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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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进来坐坐么,嘿,嘿,请,请……”
“你们还在上课?”文采只得问了。
“是,是,还没下课,一会儿就下课。”
文采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像客室的样子。靠窗放了一张方桌,桌上玻璃匣内放了一个八音钟,一边一个帽筒。对面墙上挂了一张孙中山的石印像,旁边是毛主席的画像。像的两旁,贴了两条油光纸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开展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教育”。下边花花绿绿的贴了许多小学生的作文和图画。靠左放了一张矮的长柜,柜头上卷着一床铺盖。右边墙头,密密的挂着两排霸王鞭,鞭上还有大红和粉红的纸花。主人忙着请文采同志坐,又忙着在靠柜子的桌上倒过一杯茶来。
“请喝茶,请喝茶,嘿,简陋得很,嘿,简陋得很。”
文采便又问:“你是这学校里的么?”
“是,是,鄙人就在这里。嘿……”
“你姓什么?”文采又不得不问。
“敝姓刘。”
文采同志才想起,他就是教员,他便再问:“那黑板报是你写的吧?”
“不敢,不敢,写得不像话。”
文采同志再望望他,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长脸,眼睛很细,有点像近视,鼻子很大,头发很长,白布褂子很脏。他那过分拘谨的样子,使文采十分不快,他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文采又问了他几句,他总是恭恭敬敬的答应着。文采有些不耐了,只好说:“我们的同志不在你这里么?我是来找他们的。”
“刚刚走,胡同志刚刚走。要不,我替您找去。”
“不必,不必。”文采便走出来了。这时里面正下课,像黄蜂分窝似的,一群孩子冲了出来,大嚷大唱的。有的还冲到前面来看他。一大堆就拥在他后边,嘻嘻哈哈的学他开会讲话的口气:“老乡们,懂不懂?精密不精密?”文采很不习惯这种混乱,却只好装出不在乎,连连往外走。刘教员不安的送出来,追在他后边,还咕噜着:“请指教,请指教……”
文采跳出了校门,感到一阵轻松。他昂头走回去,却忽然有人在合作社窗口叫他了:“文主任!”
这是治安员张正典,不知为什么,他叫他主任。
文采赶忙走过去,张正典接着喊:“来参观参观咱们的合作社吧。”
从窗口望进去,里面有两柜子货物,全是些日用品,还有一张面柜,一块案板,一个打烧饼的炉子。张正典好像刚喝过酒似的,脸有些红,里面一个小个子忙走出来招呼。张正典介绍着:“这是咱们合作社的主任,任天华,是个好买卖人,有一手。”
文采同志觉得应该同他谈谈合作社的生意,便稍稍问了他几句。任天华并不像商人样子,很老实,一句一句的答应他。文采想起张裕民曾说过有事到合作社来找他,他便问:“张裕民常在你这里的么?”
“是的,他常在这里。”
文采看了看张正典的脸,又看了一看柜子上的一个酒坛,觉得明白了许多。
张正典看见文采同志不肯进来,便从窗口里跳了出去,顺口问:“主任,你是要找张裕民么?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这西头。”
“不,我随便问问的。”
“张裕民公私都忙,一天到晚只见人找他。哈……”
“什么?”文采觉得那话里面有文章。
“主任,这次要分胜利果实的话,你替咱三哥分上三间好北屋吧。张裕民现在住的那一间东房可是不行,又有他兄弟。
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
“呵,就是,对着嘛!主任,你得喝了他的酒才走呵!”
“是谁家?事情怎样了呢?”
“那还要问,是一个寡妇,人家地倒不少,也就是缺房子。
哈……“
文采听到这些话,心里很不高兴,但也觉得有些自得,自己的眼光究竟还不错。他便再朝北走去,想同张正典再说点什么。
张正典便跟了过去,张正典告诉他说,他自己也是解放前就参加了党的,只因为自己老实,干不了什么事,治安员也是挂个名,什么事都是张三哥一个人办了。后来他又说出了他对这次清算斗争的估计是闹不起来。文采再三问他的理由,他总是吞吞吐吐不肯说,最后才说:“主任!你看嘛,放着封建地主,为啥老百姓不敢斗?那关系全是在干部们嘛!你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不是亲戚就是邻舍,唉——,有私情就总难办事嘛……主任,你还有不明白的?”至于这里面是谁有私情,他就不肯说了,他们一直走到村口上。
当他们再走回来的时候,文采看见街边上站得有个年轻男人,黑黑的,抱着两个拳头,冷冷地望着他们。文采觉得很面熟,便问他:“你没有下地去么?”
那个人还没有答应,张正典却说了:“我走了,主任,你回吧。”他在身后一下便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个黑汉子却仰头向街对面的人们说:“白天也见鬼,嗯,邪究不胜正,你们看,嗯……溜了。”
街对面的人说:“唉,刘满,回家去吧,你家里的找你吃饭找了半天了,你看你这两天,唉,平下心来干活吧。”那黑汉子把膀子一撒:“嗯,干活?如今就干个土地改革么!”他又掉转脸来问文采:“同志,是不是?”
文采觉得这人有些神经失常的样子,便不再问下去,一直往回走。那个叫刘满的人便又站住了,抱着拳头,眼送着他回去。
文采走回家的时候,家里还是没有人。韩老汉已经拉开风箱在做晚饭了。他的孙子坐在房门口,玩一个去掉了翅膀的蚱蜢。
24 果树园
这时张裕民和杨亮还留在果树园里。熟了的果子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两人慢慢地走。从树叶中漏进来的稀疏的阳光,斑斑点点铺在地上,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已经摘了满满的一篮。这是张裕民舅舅郭全的,他在去年清算复仇后,分得许有武的五分果木园子。杨亮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致。望不见头的大果树林,听到有些地方传来人们讲话的声音,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葫芦冰的枝条,向树干周围伸张,像一座大的宝盖,庄严沉重。一棵葫芦冰所盖覆的地面,简直可以修一所小房子。上边密密地垂着深红,浅红,深绿,淡绿,红红绿绿的肥硕的果实。有时他们可以伸手去摘,有时就弯着腰低着头走过树下,以免碰着累累下垂的果子。人们在这里眼睛总是忙不过来,看见一个最大的,忽然又看见一个最圆最红最光的。并且鼻子也不得空,欢喜不断的去吸取和辨别各种香味,这各式各样的香味是多么的沁人心肺呵!这里的果子以葫芦冰为最多,间或有几棵苹果树,或者海棠果。海棠果一串串的垂下来,红得比花还鲜艳,杨亮忍不住摘了一小串拿在手里玩着。这里梨树也不少,梨子结得又重又密,把枝条都倒拉下来了。
杨亮每走过一棵树,就要问这是谁家的。当他知道又是属于穷人的时候,他就禁不住喜悦。那葫芦冰就似乎更闪耀着胜利的红润,他便替这些树主计算起来了,他问道:“这么一株树的果子,至少有二百斤吧?”
“差太远了。像今年这么个大年,每棵树至少也有八九百,千来斤呢。要是火车通了,价钱就还要高些。一亩果子顶不上十亩水地,也顶上七八亩,坡地就更说不上了。”
杨亮被这个数目字骇着了,把眼睛睁得更大。张裕民便又解释道:“真正受苦人还是喜欢水地,水地不像果木靠不住。你看今年结得多爱人,可是去年一颗也没结,连村上的孩子们都没个吃的。果子结得好,究竟不能当饭。你看这葫芦冰结得好看,闻起来香。可是不经放,比不得别的水果,得赶紧发出去。发得猛,果行里价钱就订得不像话了。你不要看张家口卖二三百元一斤,行里却只收一百元,再迟一点就只值七八十元一斤了,运费还在外。损了的就只能自己留着晒果干,给孩子们吃。”
杨亮又计算着这十亩地的收入。这十亩地原是许有武的,去年已经分给二十家赤穷户。
假如这十亩地,可以收获三万斤,那么至少值钱三百万元。每家可分得十五万,合市价能折小米七百五十斤。三口之家,再拉扯点别的活计,就勉强可以过活了,要是还有一点地当然更好。杨亮不觉对这果木园发生大的兴趣,于是便更详细的问着全村果木的数字,和属主的姓名,也就是那些地主和富农的名字。
他们走了一阵,仍觉得园子里很静,没有什么人。只有郭全老头儿一个人在他们摘过果子的树下去耙松土。把土梳得松松地,平平地。要是有人再去摘这树上的果子,土上面会留下脚印,他就能知道。
他们把果子账算到一个阶段的时候,张裕民又接着他们在路上没谈完的话:“在会上我当然不能提,干部里面就有他的耳目呢。事情没闹成,他一抽身就又走了。再说,提出来了,通不过也是白费,谁心里也在琢磨着:”出头椽子先烂‘咧。你说,他们真的还不明白?“
“你不是已经派了民兵暗地监视着吗?”
“民兵也不敢全告诉呀!要是都能像张正国那才好。这是一条汉子,大义灭亲,死活只有一个党。”
“赵得禄是个老村长了,我看倒也是个精明人。他家里穷得那样子,老婆连件上衣也没有,这样的人也靠不住?”“这人心里明白,就脸软,拉不下来。今年借了江世荣两石粮食,还当人不知道,欠了人家的,就硬不起来了。唉,这几个人呀,各有各的藤藤绊绊。所以斗哪一个,也有人不愿意!”
“照你这么说来,村子上要拔胡槎,就得这个人。可是要斗这个人,首先干部就不可靠,是么?”
“着呀!咱也不说全不行,这里面要是有了一半不说话,你说别人要不要看眼色呢?有些话也只有咱们自己人说说,咱们别人不讲,单讲程仁,他过去是他的长工,后来又成了佃户,如今又当了农会主任,该积极了;嗯,这人啥事也能走在头里,就是这桩事装糊涂。你别看他老实,算一个好干部,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总忘不了别人侄女给他的那个情分!老杨,你要还在咱们村再住上几天,你就全懂了。老百姓的眼睛在看着干部,干部却不肯带头,你说这事怎么办嘛!”“全村就没有一个敢走在头里的?
咱们试着去找一找,总有受害深的肯出来。干部不出头,咱们先找群众,只要群众肯出头,就不怕干部讲私情。“
张裕民又说老百姓脑子没有转变的时候,凭你怎么讲也没用。他把侯忠全做例子来说明。张裕民过去领导过两次清算斗争,都觉得很容易。他觉得老百姓很听他的话。这次当他明白到不仅要使农民获得土地,而且要从获得土地中能团结起来真真翻身,明了自己是主人,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因此他显得更为慎重。同时在工作中又发生许多困难,他就甚至觉得很苦恼。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决不会消极的。他向杨亮说明这些情况之后,已经感觉轻快了许多。接着杨亮又鼓励了他,也使他勇气增加。尤其当他觉得杨亮并非一个没有办法的人,他就更感到有依靠了。他听从了杨亮的嘱咐,在今晚开完农会以后,把这件事重复向文采同志反映,大家要共同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他看到天色已经不早,就先提着一篮果子走回去。杨亮便再走到郭全住的看园子小屋来。
这个老头有两撇八字胡,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老头子。他靠在屋外的一个树根上,仿佛很悠然自得。
杨亮看见他膝前篮子里捡得有十几个烂了的果子,便问:“这有什么用呢?”
老头子笑了,含糊的说:“全是烂的,唉……还有半边不坏,晒干喝茶可好呢……”后来他睁眼望着杨亮说:“同志,以前连捡这么个烂的也不成呀!干望着这几棵树五六十年了,今年这才算有了三棵半树,就敢把这烂的丢了?不丢,不丢!”
杨亮听到他这样说,又想起适才当他外甥来摘果子时他的慷慨样子,他指点着,他叫他们多摘些,他还说吃完了他会再送去,要张裕民不要来,他明白他外甥是个忙人。杨亮便不觉得说:“你这人太好了,看我们刚才摘了你那么多。”“多?不多。”老头子又正经的说,“这还不全是你们给咱的。你们是好人,你们把富人的东西全分给咱们穷人了。你们这回又来干这号子事,村子上人全明白呢。”
“咱们是什么人呢?为啥要干这号子事呢?”杨亮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你们,”老头子确切的笑了,“你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
你们的头子毛主席叫你们这么干的嘛!“
“毛主席又为啥呢?老伯,你再说说看。”
“他为咱们嘛!他为的是穷人,他是穷人王。”老头子仍然是很肯定的笑着。
“哈……”杨亮也靠在树干上笑开了。他笑过之后,却悄悄的问着老头子:“你们村上有共产党没有?”
“没有。咱们没有这个。”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咱村子上的人咱全认识,都是老百姓,没这个。”
“老伯,假若你们村上有共产党,你入不入?”杨亮试探着他。
“为啥不入?只要有人我就入,要是没有人,我一个人就不入。”
“一个人怕什么呢?”
“不怕什么,一个老头子办不了事呀!”
“呵……”杨亮觉得意外的高兴了,却更追下去,他告诉他村子上早就有党员了,只因为他不是,所以别人不告诉他。他劝他参加党,参加了党大家团结得更紧,更不怕那些坏蛋。翻身只有靠自己,才翻得牢。共产党是为了许多许多人的幸福的。老头子听得迷迷糊糊的笑着,结果他也告诉杨亮,假如他入党,得先找一个人商量商量。杨亮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商量呢?只能你自己做主呀!万一碰着一个坏人了呢?”老头子便显出为难的样子,最后杨亮只好问他想和谁商量,老头子也低低的说:“咱外甥嘛!你看能成不能?”杨亮便又呵呵的大笑了,连连点头说:“能成,能成。”
天已经在黑下来,杨亮觉得这果园真使人留恋,他再三的去握老头子的手,告诉他,他将会再来看他。老头子也憨憨的高兴的笑着,要留杨亮吃晚饭。但杨亮却不得不去了,走以后还时时的回头望着这渐渐被黑暗模糊了的果木林,和模糊在林中的郭全老头儿。
25 合作社里
杨亮刚从北街上转到小学校院墙外,就听到对面合作社里嚷成一片。他赶忙走去,只见里面黑幢幢的,人影很杂乱,同时有很多人说话。他挤到程仁的跟前,只听程仁说:“你们这些人呀!做负担的时候,要你们报户口,你们怎么不报。如今么,一起一起来问。好,请你们大家来评评,爷儿俩光棍,也要算两户,咱们全村千来人口,能不能算做千来户?!你们恨不得把吃奶的娃娃都要算上一户,好分上二亩水地。你们也不想想,咱们村上能有多少点地嘛!这不是给人找麻烦!”
站在炕角边的那个年轻农民,看来只十八九岁,并不停止下去,他申辩道:“咱爹种的是李子俊的地,咱种的是江世荣的地,你们不知道?咱们一个炕上睡觉,可是做的两家活。
咱们老早就是各管各。“
“你赶紧讨老婆,生个儿子吧,那不就是三户了吗!”是谁在门口也投进来讽刺。
“可不是,今早李振东娘就说,她家得算五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