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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阳光碎片-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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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我有多久没来过海边了……”自言自语地感慨着,权当是没机会长吁短叹的一种补偿。魏遥光低下头,踢踢脚边的沙子,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向前走。 

沙子很细很软,才走几步便灌满了鞋子。本来就举步维艰,现在更是行走不便。索性学魏遥光,脱了鞋,提在手里,跟了上去。于是,想象中的白衣少女被两个黑衣男人的身影取代了。一前一后,暮色中蹒跚而行。前面的那个高大却稍嫌落寞,后面的那个踩着他的影子。 

“遥光,”停下,捡了个贝壳,用力一掷,被浪卷走。拍拍手,微微一笑:“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海么?” 

他停下,回过头,一手插进裤兜里,看着我:“知道。你无论做什么——比如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一定会有个充分的理由。典型的理性主义者。” 

“谁说的。我又不是木头人,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尴尬地笑笑:“像我讨厌海,就没有理由……” 

“谁说没有,只不过那个理由白痴了一点而已。”他将手拿出来,看着天边,神色凝重:“因为不会游泳……所以,一生最讨厌海。甚至,虽然出生在海滨城市,却几乎不到海边来……这样的理由,我不想再发表什么言论了。” 

“你那是什么态度。”我略有些不满:虽说在海边长大却不会游泳有些说不过去,但不见得四川人都喜欢吃辣椒吧? 

“我们俩第一次来海边是什么时候?”他突然想起来,问。我略微思索:“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放暑假,你说想游泳,硬是把我拉去陪葬……” 

“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不会游泳——你当时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结果抓着救生圈飘了二十多里。最后还是被海上救援队给捞回去的……呃……应该是二十多里吧?不然就是三十多里……记不太清了……不过,”他沉浸在回忆中,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长:“有一件事我可是记得很清楚:那次以后你连续好几个月一见水就晕,人家晕血都没你厉害……”想得兴起,他居然笑出了声。 

“是啊。”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晒日光浴的时候,没注意坐在一只螃蟹上——也不知道现在屁股上的疤还有没有……呵呵……” 

我也完全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魏遥光却止住了笑,有些严肃地板起脸:“树阳,这件事可以不用提。” 

“哦。”我应了一声,看他一眼,他也看着我。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又默默地向前走。 

“不喜欢海,为什么要来。” 

“嗯?这个啊。”我无聊地踢着沙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海了……喜欢不喜欢,总要留个印象吧。” 

魏遥光默默看着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我的悲观念头。我又捡起一只海螺,掂了掂,抬眼望着已经有些模糊的海:“遥光,我死了之后,千万不要把我葬在海边。离海越远越好,能答应我么?” 

在他面前说到身后事,这是头一次。但我不得不说。因为,我不知道死后能否用另一只眼窥探这个世界。万一可以,我不愿看到海。我最最讨厌的海。 

拥有一颗最深沉的心,还有那绵延千万里,无边无际的希望。这样的海,活着时不愿见,死后亦然。 

看到海,就想起自己的遗憾,不得安心。 

我要沐浴在干燥温暖的阳光下,露出最清爽澄澈的笑容。 

不论生死。 

“我答应你——条件是你能活到我认为足够的时候。” 

“啊,那有什么难的。”开心地笑了一下,手里的海螺也扔了出去:“还有一件事……” 

笑得愈发粲然。突来的一阵海风,咸咸湿湿,吹得我很不舒服。 

于是,我告诉他了。 



第五十一章 



沈重的呼吸声……和窒息的感觉不同,却比窒息还要难受。就好像世间最重的东西全都压在我的胸口上……头痛欲裂……依稀看得到,光影在眼前摇晃,却如何也看不真切……耳朵里塞了棉花一样,只听得到沈闷的声响……很吵……是谁?谁在说什麽?他们在干什麽?说什麽…… 

“树阳……树阳……不能死……你不能死……树阳,活下来……” 

一声声焦灼的呼唤,针尖一般,扎透耳膜,传进大脑──遥光,是你麽?是你在说话?是你在叫我?遥光…… 

艰难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然後,唯一能听得到的呼唤渐渐远离,直到,被一扇门隔开…… 

一切陷入黑暗。突然不那麽难受,心里一片澄静:死了之後,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唯一不同的,是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意识,不再有感觉……那是真正的平静,真正的黑暗,真正的──空无一物…… 



“树阳,过来。”男人笑眯眯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招呼我。 

“你还在写这些啊。”我走过去,看著他的手稿,皱皱眉:“吃力不讨好。你身体本来就差,一点都不知道保养,说你几遍你才能听进去。” 

“哎呀,我家树阳都这麽大了,懂得教训爸爸了。”男人略有些惊喜,笑眼弯弯:“我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家夥呢。现在都长这麽大了……” 

“什麽小家夥。”眉头皱得更深:“你才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要不是当时小不懂事,早就把你拖出来揍一顿了……” 

“呵呵……对不起,树阳,爸爸也不想离开你们啊。只是……树阳,你看看,那是什麽。” 

循著他指的方向,眼前突然一道刺眼的光亮。情不自禁,拿手遮挡双眼。 

我曾经,真的很恨你,你知道麽。我那样迫切地,想将你找出来,想再见你一面,想问问你怎麽忍心一走了之,然後再痛痛快快,哪怕落得个不孝的罪名,也要一解我心头之恨,狠狠教训你一顿。曾经,这几乎成了我每日都会企盼的愿望,你知道麽? 

可是,我终究是要知道一切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世间的苦痛欢乐,我终究是要知道的。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便不能再恨你。再後来,当我知道我谁也不能恨的时候,我又见到你了。 

为什麽让我见到你。见到你依旧微笑的脸庞,依旧温柔的双眼。 

说什麽对不起──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我需要的是你,是你啊! 

一千一万个梦境中的相见,比不上一个真实的微笑。 

“所以……回去吧。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给他真实的微笑,真实的拥抱……” 

手背一直没有拿下来。 

就那样被濡湿了。 



遥光……我回来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的笑容,直到永远。 

我爱你啊。 





“急性磷中毒,诱发尿毒症型心肌炎。”匆匆说了一句,方言可顿了一下,想再说什麽,却终究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医生也很为难……” 

叹息。魏遥光抓住我的手,叉开手指,紧紧交叠,贴近他的嘴唇。 

他怕。他是那样一个坚强的男人,他有最坚韧的意志。可他也会怕,害怕失去。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切坚强都将土崩瓦解。 

因为,只要一刹那,天人永隔,消失的就是永远。 

我也怕。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後,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们本来就孤独。除了彼此,什麽都没有。如果连彼此也失去,剩下的,只有回忆。 

只有回忆,没有未来,是怎样痛苦的一件事啊。 

“遥光……我昏迷的时候,看到我爸爸了。” 

“嗯?你们说什麽了?” 

“什麽都没说──我把他骂了一顿。”浅浅的笑:“我问他为什麽离开……” 

握著我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吭声,只是拉得更近了些。 

“然後……遥光,我突然发现: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嗯。然後呢?” 

“然後……遥光,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我也是。”他吻著我的手,嘴唇轻轻摩挲:“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永远都恨你……” 

“还好我没死,不然,被你这样一咒,做鬼都不得安宁……”浅笑著调侃,回过神时,手背再次濡湿。 

这又是怎样的眼泪呢?喜极而泣?绝望悲凉? 

还是和我一样,因为参透了生死的意义? 

确切的说,是生的意义。 

他并不天真。他有著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什麽是事实。可他依然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甚至是用蛮横无理的态度要求我。我无奈地笑,以为他天真,以为他盲目,以为他因为爱忽略了事实,去相信什麽所谓的奇迹。可我现在理解了。在我和他流了一样的泪之後,完完全全的理解了。 

道理如此简单。我们需要的不是回忆,不是梦境,不是缅怀,而是人,有呼吸有心跳有热力的,活著的人啊。 

“我只要你活著。剩下的,别无他求。”拖著我的手,蒙上他的眼睛。 

“我答应你……”悄悄覆住他的眼,我微笑:“我会好好活著,和你一起。” 

哪怕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一分,一秒。我也不会食言。努力活著,在你身边。 



急性磷中毒。心肌炎。仿佛等得不耐烦,特意来提醒我,大限将至。 

所以,那天在海边,我告诉魏遥光那个绝望的希望之後,阻止了他意料之中的行动。 

我拉住他,摇摇头说:没有用。如果可能,也不用等到今天。我告诉你,是因为不想再对你有所隐瞒。最後的日子,安安静静的度过,多好。他无语,拉我在怀,紧紧的抱住。 

但我知道,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只要有希望,他就会为我争取。无论怎样的牺牲都在所不辞。 

没有用。再多努力都是徒劳。因为我的救世主,不是上帝,是方天枞。 

我已经无心责怪方言可的医生本性。他只是抱著侥幸的态度,费劲周章,取了方天枞的血化验。可是,化验的结果,却是他最不可想象的巧合──70%。这样高的配型率,怕是连直系亲属都难找。他先是兴奋,然後绝望──70%。。那又怎样,即便是700%,他肯吗?方天枞肯吗?折磨了自己这麽多年,恨了自己这麽多年的方天枞,会为了救他哥哥的朋友,心甘情愿的,捐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吗? 

那是已经扭曲变形的感情。为此,方言可承受著难以想象的煎熬。可他仍然诚恳的祈求,向方天枞祈求,希望他能帮助我。 

结果就是这样。我甚至可以想象,得知了这件事的方天枞,是怎样从他空虚的心灵中,滋生出强烈的满足感。 

直到我死,一切才能终结。 

我的死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方言可。 

他的眼里,已经容不下别人。所以,他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连带著,将我最後的希望,带进坟墓。 



第五十二章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麽事。江凝洲赶到时,浑身是伤的方言可倒在方天枞的身边,已经昏过去。身上殷红的血,大半却不是他的。 

那血,是从方天枞的身体里,汩汩流淌而出。满屋满地,触目惊心的红。 

方天枞的手里,握著一枝手枪。弹夹空空如也,一粒不剩。 

六颗子弹,前五颗深深镶嵌进身体。剩下一颗,瞄准了太阳|穴。 

谁也帮不了他。包括方言可。於是他选择了先毁灭别人,最後自我毁灭。 

他毁了方言可,毁了自己,也毁了我。 

那五颗子弹,全都射在身体的同一个地方。 

我需要的地方。我能够利用,来延续生命的地方。 

最後的希望断绝。而我,已经等不到下个希望来临的时候了。 





三天後,方言可醒过来了。 

他并没有受什麽致命的伤。身上有的,都是残暴凌虐後的痕迹。比我上次所见,要严重得多。 

到底,方天枞还是没能将他一并带走。他把他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让他来承担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承担著一切,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 

方言可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出神,什麽话也不说。 

江凝洲默默看著他。一个星期之後,他来和我告别,说他有事,要回香港一趟。 

“那个家夥,拜托你们了。”有些歉然地笑笑,他戴上墨镜,头也不回的离开。风衣依旧,随风飘荡。 

江凝洲走了。方言可依然每天看著窗外发呆,依然沈默。直到那天,魏遥光揪起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拳。他终於开口,泫然欲泣: 

“天枞……说他爱我……他居然说他爱我…… ” 

我叹息。爱,什麽是爱:欺骗,伤害,甚至死亡? 

如果这样也是爱,那我拼命活著又算什麽? 



虽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最後的结局却一样。 

一个月之後,我病入膏肓。 

我并非不相信奇迹。毕竟,这世界上是存在奇迹的。可既然称之为奇迹,自然是少而又少。只有最幸运的人,才能得到这微乎其微的机会。我一介凡人,运气也不佳,所以从不指望能有什麽奇迹发生。看著随时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划的“正”字,突然怀念起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人世沧桑。两个不识愁滋味的青绿少年,怀抱著最纯真的憧憬,并肩眺望未来。那时,谁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光景。单单憧憬的幸福,就足以满溢於胸了。 

能有个属於自己的家,能治好妈妈的病,能平安无事地颐养天年。 

能创建一家全国最大的企业,能开到一部真正适合自己的车,能恬淡幸福地颐养天年。 

这是我们当时的憧憬。 

还有一点小小的奢侈,却不敢让彼此知道。小心翼翼,藏在胸口,想起来就偷偷地笑。 

希望,能和彼此相守到老,永不分离。 

怀念,永远是如此美好的事。甚至在当时痛苦不堪,一旦变成回忆,都会散发著苦涩的甜蜜。 

不管什麽苦难,挺过去了,就是成功。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我却再不敢憧憬。趁著能回忆的时候多想想过去,把那些快乐都印在脑子里。 



“树阳,你干什麽呢?”魏遥光端了牛奶进来,看见我手里的纸笔问。 

“写遗书。”没理会他,继续我的工作。 

“别开玩笑了。我看看。”他笑著,不由分说,抢走我手里的纸。看著看著,眉头皱起:“这是什麽?” 

“正字啊。” 

“我知道。你画正字干什麽?” 

“哦。”我浅浅一笑:“从我被抢救回来那天起,每过一天,就划一笔。看看能划多少笔──没准创个记录,活过了预定期限什麽的。留著给方医生做镇院之宝,鼓舞病人士气……” 

他沈默。然後坐到床边,伸出胳膊,揽住我。 

他抱得很紧。我呼吸有些困难。 

“树阳……我不会让你死的……” 

“呵呵……我知道……那个……” 

“嗯?” 

“遥光,再说一次吧……” 

“……我爱你……树阳,我爱你……” 

“嗯。我听见了……”微笑著揽住他的脖子,有些头晕。但是我知道,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这个……”触到他脖子上的细金属链,用指尖挑了起来。小小的金色镂空球,举到太阳下,碎光点点。 

这是他送给我,最贵重的礼物。 

是只属於我们两人的幸福啊。 

真好……和那天一样…… 

阳光暖暖扫在脸上。可能是太过柔软,微笑著牵起嘴角,神情有些恍惚。 

什麽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细弱却清脆,只是听不太真切。 

又是这个梦……二十岁生日那天,窄小的寝室里,比阳光更灿烂的笑脸,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 

树阳,树阳……透过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你的名字啊。 

嗯。我知道。那也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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