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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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一直升到天上去。接着太阳出现在小山的后面,骡子、大车和爹都走在太阳上。他们慢腾腾地走在太阳上面,你都不能正眼看他们。在杰弗生,太阳的红光照在橱窗里面的小火车轨道上。轨道闪亮,一圈又一圈地闪亮。杜威·德尔是这么说的。
今天晚上,我要去看看,我们在谷仓里过夜的时候秃鹰是呆在什么地方的。
48 达 尔
“朱厄尔,”我说,“你是谁的儿子?”
微风正一点点从谷仓那边吹过来,因此我们把她放在苹果树底下,在那里,月光把苹果树斑斑驳驳的阴影投射在沉睡中的长木板上,在木板里面她有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细语,那是流水般的秘密的喃喃声。我带瓦达曼去听。我们走到跟前时一只猫从那上面跳下来刺溜一下闪进了阴影,它的爪子和眼睛都闪出了银光。
“你妈是一匹马,不过你爹又是谁呢,朱厄尔?”
“你这天杀的满嘴胡言的浑蛋。”
“别这样骂我,”我说。
“你这天杀的满嘴胡言的浑蛋。”
“别这样骂我,朱厄尔。”在高高的月光底下他的眼睛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只小型足球上贴着的两小片白纸。
晚饭吃过后卡什开始微微出汗了。“腿上有点发烫,”他说。“是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关系吧,我琢磨。”
“要不要给你泼点水在上面?”我们说。“兴许会让你的腿舒服一些。”
“太谢谢了,”卡什说。“都是因为太阳晒着的关系,我琢磨。我应该想到这一层把它遮起来的。”
“应该想到的是我们,”我们说。“你自己是料不到的。”
“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它烫起来了,”卡什说。“我应该注意到的。”
于是我们泼了点水在那上面。水泥底下的那截腿和脚像是煮熟的一样。“现在觉得好点了吗?”我们说。
“太谢谢了,”卡什说。“舒服多了。”
杜威·德尔用自己的裙边给他擦脸。
“想办法睡上一觉,”我们说。
“好的,”卡什说。“我太谢谢了。现在舒服得多了。”
朱厄尔,我说,你爹是谁,朱厄尔?
你这天杀的。你这天杀的。
49 瓦 达 曼
她躺在苹果树下,达尔和我穿过月光走过去时一只猫跳下来跑了开去,我们可以听见她在木盒子里的声音。
“听见了吗?”达尔说。“把耳朵靠近一点。”
我把耳朵往近处靠靠,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不过我弄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呀,达尔?”我说。“她在跟谁说话?”
“她是在跟上帝说话,”达尔说。“她是在祈求他帮助自己呢。”
“她要上帝帮她做什么事?”我说。
“她要他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达尔说。
“她为什么要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呢,达尔?”
“为的是她可以独自安息,”达尔说。
“她为什么要独自安息呢,达尔?”
“你听,”达尔说。我们听到她的声音了。我们听见她翻了一个身。“你听,”达尔说。
“她翻了一个身,”我说。“她正透过木头在看我呢。”
“是的,”达尔说。
“她怎么能透过木头看东西的呢,达尔?”
“走吧,”达尔说。“咱们一定得让她安静地休息。走吧。”
“她没法从那里往外看,因为窟窿是在顶上,”我说。“她怎么能看呢,达尔?”
“咱们去看卡什吧,”达尔说。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威·德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卡什的腿不对头。我们今天下午给他固定了一下,可是那里面又不对头了,他在床上躺着。我们往他的腿上浇了一些水,他觉得好多了。
“我觉得好些了,”卡什说。“太谢谢你们了。”
“想办法睡一会儿,”我们说。
“我觉得好些了,”卡什说。“太谢谢你们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事情,杜威·德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不是爹的事儿不是卡什的事儿不是朱厄尔的事儿不是杜成·德尔的事儿也不是我的事儿
杜威·德尔和我打算睡地铺。地铺打在后廊上,从这儿可以看到谷仓,月光照亮了半张地铺,我们将是半个人躺在白光里,半个人躺在黑影里,月光正好照着我们的腿。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看到当我们在谷仓里过夜时它们呆在什么地方了。我们今天晚上不在谷仓里过夜可是我能看到谷仓因此我能弄清楚它们在哪儿过夜。
我们躺在地铺上,我们的腿在月光底下。
“看呀,”我说,“我的腿看上去是黑的。你的腿看上去也是黑的。”
“快点睡吧,”杜威·德尔说。
杰弗生还远得很呢。
“杜威·德尔。”
“什么事?”
“现在不是圣诞节,它怎么会在那儿呢?”
它在闪闪发光的轨道上一遍一遍地打转。接着是轨道一圈又一圈地闪亮。
“什么会在那儿?”
“那辆小火车。橱窗里的。”
“你快点睡吧。要是在那儿你明天可以看到的。”
也许圣诞老公公不知道他们是城里的孩子吧。
“杜威·德尔。”
“你快一点睡吧。他不会让任何一个城里的孩子把它拿走的。”
它就在橱窗后面,红色的,在轨道上,轨道一圈一圈地闪光。它让我心发疼。这时候爹、朱厄尔、达尔和吉利斯皮先生的儿子来了。小吉利斯皮的腿露出在睡衣底下。来到月光底下他的腿显得毛茸茸的。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他们想干什么,杜威·德尔?”
他们绕过屋子朝苹果树走去。
“我闻到她的气味了,”我说。“你也闻到了吗?”
“别说话,”杜威·德尔说。“风向变了。快点儿睡吧。”
我很快就可以知道秃鹰在哪儿过夜了。他们绕过屋子,穿过月光下的院子,把她扛在肩膀上。他们把她朝谷仓抬去,月亮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照着她。接着他们走回来,重新回进屋子。他们在月光底下走时,小吉利斯皮的腿毛茸茸的。接着我等了一会儿我说,杜威·德尔?接着我又等了一会儿想发现它们是在哪儿过夜的这时我看到了一些事儿,杜威·德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50 达 尔
他站在黑黝黝的门口,仿佛他是黑暗凝成的,他穿着内衣,瘦得像一匹赛马,这时,初起的火光照亮他。他跳到地上,脸上有一种狂怒与不敢相信的神情。他早就看见我了,不用回头也不用转动眼珠,在他的眼睛里火光在游动,宛如两把小小的火炬。“快来,”他说,一边跳下斜坡冲向谷仓。
一时之间,他飞奔在月光下犹如一条银链,接着,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声的爆炸,他蹦跳起来,像一片从铁皮上剪出来的扁平的人形,这时整个谷仓的顶部同时起火,仿佛里面塞上了炸药似的。人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谷仓的正面,那面有方方正正入口的圆锥形的墙——透过门口可以看见搁在锯架上像立体派画里的一只甲虫的方棺。在我的背后,爹、吉利斯皮、麦克、杜威·德尔和瓦达曼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他在棺材旁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子,瞅着我,满脸怒容。在我们头顶,火焰的声音响如雷鸣;一股凉风从我们身边冲过:风里一丝热气都没有,一把糠骤然飞起,迅疾地被吸到马厩那边去,马厩里有一匹马在嘶鸣。“快,”我说;“先救马。”
他又狠狠地盯了我一阵,抬头看了看屋顶,这才朝马儿嘶鸣的厩房跳过去。那匹马又是冲又是踢,发出的撞击声被火焰声吸了进去。火焰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列无限长的火车在经过一座无限长的高架桥。吉利斯皮和麦克从我身边冲了过去,他们穿着身长及膝的睡衣,嘴里在叫嚷,声音又细又尖而且没有意义,但同时又是极度的狂暴与悲哀:“……母牛……马厩……”吉利斯皮的睡衣给风扯到他的身前,在他多毛的大腿前鼓了起来,像是一个气球。
马厩的门砰的一下关上了。朱厄尔用屁股重新把门顶开,接着他弓着背,肌肉在外衣底下胀鼓鼓的,他拽着马头把马拉了出来。在火光中马的两只眼珠滚动着,里面显现出柔和、迅疾、狂野的蛋白色的反光;它昂起头,使朱厄尔双脚离地,它的肌肉隆起,在皮肤底下滚动。朱厄尔仍然慢慢地、死命地拖着马儿往前走,他扭过头来又朝我投来狂怒、迅疾的一瞥。他和马走出谷仓之后,那匹马还在挣扎,在往门里退,这时吉利斯皮光着身子从我身边经过,他的睡衣蒙在一头骡子的头上,他揍了那匹惊马几下才把它赶出门去。
朱厄尔奔跑着回来;他又一次低下头去看看棺材。可是他往前走了。“母牛在哪儿?”他经过我身边时嚷道。我跟在他后面。麦克正在厩房里和另一头骡子争斗。当它的脑袋转到火光里来时我也看见了它那两只狂乱地滚动着的眼球,可是它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它仅仅是站在那里,扭过头来看麦克,麦克一靠近它就用后脚踢麦克。麦克回过头来看我们,在他脸上,眼睛和嘴巴形成了三个圆圆的窟窿,脸上的斑点像是摆在一个盘子里的英国豌豆。他的声音尖细,显得很遥远。
“我就是拽不动它……”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他的嘴唇边被卷走,飘出去很高很远,然后又经过一个很长很累人的距离传回来似的。朱厄尔悄悄地从我们身边蹿了过去;骡子把身子一扭,乱踢乱蹬,可是他已经抓住它的脑袋了。我靠到麦克的耳边说:
“睡衣。裹住它的头。”
麦克瞪大了眼看我。接着他把睡衣扒下来罩在了骡子的脑袋上,它马上就安静下来了。朱厄尔又对他吼叫道:“母牛?母牛呢?”
“后面,”麦克喊道。“尽里面的那个厩房。”
我们进去时母牛瞅着我们。它退到了一个角落里,仍然在咀嚼,不过速度加快了。可是它不肯动。朱厄尔站住了,朝上面看了看,突然之间我们看到阁楼和地板全都没有了。它们变成了一片火海;一阵七零八碎的小火花像雨一样地降下来。朱厄尔朝四下看了看。身后畜槽底下有一只三条腿的挤奶用的凳子。他抄起凳子朝后墙的板壁砸去。他砸断了一块木板,又砸断一块,接着是第三块;我们把碎木片扯下来。正当我们在缺口处弯腰清理时一样东西朝我们当中冲来。是那头母牛;它飕的一声就从我们当中冲出缺口,去到外面的亮光之中,它的尾巴又僵又直地翘着,仿佛是垂直钉在它的尾椎骨上的一把笤帚。
朱厄尔转身朝谷仓里面走去。“等等,”我说;“朱厄尔!”我去拉住他;他把我的手打开。“你这傻瓜,”我说,“你没看见你从这儿回不进去了吗?”谷仓的过道看上去直像探照灯照亮的雨景。“来,”我说,“咱们从这边绕过去。”
我们刚穿出缺口他就奔跑起来了。“朱厄尔,”我说,也跑了起来。他已经绕过一个屋角了。等我来到这个屋角时他都快到第二个屋角了,他衬在强光之前真像用铁皮剪成的黑影。爹、吉利斯皮和麦克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这座谷仓,他们是粉红色的,他们后面是一片黑暗,月光一时之间黯然失色了。“抓住他!”我喊道,“截住他!”
等我来到前面时,他正在和吉利斯皮扭打;一个是瘦瘦的,穿着内衣,另一个则是一丝不挂。他们像是古希腊柱楣上的两个图形,给红光照得远离一切现实,我还未赶到,朱厄尔已经把吉利斯皮打倒在地,他转过身冲进了谷仓。
现在火焰的声音相当平静了,就像那条河发出的声音。我们透过谷仓门口那片逐渐变小的舞台,只见朱厄尔猫着腰跑到棺材靠里面的那一头,弯身在它的上面。燃烧的干草雨一般落下,形成一幅火珠子织成的门帘,有好一会儿朱厄尔抬起头来朝外面看我们,我还看得出他叫我的名字时的口形。
“朱厄尔!”杜威·德尔大声叫道;“朱厄尔!”我现在才听到五分钟来她一直在叫唤的声音,我也听到了她在抱住她的爹与麦克之间挣扎,在尖声叫唤“朱厄尔!朱厄尔!”朱厄尔现在没有在看我们。我们看见他肩膀上一使劲,把棺材竖了起来,他用一只手一托,让它从锯架上滑下。棺材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把朱厄尔整个人都挡住了: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会相信艾迪·本德仑需要这么大的空间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下一分钟棺材直立着,火星落在它上面溅了开来,好像这样的碰撞又引发出了更多的火星。接着棺材朝前倾斜,速度一点点加快,露出了朱厄尔,火星同样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身上,也迸溅出更多的火星,因此他看上去就像围裹在薄薄的一层火云里。棺材没有停顿地朝前落下,翻了个身,停住片刻,然后又慢腾腾地朝前倒下去,穿过了那道火帘。这一回朱厄尔骑在它上面,紧紧抱住它,直到它砰然倒地把他摔出好远,麦克朝前一跳,跳进了一股淡淡的焦肉气味当中,他拍打着朱厄尔内衣上开花般冒出来的那些迅速扩大的、有深红色边缘的窟窿。
51 瓦 达 曼
我想弄清楚它们在哪儿过夜,结果我看见了一些事情他们说:“达尔在哪儿?达尔方才上哪儿去了?”
他们把她抬回到苹果树下。
谷仓仍然是红红的,但已经不是谷仓了。它坍塌了下来,红红的火苗在往上蹿。谷仓化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火舌,往上翻卷,逼向天空和星星,星星只好纷纷往后退。这时候卡什还没有睡着。他的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满脸都是汗珠。
“还要往腿上泼点水吗?”杜威·德尔说。
卡什的腿和脚都发黑了。我们举着灯察看卡什腿脚发黑的地方。
“你的脚真像是黑鬼的脚,卡什,”我说。
“我看咱们得把水泥砸掉,”爹说。
“真该死!你们干嘛给腿包上水泥?”吉利斯皮先生说。
“我以为这样可以固定住,”爹说。“我完全是一片好意。”
他们找来了熨斗和铁锤。杜威·德尔掌着灯。他们必须使劲砸。这时候卡什睡死了过去。
“他现在睡着了,”我说。“他睡着了便不会觉得疼了。”
水泥仅仅裂开一些缝儿。它不掉下来。
“连皮也要一块儿揭下来了,”吉利斯皮先生说。“你们干什么要给他糊上水泥呢。你们就没人想到先给他的腿涂上一层油吗?”
“我只不过想让他好得快点,”爹说。“是达尔给糊的。”
“达尔在哪儿啦?”他们说。
“难道你们当中任谁都没有一点头脑,知道这样干不行吗?”吉利斯皮说。“我原来以为达尔还多少有点头脑的呢。”
朱厄尔脸朝下躺着。他的背部红扑扑的。杜威·德尔在给他的背上药。这种药是用黄油和烟灰调成的,据说可以拔掉火气。涂好后他的背是黑黢黢的了。
“疼吗,朱厄尔?”我说,“你的背跟黑鬼的一样了,朱厄尔,”我说,卡什的脚和腿跟黑鬼的一样。这时他们把水泥砸下来了。卡什的腿在流血。
“你给我回去躺下,”杜威·德尔说。“小孩子晚上应该睡觉。”
“达尔在哪儿呢?”他们问。
他在外面苹果树底下陪她,躺在她身上。他呆在那儿不让野猫再来。我说,“你是想不让大猫来,达尔是吗?”
月光也斑斑驳驳地照在他身上。在娘的身上是一动不动的,在达尔身上则是斑斑驳驳一抽一抽的了。
“你用不着哭,”我说。“朱厄尔把她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