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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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去你的。”
22 卡 什
“这样放一头轻一头重。如果你们想搬动、运载起来平衡,我必须——”
“抬呀。我操,你倒是抬呀。”
“我告诉你,这样搬动、运载起来都不平衡,除非——”
“抬呀!抬呀,让你这蒜头鼻的笨蛋见鬼去,抬呀!”
这样放一头轻一头重。如果他们想搬动、运载起来平衡,他们必须
23 达 尔
他和我们一起在棺材上方弯着腰,八只手里有他的两只。血一阵一阵地往他脸上涌。血色褪下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就像牛反刍过的食物那样平滑、厚实和发青;他的脸憋不过气来,涨得通红,龇牙咧嘴的。“抬呀!”他说。“抬呀,让你这蒜头鼻的笨蛋见鬼去!”
他一使劲,猛地把整个一边都抬了起来,我们全都赶紧抢着使劲免得他把棺材整个儿翻了。棺材抵抗了一会儿,好像它是有意识的,好像在里面的她那瘦竹竿似的身体虽然没有了生命,却仍然在拚命挣扎,好使自己多少显得庄重些,仿佛在努力掩藏一件自己的身体不得已弄脏了的外衣。接着棺材松动了,它突然上升,仿佛她躯体的抽缩使木板增加了浮力,又好像眼看那件外衣快要给抢走了,她赶紧又朝前一冲去争夺,全然不顾棺木本身的意志和要求。朱厄尔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了,我能听见他呼吸中有牙齿对咬的声音。
我们抬着它穿过门厅,我们的脚步沉重、笨拙地在地板上移动,走得七歪八斜的,我们穿过了大门。
“你们停一会儿,”爹说,他松开了手。他转过身去关上门,把它锁上,可是朱厄尔不愿等。
“走呀,”他用他那喘不出气儿来的声音说。“快走。”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抬下台阶。我们一边走一边保持平衡,好像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我们把脸转开去,从齿缝之间呼吸,不让鼻子吸气。我们走下小路,朝山包下走去。
“我们最好等一下,”卡什说。“我告诉你们,它现在不平衡。我们下坡还得有个人帮忙。”
“那你松手好了,”朱厄尔说。他不愿意停下。卡什开始落在后面,他步履蹒跚,想赶上来,他呼吸浊重;接着他和我们拉开了距离,朱厄尔独自抬着整个前端,这样一来,随着路面倾斜,棺材的一头翘了起来,它开始从我手中松了开去,在空中朝下滑动,就像一只雪橇在无形的雪上滑行,所到之处排走了空气,但棺木的形影似乎还留在那里。
“等一等,朱厄尔,”我说。可是他不愿意。他现在几乎是在奔跑了,卡什已经落在了后面。我现在独自抬的这头好像一点份量都没有,仿佛它成了一根漂流的干草,在朱厄尔失望的思潮里浮沉。我现在真的连碰都没碰到它,因为朱厄尔把身子一扭,让摇摇晃晃的棺木超越自己,然后伸出手去稳住它,同时就势把它送到大车的底板上,他回过头来看看我,一脸愤怒与绝望的神情。
“去你的。去你的。”
24 瓦 达 曼
我们要到城里去了。杜威·德尔说它不会卖掉的,因为它是属于圣诞老公公的,圣诞老公公把它收回去了,要到下一个圣诞节再拿出来。到那时它又会放在橱窗玻璃后面了,闪闪发亮的等在那里。
爹和卡什正从小山上走下来,可是朱厄尔却朝谷仓走去。“朱厄尔,”爹叫道。朱厄尔脚步没有停。“你上哪儿去?”爹说。可是朱厄尔还是没有停。“你把那匹马留在家里,”爹说。朱厄尔停住了脚步,看着爹。朱厄尔的眼睛瞪圆了,像两粒弹球。“你把那匹马留在家里,”爹说。“咱们全部坐大车和你妈一起走,这是她的心愿。”
可是我的妈妈是一条鱼。弗农看见它的。他当时在场。
“朱厄尔的妈妈是一匹马,”达尔说。
“那么我的妈妈也可以是一条鱼,是不是,达尔?”我说。
朱厄尔是我的哥哥。
“那么我的妈妈也非得是一匹马不可了。”我说。
“为什么?”达尔说。“如果爹是你的爹,为什么因为朱厄尔的妈妈是一匹马,你的妈妈也非得是一匹马不可呢?”
“为什么呢?”我说。“为什么呢,达尔?”
达尔是我的哥哥。
“那么你的妈妈是什么呢,达尔?”我说。
“我根本没有妈妈,”达尔说。“因为如果我有过妈妈的话,那也是过去的事。如果是过去的事,就不可能是现在的事。是不是?”
“是不可能,”我说。
“那么我就不是,”达尔说。“是不是?”
“不是,”我说。
我是。达尔是我的哥哥。
“可是你是的呀,达尔,”我说。
“我知道的,”达尔说。“这正是我不是的原因。是的话一个女人哪能下这么多的崽子。”
卡什背着他的工具箱。爹瞅着他。“我回来的时候要在塔尔家停一下,”卡什说。“把那儿的谷仓屋顶修好。”
“那可是一种不敬,”爹说。“是对她也是对我的有意轻慢。”
“难道你要让他大老远的回到这儿来再背上家什步行走到塔尔家去?”达尔说。爹瞅着达尔,他的嘴在不停地嚼动。爹现在每天都刮胡子,因为我妈是一条鱼。
“这是不妥当的,”爹说。
杜威·德尔手里拿了一包东西。她还带着装我们午饭的篮子。
“那是什么?”爹说。
“塔尔太太的蛋糕,”杜威·德尔说,一边爬上大车。“我帮她带到城里去。”
“这是不妥当的,”爹说。“这是对过世的人的一种轻慢。”
那玩艺儿会在那儿的。圣诞节一到就会有的,她说,在铁轨上闪闪发光。她说他是不会把它卖给城里的孩子的。
25 达 尔
他走进场院,朝谷仓走去,背挺得直直的,像块木板。
杜威·德尔一只胳膊挎着只篮子,另一只手里拿了只用报纸包起来的方包包。她的脸沉着、阴郁,她的眼睛是深思而警惕的;在那里面我可以看见皮保迪的背影宛如两只针箍里的两粒豌豆:也许是在皮保迪的背上有两条那样的蠕虫,它们偷偷地、不断地穿透你的身子,从前面钻了出来,于是你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或是本来醒着却突然吓了一跳,脸上出现一种惊愕、专注和关切的表情。她把篮子放进大车,自己也爬了上去,在越来越绷紧的裙子下面,她的腿伸了出来,显得很长:那是撬动地球的杠杆;是丈量生命的长和宽的两脚规中的一种。她在瓦达曼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把那只纸包放在膝头上。
这时候朱厄尔走进谷仓了。他没有扭过头来看看。
“这是不妥当的,”爹说。“他为母亲干这么点事也不算过分嘛。”
“走吧,”卡什说。“要是他愿意就让他留下。他呆在家里不会出什么事的。没准他会去塔尔家在那里住上几天。”
“他会赶上我们的,”我说。“他会抄近路在塔尔家那条小路那儿和我们会合的。”
“他还想骑那匹马呢,”爹说,“倘若我没有阻止他的话。那只有花斑的畜生比山猫还野。这是对他娘和我的有意轻慢嘛。”
大车移动了,骡子的耳朵开始抖动。在我们后面,屋子的上面,兀鹰羽翼不动地在高空盘旋,它们一点点变小终于不见。
26 安 斯
我告诉过他要是尊敬他死去的娘就别带上那匹马,这实在不像样儿,他那么神气活现地骑在一匹马戏团的畜生身上,而他母亲的意思是让自己的亲骨肉都坐在大车里陪伴她,可是还不等我们走出塔尔家的小路达尔便噗哧一声笑出来了。跟卡什一起坐在后面的木板座上,死去的娘就躲在他脚边的棺材里,他却大笑起来。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我告诉过他正是这样的行为才使人们对他议论纷纷。我说我对人们议论我的亲骨肉还是在乎的,虽然你自己并不在乎,虽然我养大的是这么一帮不成器的儿子,要知道你非得要这么干使得人们议论纷纷,这对你娘可是一件丢脸的事,我说,对我倒不见得有什么损害:我是个老爷们儿,我受得了;你得给家里的女人,你娘你妹妹,考虑考虑,这时候我转过身来看他,可他还是坐在那里,笑个不停。
“我也不指望你把我看在眼里,”我说。“可是你娘躺在棺材里还没凉透呢。”
“瞧那边,”卡什说,把脑袋往小巷的方向一指。那匹马离我们还相当远,正飞快地朝我们奔来,不用说我也知道马背上是谁了。我只是转过头去再看看达尔,他瘫在那儿笑个不停。
“我是尽了力了,”我说。“我尽可能按她的意愿去做。上帝会原谅我并且宽恕他赐给我的这些孩子的所作所为的。”这时候在她躺着的棺材的上方,达尔坐在木板座位上,笑个不停。
27 达 尔
他飞快地穿出小巷,可是他拐进大路时我们离巷口已有三百码远,泥土纷纷从闪烁的马蹄底下飞起。接着他骑得稍许慢了一些,在马鞍上很轻快,身板挺直,那匹马在泥泞地里踩着小碎步。
塔尔在他的场院里。他看着我们,举起了手。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湿泥在车轱辘下咝咝作响。弗农仍然站在那儿。他也望着朱厄尔经过,那匹马迈着一种轻松的、膝头高高抬起的步姿,在我们三百码后面奔驰。我们继续前进,以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动作,有如梦幻,像是对于进展毫无兴趣,似乎在我们与目的地之间缩短的并非空间而是时间。
大路成直角朝左右叉开,上星期天的车辙痕已经愈合。这条平坦、红色的矿渣路逶迤地伸进松林。一块白色的路牌,上面写有已经褪了色的字:纽霍普教堂,三英里。这路牌旋转着升起,就像是一只一动不动的手举起在大洋深邃的孤寂之上;路牌后面,那条红土路仰卧着像根车辐而艾迪·本德仑则是那轮圈。路牌旋转着掠了过去,空空的,没有留下痕迹,它把褪淡的、不动声色的白字转了开去。卡什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大路。我们经过路牌时他的脑袋像猫头鹰的头似的拧了开去,他的脸容很安详。爹驼着背,眼睛笔直的朝前看。杜威·德尔也朝路前方看,接着她扭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是警觉的、拒斥的,卡什眼睛里那种疑问的神情她一刻也不曾有过。路牌闪过去了;光秃秃的大路又向前伸展。这时,杜威·德尔扭过头来。大车吱轧吱轧地朝前行进。
卡什朝车轮外面啐了一口。“再过两天就会有臭味儿了,”他说。
“你最好告诉朱厄尔,”我说。
他现在一动不动,在丁字路口那儿坐在马背上,腰板挺直,瞅着我们,一动也不动,跟他前面那块举着褪色文字的路牌一样。
“棺材没有放稳,走长路是不行的,”卡什说。
“这一点你也告诉他好了,”我说。大车吱扭吱扭地朝前行进。
又走了一英里他超过了我们,那匹马被缰绳一扯跑起了轻快的步子。他在马鞍上轻松地坐着,身子稳稳的,脸上木呆呆的没有表情,那顶破帽斜戴在头上,倾斜的角度大得惊人。他迅速地超过我们,也不看我们一眼,是那匹马在使劲儿,马蹄在湿泥里发出了咝咝声。一团湿泥往后甩,噗的一声落在棺材上。卡什俯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件家什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清除掉。大路穿过怀特里夫时,下垂的柳条离我们很近,他折下一根枝条用湿润的叶子擦拭着污痕。
28 安 斯
要在这儿活下去真不容易;这是个苦地方。辛辛苦苦走了八英里路所流的汗全都流到上帝的土地里去了,而这正是上帝他老人家的意思。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里,一个老老实实、下力气干活的人在哪儿都得不到好处。那些在城里开铺子的人呢,一滴汗不流,却靠流汗的人生活。下力气干活的人、庄稼人,哪有什么好处呢。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咱们干吗要这样死受。也许是因为到了天上我们可以得到补偿吧,在那里,有钱人不能把汽车什么的带去。人人平等,上帝会把有钱人的东西分给穷人。
可是这一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到呢。一个人非得委屈自己和他死去的亲人才能得到老老实实做人的报酬,这有多糟心。我们下午也一直赶路,天快黑时来到萨姆森农庄,可是发现这儿的桥也给冲掉了。从没见到过河水涨得这么高,天上的雨还有得好下呢。老一辈的也没见到过或听说过有人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儿。我是上帝的选民,因为主所爱的他必管教。可是我操,他行事的方式也未免太奇特了,依我看。
可是如今我可以装假牙了。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那倒不假。
29 萨 姆 森
那是天快要黑时的事。我们坐在门廊上,这时大路上驶近一辆大车,里面坐着五个人,还有另外一个骑着马跟在后面。有一个人举起手打了招呼,可是他们经过店门口没有停下来。
“那是谁呀?”麦卡勒姆说:我记不得他前面的名字了:反正是雷夫的双胞胎兄弟;正是那一个。
“那是本德仑家,住在纽霍普再过去一点,”奎克说。“朱厄尔骑的是斯诺普斯卖出来的马。”
“我还不知道这批马居然有一匹还在,”麦卡勒姆说。“我还以为你们那边的人后来想法子把它们都打发掉了呢。”
“你倒试着去骑骑那匹马看,”奎克说。大车继续往前行进。
“我敢说你家老爹朗是不会把马白送给他的,”我说。
“当然不会,”奎克说。“他是从我爹手里买的。”大车还在往前走。“他们准是根本没听说桥的事,”他说。
“他们上这边来到底为了什么呢?”麦卡勒姆说。
“把他老婆埋了之后,乘便放一天假松快松快吧,我想,”奎克说。“准是进城去,我想,塔尔那边的桥准也是冲掉了。我琢磨他们还没听说这儿的桥的消息呢。”
“那他们得插上翅膀才能过去了,”我说。“我估计从这里到伊什哈塔瓦河口一座桥也没有了。”
他们的大车里还载得有东西。不过奎克三天之前刚去参加过丧礼我们自然不会想到别处去只觉得他们离家出门未免太迟了些而且肯定是没有听说桥的事儿。“你最好把他们叫住,”麦卡勒姆说。真是见鬼了,他前面的名字就在舌头尖上,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奎克大声叫了,他们停了下来,奎克走到大车跟前去告诉他们。
他和他们一起折了回来。“他们要去杰弗生,”他说。“塔尔家那边的桥也冲掉了。”似乎我们还不知道这档子事似的,他的脸看起来有点古怪,特别是鼻孔周围,可是那一家人光是坐在那里,本德仑、那个姑娘和小家伙坐在车座上,卡什和老二,也就是人们常常议论的那个,坐在横架在车尾档板的一块木板上,另外的那个骑在花斑马上。不过我想他们到这时也已经习惯了,因为当我对卡什说他们只好再绕回到纽霍普去以及怎样做最好时,他仅仅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看我们是到得了那儿的。”
我这人不大爱瞎管闲事。我是主张让每个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可是我跟雷切尔谈起他们当中没一个懂行的人料理她而又是碰到七月大热天等等等等,这以后,我又去到谷仓里,想劝劝本德仑。
“我答应过她的,”他说。“她拿定主意非得这么干不可。”
我注意到一个懒惰的人,一个不喜欢动的人,一旦开始动了就会决心继续动下去,就跟他不动时决心一步也不动一样,仿佛他非常恨的倒不是动本身,而是启动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