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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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感到吃惊的倒是我们居然过了河,居然从水里再次走了出来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好像是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桥会延伸到对面岸上,延伸到坚实的土地那样听话的东西上似的,而这片土地又是我们以前经常踩踏,非常熟悉的。好像是站在这里的根本不可能是我,因为我没有那么笨绝对不会去做方才做过的事。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河对岸,也看见了我的骡子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也是我好歹要想法子回去的地方,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能使我从那座桥上走过来,哪怕只走一次。然而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不过能说服自己过两次河的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我,哪怕是科拉下命令让这么干。
碰碰我的是那个小男孩。我说:“嗨,你最好拉住我的手。”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拉住了我的手。我敢说他是退回来找我的;他仿佛是在说,放心好了,不会让你出事儿的。好像是他在说他知道有一个好地方,那里一年过两回圣诞节,从感恩节起就过而且过一整个冬天再过到春天和夏天,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我是会平安无事的。
我扭过头去看看我的骡子,好像它是一副小望远镜,我看着它站在那里,就犹如看见了我全部的广阔的土地以及流汗换来的房子,好像是汗流得越多,土地也就越广阔;汗流得越多,房子也更加牢固,因为若想拢住科拉是需要有一幢牢固的房子的,这样就可以把科拉藏起来,犹如在冰冷的泉水里镇上一壶牛奶似的:你得有一个结实的牛奶壶或者是你需要有一股流得很急的泉水。如果你有了一股充沛的泉水,那么你必定会受到刺激,要弄到结实的、做工讲究的牛奶壶。因为不管酸还是不酸,那都是你的牛奶,因为你是宁愿要会变酸的牛奶也不要不会变酸的牛奶的,因为你是个男子汉嘛。
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热烘烘的,对我很有信心,因此我很想说:瞧啊,你看得见对岸的那头骡子吗?它上这边来没什么可干的,所以它就不来了,倒不是因为它仅仅是一头骡子。因为一个人有时也能看出来孩子们比他自己更有见识。可是他在孩子们没有长出胡子之前又不愿向他们承认。可是等他们胡子长出来之后,他们又忙忙碌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回到他们长胡子前的那个有头脑的阶段去,于是你也不在乎对那些人承认了,那些人为你自己正在担忧的同一个不值得担忧的问题担忧。
这时我们渡过了河站在那里,看着卡什在掉转大车。我们望着他们赶着大车往回走朝路拐进洼地的方向赶。过了一会儿大车也看不见了。
“我们最好还是下去到浅滩那里去准备帮忙,”我说。
“我给她许下诺言了,”安斯说。“这对我来说是件神圣的事。我知道这么做你不高兴,可是她在天上会祝福你的。”
“哼,他们可别再在地上兜圈子了,否则他们要更加不敢下水了,”我说。“来吧。”
“半路回头,”他说。“半路回头是不吉利的。”
他站在那里,驼着背,好不伤心,望着松松垮垮、摇摇晃晃的桥那边的空空荡荡的大路。还有那个姑娘,一只胳膊挎着午餐篮子,另一只胳膊夹着那个包裹。一心想进城呢。急煎煎的要进城。仅仅为了吃一纸袋香蕉,他们甘愿爬山涉水,赴汤蹈火。“你们应该再等一天的,”我说。“到明天早晨水多少会落下去一些。今儿晚上可能不下雨。河水不会涨得更高的。”
“我许下诺言了,”他说。“她正指望着这件事呢。”
34 达 尔
在我们前面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仰起了脸在跟我们喃喃而语呢。这说话声嘁嘁喳喳绵延不绝,黄色的水面上巨大的漩涡化解开来,顺着水面往下流动了一会儿,静静的,转瞬即逝,意味深长,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一样巨大的有生命的东西从浅睡中苏醒过来片刻——那是懒洋洋的警觉的片刻——紧接着又睡着了。
河水在车辐和骡子的膝间汩汩地淙淙流过,色泽黄浊,漂浮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仿佛它像一匹被驱赶得很辛苦的马一样,也是会流汗和冒泡沫的。在穿过灌木丛时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沉思的声音;松开的蔓藤和小树斜立在水里,就像后面有一股小风在吹,摇摇晃晃的却没有倒影,仿佛上面树枝上有看不见的线在牵动。一切都矗立在动荡不定的水面上——树、芦苇和蔓藤——没有根,与土地隔断,周围是一片广漠却又隔绝的荒凉,显得鬼气森森,空气中响彻着白白流过去的哀怨的水声。
卡什和我坐在大车里;朱厄尔在右后轱辘边骑在马背上。马儿在打颤,眼球激烈地滚动着,在粉红色狭长的脸上显得嫩蓝嫩蓝的,马的呼吸呼噜呼噜的,像是在打鼾。朱厄尔坐得笔直,随时准备动身,静静地、沉着地、迅速地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他脸容镇定,有点苍白,很警觉。卡什的脸也很庄严矜持;他和我对看了一会儿,用的是长时间的、探索性的眼光,那种眼光能毫无阻碍地穿透对方的眼睛直趋最隐秘的深处,片刻之间,卡什和达尔都蹲伏在这幽深的地方,恶狠狠的,毫不腼腆,在那古老的恐惧与古老的对凶兆的预感中,机警、隐秘、没有羞耻感。可是我们开口说话时,我们的声音是平静与冷漠的。
“我看我们仍然是在大路上,肯定是的。”
“塔尔曾经私自砍倒了两棵大白橡树。我听说以前发大水时,人们总是用这些树来辨认浅滩的位置。”
“我想他是两年前干的,当时他在这里砍树。我想他根本没料到以后还会有人要涉滩过河。”
“肯定没料到。是的,准是那时候干的。当时他可私砍了不少木料。我还听说他用这笔钱还清了抵押欠的债呢。”
“是的。是的,我想是的。我琢磨这样的事弗农是做得出来的。”
“本来就是真的嘛。在这一带砍树的人,大多数都需要有一个成功的农场来对付锯木场的开销。要不就是有一家铺子。不过我看这样的事弗农是做得出来的。”
“我想是的。他也真是够瞧的。”
“嗯。弗农是够瞧的。是的,这儿准还是路。要是他没有把那条老路整治好,他是没法子把那些木材运出去的。我看咱们仍然是在路上。”他安静地朝四下里看看,看看树木的位置,身子往这边斜斜,往那边歪歪,扭过头去顺着没有底部的路看过去,这条路形状不定,悬浮在半空中,由被砍伐被放倒的树的位置来确定,仿佛这条路被水一泡,泥土都漂走了,因此浮了起来,那幽灵般的痕迹留下了一座墓碑,那是纪念一种更深沉的苍凉的,比我们坐在上面静静地谈论着昔日的秘密昔日的琐事的苍凉可要深沉得多。朱厄尔看看他,接着又看看我,然后他的表情又收了回去,回到对周围景色的安静、持久的探询上去,那匹马在他的双膝底下静静地、不停顿地打着颤。
“他可以慢慢地在前面探路,”我说。
“是的,”卡什说,没有看我。他朝前看朱厄尔一点点摸索前进,脸部成了一个侧影。
“他不可能找不到河的,”我说。“他只要在五十码之外看到它就不会找不到它的。”
卡什没有看我,他的脸是一个侧影。“要是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我上星期本来是可以上这儿来看一看地形的。”
“那会儿桥还在,”我说。他没有看我。“惠特菲尔德还骑了马过桥的呢。”
朱厄尔又看看我们,他的神情冷静、警觉而有节制。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们要我干什么?”
“我上星期应该来看一看地形的,”卡什说。
“我们当时不可能知道,”我说。“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知道。”
“我在前面骑,”朱厄尔说。“你们跟着我走。”他扯了一下马。马退缩着,低下了头;他靠到马身上,跟它说话,让马儿几乎整个身子都仰了起来,它放下脚时很谨慎,仅仅溅起一些泥水,它身子打着颤,鼻息粗重。朱厄尔跟他说话,很轻柔。“走吧,”他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走吧,快点。”
“朱厄尔,”卡什说。朱厄尔没有回头。他扯扯马儿让它往前走。
“朱厄尔倒是会凫水的,”我说。“要是他能让马儿慢慢适应就好了,反正……”他生下来的时候可真受了不少罪。妈总是坐在灯光底下,把他放在膝上的一个枕头上。我们睡梦中醒来常常看到她这样。她和他倒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那个枕头比他整个人还长一些,”卡什说。他身子稍稍朝前伛。“我上星期应该来看看地形的。这件事我是应该做的。”
“一点不错,”我说,“他的脚也好头也好都够不着枕头边。你上星期不可能知道,”我说。
“这件事我是应该做的,”他说。他扯了扯缰绳。两头骡子动了,走进了朱厄尔留下的痕迹;车轮在水里发出了挺有生气的咕咕声。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艾迪。“棺材放得不稳,”他说。
终于,树木变得稀疏了;朱厄尔在开阔的河里骑在马上,半侧着身,马肚子已经陷在水里了。我们可以看见弗农、爹和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在河对岸。弗农向我们挥手,示意我们再往下游一些。
“我们这里水太深了,”卡什说。弗农也在嚷嚷,可是我们听不见他说什么,水声太吵了。现在河水流得平稳而深沉,没有受到阻拦,几乎不给人以在流动的感觉,直到一根木头漂来,慢吞吞地旋转,才打破了这样的感觉。“你看呀,”卡什说。我们瞧着木头,看见它蜘蹰不前,悬浮了好一会儿,水流在它后面聚积成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压到水里去,片刻之后才又蹿出来,翻滚着往前漂去。
“它到那儿去了,”我说。
“是的,”卡什说。“到那儿去了。”我们又看看弗农。他现在一上一下地摆动两只胳膊。我们往下游移动,走得很慢,很小心,一边望着弗农。他把双手垂下。“就在这儿过吧,”卡什说。
“唉,真他妈的,那就过河吧,”朱厄尔说。他催马前进。
“你等一等,”卡什说。朱厄尔又停了下来。
“唉,老天爷——”他说。卡什看了看水,接着又扭过头去看了看艾迪。“棺材没有放稳呢,”他说。
“那你回到那座破桥上去,走过去好了,”朱厄尔说。“你和达尔都走过去。让我来赶大车。”
卡什压根儿没理他。“棺材放得不稳,”他说,“是的,哥儿们。咱们得瞅着点儿。”
“那就好好瞅着吧,”朱厄尔说。“你们下车,让我来赶。天哪,要是你们不敢赶车过河……”在他脸上,两只眼睛发白,很像两片涂成白色的木片。卡什盯着他看。
“我们会把它弄过河去的,”卡什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干。你骑回去从桥上走过去,再从对岸走过来,拿根绳子来接我们。弗农会把你的马带到他家给你看好的,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把马儿带走。”
“去你的吧,”朱厄尔说。
“你带了绳子从对岸下河接我们,”卡什说。“三个人干活还不如两个人——一个人赶车一个人扶稳,这就行了。”
“去你的吧,”朱厄尔说。
“让朱厄尔拿着绳子的一头从上游那儿过河去在对面斜着拉,”我说。“你这样干,行不行,朱厄尔?”
朱厄尔恶狠狠地看着我们。他急急地看了卡什一眼,又转过来看我,他的眼光是警惕和恶狠狠的。“只要是真正做一些实际的事情,我倒不在乎。像现在这样光是坐着,胳膊也不抬一下……”
“那就这样干吧,卡什,”我说。
“我看也只好这样了,”卡什说。
河本身还不到一百码宽。我们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爹、弗农、瓦达曼和杜威·德尔是唯一不属于那片荒凉、单调的景色的活物。这片景色有点从右朝左倾斜,让人害怕,仿佛我们来到的这个荒芜的世界正在加速运动,差一点就要掉到万劫不复的悬崖底下去。可是对岸的那些人都显小了。好像我们之间的空间其实是时间,是一种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好像时间不再是笔直地跑在我们前面的一条越来越短的线,而是变成了平行地奔跑在我们两拨人之间的一条环状的带子,距离是这条线的加速增长,而不是两者之间的空档。两头骡子站在水里,它们的前腿已经稍稍倾斜,后臀抬高。它们的鼻息现在也带上深沉的呻吟声;它们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眼光扫过我们时里面带着一种狂乱、悲哀、深沉和失望的神情,好像它们已经看到稠重的水里有看灾难的阴影,它们说不出来,而我们却是看不见。
卡什回到大车上来,他把双手平按住艾迪,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脸沉着,往下耷拉,显得若有所思,心事重重。他抬起他的工具箱,把它往前推塞到座位底下;我们合力把艾迪朝前推,让它挤在工具箱与大车座架之间。接着卡什看着我。
“不行,”我说。“我寻思我得留在这儿。没准得两个人一起对付。”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他那盘卷好的绳子,让绳子的一头在座位柱子上绕了两圈,没有打结,把绳子的一头交给我。另一头他拿去给朱厄尔,朱厄尔在马鞍的角上缠了一圈。
朱厄尔必须得硬逼他的马儿走进水流。它移动了,膝盖举得高高的,脖子弯着,让人讨厌和生气,朱厄尔坐在马背上稍稍前倾,他的膝盖也稍稍抬起,再次用他那警觉、镇定的目光迅速地扫了我们一眼,接着又朝前看。他催逼马儿往下走,进入水流,一边轻声地说话抚慰它,马儿打了一下滑,水一直没到马鞍,它又在水浪的冲击中站稳,水流在朱厄尔的大腿处翻涌。
“你自己小心点儿,”卡什说。
“我现在来到浅滩上了,”朱厄尔说。“你们现在可以往前走了。”
卡什拿着缰绳,小心翼翼、很有技巧地让骡子进入水流。
我那时感到水流在冲击着我们,我由此知道我们是在浅滩上,因为只有经由这种滑溜溜的接触我们才能搞清楚我们是不是在前进。从前平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连串的洼坑和小土包,在我们脚底下升高和降低,推挤着我们,偶尔脚底下出现一点点坚实的土地,那也无济于事,那种轻飘飘懒洋洋的接触是对我们的一种嘲弄。卡什扭过头来看看我,这时我就知道我们不行了。可是直到我看见那根圆木我才明白绳子是起什么作用的。圆木从水里冒出来,有好一会儿像基督似的直立在汹涌起伏的荒凉的波浪上面。快下车让水流把你漂到河弯那里去,卡什说。你可以没有危险。不,我说,那样做我也会像现在一样一身湿的。
那根圆木突然出现在两个浪峰之间,好像是突然从河底蹿出来的。木头的尾端上拖着一长条泡沫,像是老人的或山羊的胡子。卡什和我说话时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那根圆木,一面看着圆木一面看着十英尺前面的朱厄尔。“放绳子,”他说。他另外那只手往下摸索把绕在座柱上的两圈绳子解下来。“往前骑,朱厄尔,”他说;“看你能不能把我们往前拉,好躲开那根圆木。”
朱厄尔对着马儿大叫;他又一次像是把马儿在两膝之间提了起来。他正好是在浅滩的高处,而那匹马也踩在一个比较硬实的地方,因为它朝前冲了一下,湿漉漉的身子一半露出在水面上,闪闪发亮,它接连不断地往前冲。它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朱厄尔也因此终于明白绳子已经松开了,因为我看见他一下下地勒紧缰绳让马退回来,他的头往后扭,这时圆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