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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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巴扎克巴尔的这本小说吗?”
“随您的便。刚刚也有个年轻女读者提出这个问题,她也要求换一本波兰小说。喏,那边柜台上有一摞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就在您面前。您自己拿一本吧。”
“这本没有什么毛病吧?”
“唉,现在我可不敢再向您保证了。那些最严肃的出版社都出了这种差错,别的就更不可信赖了。刚才我对那位小姐讲过了,现在对您也这么讲:如果再出现差错,我将退还你们的书款。别的我就无能为力了。”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位小姐。她与你隔着两个书架,正在那里查看“英国企鹅书店现代经典作家丛书”,她那秀丽的手指正在浅紫色的书脊上迅速滑动着。她的眼睛大而机灵,皮肤的颜色与色调深浅适中,头发拳曲而蓬松。
男读者啊!这位幸福的女读者进入你的视野,进入你注意的范围,或者说你陷入了一个磁场、而且摆脱不了这个磁场的吸引力。好了,别浪费时间,你有个与她讲话的恰当话题,有个共同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可以炫耀一下你的渊博知识了。快走过去,还等待什么?
“可以说您也……噢,噢,那本波兰小说,”你一口气说下去,“那本书刚开头就截住了,真不凑巧,我听说您也……我也是,您知道吗?为了尝试一下,我不要那本书了,换了这本,我们两人真是巧合了。”
嘿,你本来可以把这几句话组织得好一点,不过基本意思你还是表达出来了。现在该轮着她了。
她莞尔而笑,露出两个酒窝,令你神魂颠倒。
“啊,”她说,“我多么渴望看本好小说啊。这本书开头的时候不行,后来我开始喜欢它了……当我发现它被拦腰截断时,多么扫兴啊。再说作者也不是同一个,我早就觉得这本小说与作者其他小说不一样了。果然不出所料,是巴扎克巴尔的小说。不过这个巴扎克巴尔也不错。我从没有读过他的东西。”
“我也没读过。”你可以满怀信心并令人信服地这样说。
“我觉得他这种叙事方法有点过于含混不清。开始看一本小说时那种含含糊糊的感觉我倒不反对,不过我担心,一开始如坠烟海,烟雾消散之后我那高兴劲可能也会随之消失。”
“是有这种可能。”你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地说。
“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她补充说,“它能使我立即进入一种明确、具体而清晰的境界。我特别喜欢小说把事件写得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即使是现实生活中那些模棱两可的事件也应该这么写。”
你同意她的观点吗?同意?那就告诉她说:“是呀,这种书值得一读。
她又说:“话虽这么说,我并不否认这本小说还是很有趣的。”
喏,别让谈话就此中断了。说呀,说什么都行。“您读小说读得很多吧?是吗?我也读一些,虽然我更喜欢杂文……”你就会说这些?没有了?不说了?再见吧,晚安!你就不会问问她:“这本书您看过吗?那本书您看过吗?这两本书您喜欢哪本?”你看,再谈半个小时也有得谈的呀。
糟糕的是,她看的小说比你看得多,尤其是外国小说比你看得多,而且她记性非常好,能援引一些具体情节。她问你说:“您记得亨利姨妈说的话吗,当她……”可你曾经提到那本书的书名,因为你只知道那本书的名称而已,你喜欢让别人以为你读过那本书;现在你只好随机应变,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了,至多说几句不会带来危险的话,例如“我觉得它的故事情节展开得比较慢”,或者“我喜欢它的讽刺味道”。她反驳说:“您真的这么看吗?可我以为……”弄得你很尴尬。你首先谈到一位著名作家,因为你只看过他一本书,至多两本;她呢,她毫不犹豫地顺杆爬,讲起那本小说的情节,可以说她对那本书了如指掌。倘若她不是了如指掌而是有些疑惑的话,那就更糟了,例如她问你:“铰碎相片那段是这本小说里的呢,还是那本小说里的?我老记不清……”既然她说不清,你就猜呗。可她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不可能……”嘿,我看你们两人都糊涂了。
最好还是回到昨天晚上你看的那本书上来,回到你们两人手中都拿着的补偿你们失望心情的那本书上来。
“但愿这次这本书没装订错,”你说,“别再读到有趣的地方,就……”(就什么?你想说什么?)“总之,但愿这次能愉快地读完这本书。”
“啊,当然哪,”她回答说。你听见了吗?她说:“啊,当然哪。”现在该你试试看能否跟她挂上了。
“既然您也来这个书店买书,希望在这里还能见到您,以便交流我们的读书心得。”
“乐于从命。”她回答说。
你很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为此你已布下了一张几乎看不见的罗网。
“昨天我们要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结果读了巴扎克巴尔,今天我们要读巴扎克巴尔,如果打开书一看是伊塔洛·卡尔维诺,那才叫滑稽透顶呢。”
“哦,不会!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们去控告出版商!”
“唉,为什么我们不相互留下电话号码呢?”(喏,这就是你的目的;男读者,你像条响尾蛇正围着她转呢!)“如果我们当中谁发现自己那本书有问题,也好请求另一位给予帮助啊……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更有可能凑成一本完好的书。”
喏,你还是说出来了。在男女读者之间,通过书籍相互关心,相互协作,建立联系,这有什么不自然的呢?
你原以为对生活寄托希望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却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你心里现在有两条不同的期望,不论哪一条都能使你身心愉快:一条期望寄托在这本书上——你迫不及待地希望接着看这本书;一条期望寄托在那个电话号码上。你希望她回答你打给她的电话时,再次听到她那时而清脆时而模糊的声音。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在明天,你会以这本书为借口(也许是个不攻自破的借口)打电话给她,问她喜欢不喜欢这本书,告诉她你看了多少页,还有多少页没看,提议你们见面谈谈……
男读者啊,要问你是谁,多大年纪,问你的婚姻状况、职业和收入情况,未免太不礼貌。这些事你自己去考虑罢了。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心情,现在你在自己家中,你应该努力恢复内心的平静,投身到这本书中去,伸着腿读,蜷起腿读,再伸直腿读……可是,从昨天起你好像已经变了,你读书不再是一个人读了。你心里想着那个女读者。她现在也翻开了这本书。喏,你们要念的这个故事上面蒙上了你们可能要经历的故事——你与她邂逅的续编,或者说你与她关系的新编。看,这就是从昨天起你发生的变化。你说你喜欢书,因为书是明确的、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冒任何风险就能享受到的,而生活经历呢,却是捉摸不定的,时断时续的,相互矛盾的。这是不是说书成了一种工具,一种交际的渠道,一种聚会的场所呢?尽管如此,读书并未失去对你的吸引力,相反它仿佛对你具有更大的魔力了。
你这本书的书页尚未裁开,这对你急不可待的心情来说构成了第一道障碍。你找来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开始打开这本书的秘密。你用力一刀把扉页与第一章裁开。然而……
然而,一开始你就发现,你手中这本书与你昨天读的那本书毫不相干。
在马尔堡市郊外
第一页的开头说,空气中散发着煎炸的气味,不,是炒洋葱的气味,洋葱烧焦了的气味。炒洋葱时,洋葱上的纹理先变成紫色,然后变成蓝黑色,尤其是洋葱片的边缘,还未炒出黄色就变黑了,其实这是洋葱的汁混在油里,在烹炒的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散发出不同的气味。书中明确指出,炒洋葱时用的是菜油。这本书里一切都非常明确,什么东西叫什么名称以及它们给人什么感觉。厨房里几个灶眼上坐着几种食物,它们各自的容器上,如平底炒锅上、饼铛上、大煮锅上,都标明具体的名称,同样各种操作过程,如挂面糊、打鸡蛋、把黄瓜切成片、在要烤的小母鸡上插些肥肉丁,等等,也都注得清清楚楚。总之,这里一切都很具体,都很清楚,记述得很符合烹调技术,起码给读者一种颇有技术的感觉。有些食物你虽然不了解,但译者认为最好还是把它们的名称直译过来,如scho?blintsjia译为邵俄布林齐亚,你念着邵俄布林齐亚时,深信邵俄布林齐亚的存在并感到它的独特味道。即使小说中没说它什么味道,你也知道它略带一点酸溜溜的味儿,因为这个词的发音以及它给你的视觉印象使你想到酸味,因为你觉得在气味与语词组成的这部交响乐中需要一种酸溜溜的音符。
布里格德正在往鸡蛋面团里搀肉馅,她那健壮胳膊红润的皮肤上长满雀斑,现在又落上一层面粉、粘上生肉馅。她的胸膛在大理石案板上每俯仰一次,身背后的裙子边便向上抬起几厘米,露出小腿与股骨二头肌间的腘窝。腘窝处的皮肤显得特别白皙,上有一条清晰的青筋。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渐渐明朗起来,因为作者对他们的行为进行细致的描写并援引他们的插话、对话。例如洪德尔老汉说:“今年的不会让你跳得像去年那样高了,”几行之后你就明白他指的是小辣椒,“你才跳得一年不如一年高呢!”乌古尔德姨妈说道。她用小木勺尝尝锅里的汤味后,又抓了一些桂皮加进去。
你一会儿发现一个新的人物,一会儿又发现一个新的人物,简直不知道我们这本小说描写的其大无比的厨房里到底有多少人。要统计一下也不可能,因为到库吉瓦家里走动的人很多,从来弄不清数目。此外,每个人有好几个名字供不同场合使用,有教名、乳名、姓或父名,还有这种称呼如“严家寡妇”、“玉米店伙计”。重要的是小说注意描写他们的外貌特征,如布隆科啃得发白的指甲、布里格德面颊上的汗毛,并且注意描写他们的动作、他们各自使用的工具,如砸肉排的锤,择水田芥的筛,刮黄油的小刀。这样每个人物便从对这个动作或这个特征的描述中得到初步刻画。不仅如此,这些描述也使你产生了想知道人物更多情况的愿望,仿佛第一章中拿着刮黄油刀出现的人物,他的性格与命运便由这把刮黄油刀决定了,而且读者你在阅读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每次看到这个人物重复出现时,你便惊喜地大叫起来:“啊,那个拿刮黄油刀的!”你的这种态度迫使作者在进一步描写这个人物的言行时,不得不把他的言行与这把起初的刮黄油小刀协调起来。
这本小说仿佛有意使库吉瓦家厨房里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人,每个人都在忙着制作自己的饭菜,有人剥鹰嘴豆,有人把炸鱼用醋、洋葱和香料腌起来。大家或烹调或美食,一拨儿走了,一拨儿又来,从清晨到深夜川流不息。尽管那天早晨我来得很早,厨房里已是热闹非凡了,因为那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头天晚上考德雷尔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到达这里,今天要留下儿子带着我离开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考德雷尔先生在泊特克沃省的庄园里待到夏季结束,待到收黑麦的时候,去学习从比利时进口的新型干燥机的操作;而考德雷尔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蓬科,这段时间应该留在我们这里学习花楸果树的嫁接技术。
那天早晨家中的各种气味与声响都拥向我的身旁,仿佛要与我告别。至今我所熟悉的这一切,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它们(我觉得会失去它们),可能找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我也变样了。因此,我同它们告别就像永别,与这厨房、这个家、与乌古尔德姨妈做的面疙瘩永别;因此,本书开始时给你的那种具体感也包含了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这种离别时的惆怅。像你这样仔细的读者从第一页开始一定注意到这点了:虽然你欣赏这本小说的准确性,但你觉得抓不住要领,说实在的.就像一切都从你手指缝里漏掉了似的。也许这是翻译的过错吧,你自我安慰说。其实翻译很准确,但是翻译不管多么准确也不能表达那些词在原文中能够具备的具体性。简单地说吧,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应具体地向你表达我与库吉瓦家的关系以及我将失去它时的痛惜,同时也应该向你表达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愿,希望奔向陌生的地方,希望翻开新的一页,希望远离邵俄布林齐亚的酸味,希望在阿格德岸边的晚会上,在泊特克沃省会星期天的集会上,在苹果酒宫的节日盛典上,结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章。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事实就是如此。
蓬科的小行李箱里露出一个长脸的留着黑色短发的姑娘相片,立即又被他藏到防雨布工作服下面去了。这个亭子间一直是我的房间,从今以后将要成为他的房间了。他打开行李箱把衣服取出来放人我刚刚腾出来的屉柜里。我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现在我坐在这只箱子上默默地望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那只有点歪斜的箱子把手。我们之间除咕哝了一句问好的话外,什么话还未讲过。我注视着他的各种动作,尽力领悟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外来人正在取代我,变成我,我的欧椋鸟笼子正在变成他的,我那穿衣镜,挂在墙上的奥地利枪骑兵戴过的头盔,以及我不能随身带走的一切东西都留在这里变成他的,就是说我与各种东西、各个地方和各种人的关系正在变成他与这些东西、地点和人的关系,同样我则在变成他,在他与他周围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取代他的位置。
那位姑娘呢……“那位姑娘是谁呢?”我问道,一边贸然伸手去拿镶有她的相片的雕花镜框。这位姑娘与本地姑娘不一样,这里的姑娘都是圆脸、乳白色头发、梳辫子。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想起了布里格德,眼睛里仿佛看见蓬科与布里格德一起在圣塔德奥节日晚会上跳舞,看见布里格德给蓬科补毛手套,蓬科则把用我下的夹子捕到的松貂献给布里格德。“放下相片!”蓬科怒吼道,并用双手死死抓住我的双臂。“放下!快放下!”
“怀念你的茨维达·奥茨卡特吧,”我及时看完了相片上的这些题字。“茨维达·奥茨卡特是谁?”我问道。这时蓬科的拳头冲着我的脸打过来,我也握紧拳头迎着他而去。我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胳膊扭在一起了,便用膝盖击打对方,用身躯挤压对方。
蓬科的身躯很沉,胳膊与腿很有力,头发(我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朝下翻过去)硬得像鬃刷。当我们滚打在一起时,我觉得这场搏斗使我们发生了变化,等我们站起身来时他将变成我,我将变成他。也许这只是我现在才这么想,也许是读者你正在这么猜想而不是我在想。不,当时我与他搏斗表明我要作为我,要牢牢抓住我的过去,不要让我过去的一切落到他的手里。即使把过去的一切都摧毁,也不能让这一切落到他的手里。我是说要摧毁布里格德,不能让她落到蓬科手里。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布里格德,现在也不这么想,不过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独一无二仅仅有过那么一次,我们搂抱在一起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在灶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就像现在和蓬科扭打在一起差不多。现在我觉得,从那时起我与蓬科便开始争夺了,既争夺市里格德,也争夺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