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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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说话的样子,把烟管推回来,便自己点燃了它,搭讪的说:“哈,一辈子就这么点嗜好,戒不了。”
侯忠全的女人,他姑母,昨晚害怕老头子,没有去开会,心里却老惦念着,她问道:“昨晚你媳妇开会去了,你去了么?讲了些什么来?说又要闹清算,要把地均匀,谁种着的就归谁,真有这么回好事?”老头子却忙着说:“唉,一个妇道人家,老也老了,还爱打听,咱说这就不关你的事。还吵着要去开会,也不管自个听不听得懂,顶不顶事。还是守点本份,少管闲事吧。”
李之祥也赶忙答道:“咱们家那个简直是封了王啦,好像她真能干个什么的。咱也摸不清,还是让去,还是不让。姑爹,你老人家说说,如今这会的事,到底会怎么样?村上人的话,各式各样,可多着啦。”李之祥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一点。
“你问咱么,”老头子摸了摸那几根短胡子,把眼朝两人脸上扫了一下,却笑了起来:“哈,不行了,咱这个脑子不时兴了。如今是新世界,新世界有新的办法,夜个人家同志说得多好呀!哪一桩不为穷人打算?不过——唉,咱这一辈子就算毬了。你姑妈,你表弟,表妹都反对咱老头子呢,要没有咱,他们都已经翻了身,发了财了,哈……你还是随着你媳妇吧,她是个能干人;如今是母鸡也叫明,男女平等,哈……”
“这就叫做问路问到瞎子头上来了。村子上谁还不知道你姑爹,把侯殿魁的一亩半地又退给人家了?你问他,他就会告诉你:”守着你那奴才命吧,没吃的把裤带系系紧。‘嗯,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死人的,有啥好说的嘛,嗯!“平日拗不过老头子的姑母,今天就在侄儿面前,发起牢骚来,提起那最不愉快的旧事。
李之祥听着这两个老人,这个这么一说,那个又那么一说,心里又做难起来。他想起侯忠全这老头的固执,想起村上人对他的不同情,都骂他是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他便告诉他说,村上人讲,他若是肯出头的话,侯殿魁准得赔他十亩地和一所房子。
老婆便附和着答应,“嗯,可不是,嗯,嗯。”她还用眼睛在老头脸上搜索,想在那里找出一点仇恨,或者一点记忆也好。可是她失望了,老头子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打断了李之祥的话。
“唉,这全是老话,别提了。”显然他已经对这个谈话毫不感到趣味。他走下炕,收拾着刚才泥屋子的家什。李之祥只好站起来。老太婆心里很难过,送了侄子出来,悄悄的告诉他,说自己晚边要去看桂花媳妇,要他少理他姑丈,这老头儿不是个好东西。
21 侯忠全老头
侯忠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村子上的老人还可以记得,当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在村子上曾是一个多么伶俐的小伙子。他家里在那时还很过得去,有十九亩半地,三间瓦房。他又在私塾里念了两年书,识得下许多字。他爱看个唱本本,戏本本,那些充满了忠孝节义悲欢离合的故事曾迷惑了他。他沉醉在那些英雄烈女,忠臣义仆,轰轰烈烈的情节里。他又常把这些故事讲给他的邻舍听,许多年轻人都围绕在他周围。他又学会了唱,扮谁像谁。过年的时候,村子上人都要找他,就爱看他的戏,他的父亲也禁止不得。他又讨了一个村子上最漂亮的姑娘,生了个白胖的小子,他父母正乐得什么似的。可是那年遭了年馑,他们借了他叔爷爷侯鼎臣家三石粮食,也就糊过去了。第二年利也没还上。侯鼎臣没有逼他们要账,只常常叫他媳妇去帮忙做针线,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也不好有意见,这是人情呀!又是自己一家,叫去,就去吧。只怪他媳妇也是水性杨花,和侯鼎臣的大儿子殿财竟勾搭上了。侯忠全听到了一两句风声,也不问青红皂白把媳妇叫回来打了一顿,要休她,媳妇心里觉得委屈,一赌气在夜晚便跳了井。殿财看见他心爱的女人死了,愤气不过,唆使了那女人娘家和他打官司。他坐了两个月大狱,赔了六亩地,才算把这案情了结。父亲气得生了一场病,到年底就死了,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母亲要他又到叔爷爷家去借,他不肯,赌气过了年,母亲自己去借了十串钱埋了父亲。他在家里憋不过这口闷气,跑到口外帮别人拉骆驼,成年累月在沙漠地里跑。他开始还幻想着另打江山,发笔财回家。可是望不断的白云,走不尽的沙丘,月亮圆了又缺了,大雁飞去又飞回……整整五个年头,侯忠全的蓝布褂子穿破了,老羊皮短袄没有了袖子,家里带了信来,娘躺在炕上等他回去咽气呢。他没有法子,走回家去。家里已经住了别的人,娘搬在破庙后的一间土房里。他的白胖孩子成了一个又瘦又黑的小猴子。娘看见他回来了,倒高兴,病就转轻了。娘能起炕的时候,他却病倒了。娘守着他,求神问卜,替他找医生,也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的,等他病好了,才明白几亩地全给了他叔爷爷了。可是现在他不能再走了,他得留在村子上给人家种地。这时候鼎臣和侯殿财都死了,他的第二个儿当了家。侯殿魁把他找了去,说:“咱们还是叔伯叔侄,咱哥哥做的事,也就算了,让亡灵超生吧。如今你的地在老人手上就顶了债,只怪你时运不好。你总得养活你娘你儿子,你原来的那块地,还是由你种吧,一年随你给我几石租子。”他低着头,没说什么,就答应了。搬到侯殿魁的两间破屋去,算是看在一家人面上,没要钱。从此侯忠全不再唱戏了,也不说故事。有好些年他躲着村上人,他把所有的劳力都花在土地上。他要在劳动之中忘记他过去的事,他要在劳动之中麻木自己。一年四季,侯殿魁常来找他,他就也常去帮忙。他不愿计较这些小事了,能做的他就去做。母亲也常去帮忙做饭做针线。到秋后把上好的粮食也拿了去,自己吃些坏的。侯殿魁总让他欠着点租子,还给他们几件破烂衣服,好使他们感谢他。
侯殿魁更是个信佛的人,常常劝他皈依天帝;家里有了说善书的人,便找了他去。他有时觉得有些安慰,有时更对天起了怨怼,觉得太不公平了。正在这时,好像就对他这种怨恨来一个惩罚似的,他的孩子又因为出了天花死了。他的生活就更没有了生气,村子上就好像没有了这么个人。直到他母亲又替他找了个媳妇,这才又和人有了来往。这媳妇不漂亮,也不会说,他对她也很平常。可是这个穷女人却以她的勤劳,她的温厚稳定了他。他又有了孩子,他慢慢才又回复到过去的一种平和的生活了。他不再躲着人,甚至有时还讲故事。不过不再讲杨家将,也不讲苏武牧羊,他却只讲从侯殿魁那里听来的一些因果报应,拿极端迷信的宿命论的教义,来劝人为善。他对命运已经投降,把一切都被苛待都宽恕了,把一切的苦难都归到自己的命上。他用一种赎罪的心情,迎接着未来的时日。什么样的日子都能泰然的过下去,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生活着,他全家人都劳动,都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他不只劳动被剥削,连精神和感情都被欺骗的让吸血者俘虏了去。他成为一个可亲的老头儿,也就常成为一个可笑的老头儿了。
今年春上,大家斗争侯殿魁,很多人就来找他,要他出来算帐。他不肯,他说是前生欠了他们的,他要拿回来了,下世还得变牛变马。所以后来他硬把给他的一亩半地给退了回去。这次他还是从前的那种想法,八路军道理讲得是好,可是几千年了,他从他读过的听过的所有的书本本上知道,没有穷人当家的。朱洪武是个穷人出身,打的为穷人的旗子,可是他做了皇帝,头几年还好,后来也就变了,还不是为的他们自己一伙人,老百姓还是老百姓。他看见村子上一些后生也不从长打算,只顾眼前,跟着八路后边哄,他倒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呢。所以他不准他儿子和这些人接近,有什么事他就自己出头,心想六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不好,也不要紧,一生没做亏心事,不怕见阎王的。但他在脸上却不表示自己的思想,人家说好的时候,也只捻着胡子笑笑。他明白,一只手是挡不住决了堤的洪水的;但他并没有料到,这泛滥了的洪水,是要冲到他家里去,连他自己也要被淹死的。
22 尽量做到的一致
不愉快的夜晚过去了。当张裕民回家以后,这三个工作组的同志是曾有过争辩的,但并不剧烈。文采同志以他的冷静,忍受了他们的率直。由于他在人事上的老练,也没有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同时他也为着要把工作搞好,为着大家团结,文采同志是做到从未有过的宽容。虽然他并未被说服,也没有取消对他们的成见,但表面上总算一致,没有什么隔阂。
早饭以后,这院子里又热闹了。李昌带了黑板报的稿子来,又带来了他们在春天编好的一个梆子戏剧本。杨亮替他修改稿子。胡立功拉着二胡,他就唱起梆子来了。接着,村干部又都集合在这里了。文采同志向他们征求意见,想从干部中能解决一切问题,却又不能分别他们意见的是非,因为缺乏真实的材料作为依据,他要他们酝酿斗争对象。于是他们又吵成一片,又笑成一片;当他们意见不同的时候,他们就吵着,如同那晚在合作社:张正典和李昌对李子俊的分歧,张正典和程仁对顾涌的分歧。后来他们说到侯殿魁的花花牛的事,全体就笑了,侯殿魁把公款买了一个花牛,说是自己的。他们又说起侯殿魁在村子上设一贯道,赵全功还说自己也去磕过一个头,他学着侯殿魁的神气说:“荒乱之年,黎民遭劫,入了道,可以骑烈马上西天嘛!……”赵全功这么一说,把大家说得高兴了,又要他背诵真言,赵全功便念着:“双关窍,无太佛弥勒,子亥相掐怀中抱,阿弥陀佛……”李昌便告诉文采他们,今年春天斗争老侯的时候,老侯说有病,不肯来开会,后来硬把他拉了出来,赵全功还打了他一耳光,说害了他,骗他入了道。他们又提到江世荣,又觉得他已经被斗过了,甚至有人还以为他现在态度好。不知是谁提出许有武的狗腿子王荣,说去年就有人要斗争他的,没斗成;今年春上,区里同志说斗争目标不能太多,又放松了他。许有武当大乡长时,什么事都是他跑腿,后来许有武到新保安搞煤炭组合,他也去帮他做事,两只狗眼,可势利呢。他兄弟是个残废,他占了他的财产,却不给他吃好的,也不替他聘老婆。大家把他说了半天,可是后来一查他的财产时,原来他到如今还是个穷汉,勉勉强强连中农也算不上,他的残废兄弟也不过三亩半坡地,又不能劳动,全靠他养着呢,这怎么够得上条件呢?但大家认为仍须要彻底斗争和彻底清算。
这个会开得很长,人名提得很多,凡是有出租地的或土地多的,凡是当过甲长的,都提到了,材料也谈出了很多,可是没有结果。这些人都应该被清算,分别轻重,但似乎在这之中,找出一个最典型的人来,这个人是突出的罪大恶极,是可以由于他而燃烧起群众的怒火来的就没有。这些村干部每当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似乎都够条件了,但一详细研究,就又觉得为难。他们说:“咱们村上就找不出一个像孟家沟的陈武。”陈武过去克扣人,打人,强奸妇女,后来又打死过区干部;陈武私自埋有几杆枪,几百发子弹;陈武和范堡的特务在地里开会,陷害治安员,这些事都是有证据的,老百姓都知道。老百姓一知道这人该个死罪的时候,他们就什么也不怕,大家就把他往死里斗。暖水屯就没有一个这样的恶霸,也没有像白槐庄的李功德那么大的地主,有一百多顷地,建立过大伙房。假如暖水屯有那么大的地主,那么多的地,每户都可以成为中农了,还怕大家不肯起来?他们算来算去,怎么也找不出一两个为首的人来,到下午他们就散了。文采同志要他们到老百姓里面去打听,现在暂时不做决定;假如真的没有,也就不一定要斗争。干部们一听这话,气就更松了,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只得退出来,又准备今天晚上的农会去了。
文采同志在他们走后,写了一个汇报给区上,征求区上的意见,却并未给任何人看,他把它夹在一个记录本子里,等有机会的时候,叫一个民兵送到区上去,自己便又一个人,预备这天晚上的时事讲述了。他觉得胡立功反对他讲话,真是可笑:“农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讲给他听,他不明白,他如何肯起来呀!胡立功只希望有一个热热闹闹的斗争大会,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架空的想法吗?”他也承认自己是缺乏经验的,但他也不承认他们的见解会比他高明。他们的微薄经验,有什么重大价值呢?没有总结过的经验,没有把经验提升为理论,那都是片面的,不足恃的。他承认他们比他会接近群众,一天到晚他们都不在家,可是这并不就等于承认他们正确。指导一个运动,是要善于引导群众思想,掌握群众情绪,满足群众要求,而并非成天同几个老百姓一道就可以了事的。毛主席完全了解中国人民,提出各种适时的办法,可是他就不可能成天和老百姓一起。所谓群众观点,要融会贯通的去了解,并非死死的去做。只有这些幼稚的人,拿起一知半解,当《圣经》看呢。但他还是原谅了他们。他觉得他们都只能是半知识分子和半工农分子,两者都有点,两者都不够,正因为两者都不够,就很难工作了。文采觉得自己还是要同情他们,在工作上也需要团结他们。这么想来,文采就比较坦然于对他们的让步了。
后来文采同志感到一个人在屋子里很寂寞。他很想知道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在搞些什么,而且这群村干部们又在搞什么,他们究竟怎样想呢。于是他放下了笔,一个人踱到街头上来。
23 “下到群众里面去”
街上静静的,巷口上坐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在谈话,看见文采同志走过来,就都停住了,四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文采同志心里想,女人们总喜欢说闲话,她们为什么大白天跑到巷口上来说话呢,也不做活?两个女人等他一走过,便又叽叽喳喳起来,文采听不清,也听不懂,好像这次正说他自己,他只好装做完全不知道,转过巷口,向北走去了。他走到街头上,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戏台前的槐树下,有一个西瓜摊,四五个老头子蹲在那里,他们并非买西瓜吃,就像守候着什么人似的。豆腐坊里面伸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头,特为来看他,又掉转脸去向里面说什么。文采一时不知向哪里走才好,去买西瓜吃,也不好,他便踱到黑板报跟前。那上边的稿子他曾在早上看过的,他便又从头读一次。那字写得很工整,整齐,李昌曾经说过那姓刘的教员很好,有一笔不坏的字。他一面读着稿子,一面就想着那几个老头一定在看着他的后影,那个豆腐坊也许伸出两个人头了。他并不怕这些人看他说他,可是总不舒服。他便又离开了这个地方,走到小学校去。也许胡立功在那里教歌,替他们排霸王鞭。这个曾在剧团里工作过的青年人,是不会隐藏他的兴趣的,他觉得能找到胡立功也很好。他踱进了校门。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忽然从门侧边的一个小房里,走出一个穿短衣的人来,他向着这个闯入者极谦逊的让着:“进来坐坐么,嘿,嘿,请,请……”
“你们还在上课?”文采只得问了。
“是,是,还没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