你十七岁了?”
我点点头。
“生日快乐。”
我点点头。
岚让我脱去上衣,我脱了,赤裸的上身布满乌青和瘀血。岚绞了一条热毛巾在那些青红的部位轻轻擦拭着,我别过头去,忍住不知为何而几欲夺眶流出的泪水。岚让我平躺在沙发上,用酒精棉花轻轻擦着我眼角的一处伤口,此时眼泪终于有了合理的借口流下。
“辣……”我擦去滑下脸庞的泪水说。
岚停下手,轻轻在我眼角吹着气,“难为你了。”她竟然这么说,让我不理解。
十七岁的生日,我很寂寞,因为喝多了红酒以致头昏脑胀。我想大多数同龄人正有着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而我,依旧一无所有,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画稿和一颗惶恐的被爱放在火上日夜烧烤的心。
那天岚坐在沙发上凝视我很久,她穿着那件和我一起买的雪蓝色的连衣裙,被包扎好的我大着舌头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她没答理我。我坐在地上,已经醉眼朦胧了,她站起身,又看了我好久,然后她走过来轻轻抱住我的头。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肚子上,忽然悲伤得不能自已。
“罗亭,你为什么要这样?!”半夜她在噩梦中惊醒,高声呼唤着那个少年的名字,她穿着睡衣跑出卧室,泪如雨下地一把抱紧被她惊醒的我,然后又慌张放开,疾步走回卧室,关上门,我听到门反锁的咔嗒声。
那天我才知道那个少年叫罗亭,像是个妞的名字。
第二天岚一早就去上课了,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岚起身梳洗的动静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岚梳洗完来到我身边,我脸冲里,一动不动地睡着。我感觉岚站在我背后很久,我知道她在看我。她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没动,她就不再叫了,我听到方桌上铺开纸的声音,听到笔在纸上沙沙写字的声音,我猜岚在留言。
然后岚轻轻打开门,门又轻轻合上,怕吵醒我的样子。
我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缓缓坐起身,茫然地四顾着这个留下我太多幻想和欲望的一室一厅。
我站起身,来到方桌边,便条上是岚娟秀的字迹。
岚只写了很简单的几句话,意思是让我今天在她家好好复习,马上就要考试了,并一再嘱咐我要等她回来,她说她想和我谈谈。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已经被太保玛丽娅卖了,我以为岚依旧被我蒙在鼓里。我想谈又能谈出什么新花样来?还是留些悬念,尽快痛苦去吧。
我仔细将便条折好,放入上衣心口处的口袋,打开门,没有回头,离开。
后来我听说哑巴赔了不小的一笔医药费,被放出来时整条多伦路都轰动了。那时我已经在虹桥机场排队领到了登机牌,而李金鱼和赵大饼带着敬畏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哑巴昂首走来。他的黑色西装破了,衬衫也被扯开,露出宽大而单薄的胸膛,其嘴角的血渍更显出一身冷酷打手般的杀气。据说他朝李金鱼和赵大饼斜了一眼,两人马上满脸堆笑地朝哑巴挥挥夹着烟的右手,谄媚之态令人发指。太保玛丽娅旋风般从亭子间的木楼梯上冲下,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心疼抚摸他脸上的伤痕,哑巴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好像不是去蹲了一天局子的孙子,而是去逛了一天窑子还趾高气昂地回来呵斥女人的禽兽老子。众人看着哑巴和太保玛丽娅走上木楼梯,进了我的亭子间,门嘭地关上,窗帘哗地拉上,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嚣张。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连呼作孽,麻将的哗啦声挣扎着被湮没在哑巴和太保玛丽娅肆无忌惮的小床嘎吱声中。
就在那时,我的飞机起飞了,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发生我想像中的那一幕:岚跑到机场,劝我回家,我拒绝,不作任何解释,然后我们挥泪永别。
7
我离家时太保玛丽娅给了我三千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太保玛丽娅这样的人势必会成为我的朋友,不需要任何理由,互相喜欢罢了。
下飞机后我走出机场,上了出租车,在司机一个劲地催促中却愣在当场不知往何处去。我想起临行前太保玛丽娅跟我说过昆明有个叫讲武堂的地方,她说那里很棒,很适合失恋的人独自体验痛苦。
于是一个小时后,十七岁的我怀揣三千块钱游荡在衰草丛生的云南讲武堂里,我看着锈迹斑斑的野战炮和摁满血手印的北伐军旗时,心中的确充满了凄苦。我惊叹于此处的荒凉落寞,蹲在野蝇四舞的长草间,默默流了一会儿泪。
当晚我住进中玉大酒店,之后的三天三夜我都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面无表情地换着卫星频道,浑身赤裸,拉上金色的窗帘,烟缸里烟蒂堆积如山,卫生间里永远放满一缸热水。总有小姐打电话到我房间问我要不要服务,一开始我慌张挂断,到后来犹豫挂断,直到最后我结结巴巴地问了一下价钱——五分钟后门铃就响了。当时港台烂片里的美女经常在失恋后立刻痛苦失身于他人,总有一只苍白的手用力抓床单的特写,我想那一只只抓紧床单的手表明了某种痛并快乐着的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当晚我的确怀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她上我下的体位中,在日夜渴望终于得偿所愿的亢奋中,在想起岚不日就将出嫁的失落中,用手抓紧了床单。“你怎么像女的一样?”经验丰富的她看着我紧抓床单的手,上下起伏,不慌不忙地问。我眼前一黑,就此告别了童子鸡岁月。第二天我醒来时感到前所未有的信心,十七岁的我已经成了男人,又没有任何责任要担待,这令当时的我备感鼓舞。身边熟睡着一个长发遮脸的姑娘,至于我是怎样进入,怎样完成了经常盯着岚时所幻想的那回事竟然全无了印象。那姑娘缓缓醒过来,一副不知南北,昏头胀脑的样子。
“包夜要多收一倍的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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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拿出钱,“我第……第一次。”我忽然说。
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当时所选择的表白场合以及对象未免太荒诞不经。但是更荒唐的是那姑娘揉揉眼睛问:“啊!?你真是个雏?”
我点点头。
那姑娘大为沮丧,她告诉我她们这行有一条不成文的行规,那就是如果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破了雏的身,那就不能收钱,否则以后会没生意。姑娘说的信誓旦旦,我则相当内疚,几次想把钱硬塞给她都不行。
“你这不是断我以后的财路吗?”她杏眼圆睁地责问我。
我搓着手,相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于是那姑娘提出一个方案,“这样,今天你再包我一晚,我只收你今晚的钱。”那姑娘耸耸肩说,阳光在其肩头熠熠生辉,金色光芒裹着她宛如一个掉下凡尘的天使。
我当即脱了裤子,再次冲入被窝。
我开始游荡在翠湖边拿着面包屑喂海鸥,因为这样的动作和场景符合一个失恋者应有的行为举止,十七岁的我趴在栏杆上,风吹动散乱在额前的长发,眼神迷离,叼一根烟,偶尔深呼吸。
在昆明混到五月一日,吃腻了气锅鸡和过桥米线后,在岚披上婚纱的那天,我搭车去了一个叫文山的地方,在文山小镇游荡时我偶尔哭泣,因为那实在太凄凉了,我,一个刚满十七的少年,每天都在毫无目的地行走。有人指着远处的山告诉我山后就是越南,我继而萌生了越过边境继续痛苦游荡的想法。我就是在那样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走进地雷区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在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中,一只硕大的野鼠窜出,把我吓了一跳。我抄捷径地走出地雷区,重新踏上碎石公路,向中越边境走去。有当地人惊讶地向我跑来,拉住我指指我身后,我回过头才发现一块锈迹斑斑字迹模糊难辨的大铁牌子,上书:地雷区。
那是一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我木然地站在通往边境的碎石小公路上,身后是一大片我刚刚踩过的地雷区。
中越战争时此处埋了好几层地雷,据说当时铺下去的地雷们麻木不仁,基本不炸,以致敌我双方都安全地踩在前一次铺过地雷的区域再铺上一层,当地人告诉我这一块地雷区可能有五层地雷,但战争结束后那些雷就变得敏感起来,怎么踩怎么响,且再也排不干净,索性就用铁牌子警示起来。据说每年都会炸死炸伤几个,但绝少炸到外来人。往往是当地路熟的老手走捷径,一次没炸,两次没炸,接着胆子大了,照着原先走过的小径吹着口哨赶路,就炸了。
我不寒而栗地站在路边,忽然醍醐灌顶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我们都只有这么脆弱的一条命,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它。那一刻我方才明白罗亭的耍赖,是的,他可以被车撞死,可以病死,可以在残酷世界中被千万种危险不停攻击而最终难逃老死。但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人生是完整的,因为他拼到底了,没有把一手臭牌一扔没种地说“老子不玩了”,直至我站在这块地雷区的铁牌子下,我才有点明白“活着”这个牌桌的威严性,最好不要耍赖扔牌,想翻牌的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