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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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并无一文钱,这个光景,明明是要我在这里宿歇的意思了。明日清早起来,
倘要我的钱钞,怎生是好?事不三思,必有后悔。”遂悄悄对这尼姑道:“我
是个贫穷之人,身边并无一文钱,怎生好在此地?”尼姑“咄”的一声喝道:
“你人也不识,谁是要你钱的人?明日反有得钱与你。”张漆匠方才放下了
心,便胆大起来。老妪拿汤水出来与张漆匠净手脚,张漆匠道:“适才已洗
过浴了。”老妪道:“与花枝般贵人同睡,必须再三洁净,休得粗糙!”张
漆匠只得又净了一番手脚,又取面汤来洁净了口齿。尼姑方领张漆匠到于内
室床边,揭起罗帐,那被褥华丽,都是绫锦,异香扑鼻。尼姑笑嘻嘻地对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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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匠道:“你好造化,不知前世怎生念佛修行,今日得遇这位美人受用。”
张漆匠不敢则声。尼姑推这位美人上床,又笑嘻嘻地拿了灯出外,反锁上了
门而去。那张漆匠似做梦的一般,暗暗的道声:“怪异!怎生今日有这样造
化之事?”钻入被内,那被异常之香,遂问这美人道:“娘娘是何等样人?
怎生好与小人同睡?”那美人只是不言不语。张漆匠见美人不应,也不敢再
加细问,伸手去那美人身上一摸,其光滑如玉一般,只觉得自己皮肉粗糙。
也管不得,遂腾身上去,极尽云雨之乐。怎见得妙处?
一个是闺阁佳人,一个是天台漆匠。闺阁佳人,肌香体细,如玉又如绵;天台漆匠,皮粗
肉糙,又蠢又极笨。那佳人是能征惯战之将,好像扈三娘马上双飞刀;这漆匠是后生足力之人,
宛然唐尉迟军前三夺搠。那佳人吞吐有法,这漆匠卤莽多能。虽然人品不相当,一番鏖战也堪
敌。
话说那张漆匠不费一文钱钞,无故而遇着这个美人,好生侥幸,放出平
生之力,就像油漆家火的一般,打了又磨,磨了又打,粗做了又细做,胶矾
颜料,涂了又刷,刷了又画,如扳主顾的相似。不住的手忙脚乱,真个是舍
命陪君子上落,一夜不曾放空,一夜不曾合眼。那美人也颇颇容受得起,并
不推辞,手到奉承,上下两处俱开口而受之,整整的弄了一夜。果然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不觉已是五更天气,集福寺钟声发动。张漆匠还要再兴云雨,只听得门
外有人走来开锁,推进门来,不拿灯烛,仍旧是昨晚尼姑之声,走到床边,
急急唤张漆匠走起。张漆匠只得穿了衣服起身,那尼姑黑暗之中递两贯钱与
张漆匠道:“拿去买酒吃,可速速出去。”仍旧叫昨晚老妪领出。张漆匠跟
了老妪,也摸着布壁而行,弯弯曲曲行了几处,送出一门,又不是昨晚进来
的门户。老妪道:“从此到街上数里之路,可到工作之处。”说罢,老妪便
转身闭门进去。张漆匠黑暗之中认不得仔细,一步步摸将出来,摸了半日,
走了数里之路,渐渐天明。仔细想那出来之路,已如梦寐一般,一毫都记不
出。渐渐走到街上,到集福讲寺还有二里之路,遂拿了这两贯钱随步回寺。
监工的因张漆匠来迟,要加责罚,张漆匠只得细细禀以晚间之事。监工的叫
人在数里内外遍处踪迹,竟不得入门出门之路。
此时传满了寺中,众人三五成群聚说。有的说道是妖怪鬼魅,有的说道
是神仙下降。中间一个老成有见识的道:“据我看将起来,也不是什么神仙,
也不是什么妖怪鬼魅,定是人家无廉耻的妇人,或是人家姬妾,因丈夫出外,
淫心动荡,难以消遣;或是无子,要借种生子,不论高低贵贱,扯拽将来凑
数。不过是这两样,若不是无耻好淫的妇人,就是为固宠之计,思量借种生
①
子。这个既是尼姑来做马泊六 ,这定是尼庵之中。恐人认得道路出,所以都
将布帏四围遮蔽,把人认不出。况且这妇人一夜并不言不语,难道是哑子?
若说出言语,恐人听得,所以一夜竟不言语。况且晚间是尼姑拿灯照引进去,
① 马泊六——旧时俗称引诱男女搞不正当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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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上锁,五鼓又是尼姑开锁来唤,不是尼庵是什么去处?这妇人在自己家
中耳目众多,难以偷闲养汉,假以烧香念佛看经为名,住于尼庵之中,做这
般勾当,或是自己香火院亦未可知。只要有钱,通同了尼姑,瞒过了家中丈
夫、众多耳目,却不是件最隐秀最方便的事么?”说罢,众人都拍掌大笑道:
“此事千真万真。”
只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卖盐之人,听了此语,笑起来道:“此事果然千真
万真。”众人都道:“怎见得便是千真万真?”那卖盐的道:“我是五年前
经过之事。”众人听了都道:“怎生是你经过之事?”那卖盐的立起身来,
对众人指指点点,一五一十的说道:“我五年前挑盐贩卖,一日遇着一个尼
姑,有五十余岁,问我买盐道: ‘我庵里正要盐用,你可随我到庵中,我要
买你这一担盐腌菜。’说罢,我便随了他去。到于庵中,称了斤数,他分外
又多加我几分银子,又道我路远,留我酒饭,甚是齐整。庵中又走出几位少
年的尼姑来,都是二十余岁之人,且是生得标致,青的是发,白的是肉,光
头滑面,衣上都薰得松子、沉速之香。遂留我在庵中权宿一宵。我见他意思
有些古怪,料得自己颇有精神,也颇颇对付得过,不愁怎的,遂大胆宿于庵
中。吃了酒饭,先是老尼与我同睡,事完之后,少年尼姑轮流而来,共是五
个,一夜轮流上下,并不曾歇。独有老尼姑更为利害,真是色中饿鬼,就如
饿虎攒羊的一般,不住把身子凑将上来。次日早起,安排酒饭,请我吃了,
又与我数两银子做本钱,叫我可时时担盐到庵中来,又叫我切莫到外边传说。
分付已了,送我下山。谁知弄了一夜,精神枯竭,挑了空盐箩下山,头晕眼
花,不住的身子要打■踵。勉强的挨到家里,跌到床上,再动不得。从此整
整病了三个月,把这数两银子赎药调理完了,方才走得起。至今望见尼姑影
儿,魂梦也怕,若再走这条路,便性命断送在他手里了。”这正是:
云游道士青山去,日出师姑白水来。
话说这卖盐的说罢,一个人问道:“这庵在什么所在?”卖盐的道:“我
对你说了,只恐你这两根骨头,不够埋在他那眼孔儿里!留你这条性命,再
吃碗薄粥饭罢。休去寻死!”说罢,内中一个人道:“这尼姑果不可去惹他,
真个利害。曾有一个游方和尚,惯会采阴补阳,养得这龟儿都成活的一般,
会得吹灯吸酒,自以为举世无敌。后来遇着一个尼姑,那尼姑却惯会采阳补
阴。两个撞着了,却不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两个都要争雄比试。先是和
尚试起,拿一大盆火酒,把阳物取出来,七八寸之长,如薛敖曹剥兔之形,
龟眼如圆眼核大,放阳物于大盆之内,如饮酒的一般,渐渐吸尽。随后尼姑
取一个洗浴盆,倾火酒于内,满满一盆,然后脱得赤条条的坐于盆内。那阴
物竟如药碾之形,吐开一张血盆大口,骨都都的将这一大盆火酒一吞一吐,
一气吸尽,面上并无一点之红。和尚见了,惊得魂不附体,不敢与尼姑比试,
抱头鼠窜而逃,真强中又有强中手也。”众人都拍掌大笑道:“利害利害,
不知怎生学得这般方法?”其中一个老成人知因识果的,不住叹息道:“甚
么采阴补阳,采阳补阴!佛门弟子不守三皈五戒,破坏佛法,做了佛门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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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你不见佛经上道: ‘袈裟误袈裟,永劫堕阿鼻’,独有此罪,高过于须
弥山,随你怎么样忏悔,这罪孽可也再忏不去。两个造了这阿鼻之业,永劫
不得翻身。佛菩萨在那里痛哭流涕,金刚韦驮在那里摩拳擦杵,他还全然不
醒,说甚么强中又有强中手!”众人闻此言,都合掌当胸,向佛作礼,道声
“罪过”,遂一哄而散。此事传满了杭州,人人都当新闻传说。所以当时饶
州有个少年尼姑,不守清规,与一个士人姓张的私偷,竟嫁了他。乡士戴宗
吉作首诗嘲笑道:
短发蓬松绿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
于今嫁与张郎去,赢得僧敲月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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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祖统制显灵救驾
汉江北泻,下长淮,洗尽胸中今古。楼橹横波征雁远,谁见鱼龙夜舞?鹦鹉洲云,凤凰池
月,付与沙头鹭。功名何处?年年唯见春暮。
非不豪似周瑜,横如黄祖,亦随秋风度。野草闲花无限数,渺在西山南浦。黄鹤楼人,赤
乌年事,江汉庭前露。浮萍无据,水天几度朝暮!
这一首词儿调寄《念奴娇》,是白玉蟾武昌怀古之作。世上富贵功名,
都是草头之露、石中之火,霎时便过,只看南北两峰、西湖清水,不知磨灭
过了多少英雄!何况头上戴得一顶纱帽,腰边攒得几分臭钱,便要装腔做势,
挺起肚子,大摇小摆,倚强凌弱,好高使气,不知有得几时风光、几时长久!
还是做个好人,怀正直忠义之气,光明磊落之心,生则为人,死则为神,千
古不朽,万载传名,天下的人那一个不仰赖他!连后代帝王也还靠着他英灵。
比着“纱帽钱财”四字,还是那个风光,那个长久?就是戴纱帽、趁钱财的
人,还要在他手里罚去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填还人世之债。在下这一回说
“祖统制显灵救驾”,未入正回,在下因世上人不知道金龙四大王的出迹之
处,略表白一回,多少是好。
话说这位大王姓谢,单讳一个绪字,是晋朝太傅谢安次子琰之裔也。住
于台州,一生忠孝大节,谢太后是他亲族。那时金虏猖狂,其势无可奈何,
谢太后又被奸臣贾似道所制。谢绪以亲戚之故,不胜愤恨,遂建望云亭于金
龙山顶,读书其中。后甲戌秋天,霖雨大作,天目山崩,洪水泛溢,临安百
姓溺死者无数。谢绪破散家资,赈济贫穷,死者都与葬埋,因对众人涕泣道:
“天目山乃临安之主山,天目山崩,此宋亡之兆也。”后果元伯颜丞相破了
临安,少帝出降,谢太后随北虏而去。谢绪哭声震天的道:“生不能报朝廷,
死当奋勇以灭胡虏。”临终作诗自悼道:“立志平夷尚未酬。”赋此诗完,
即投水而死。水势汹涌,高丈许,有若龙斗之状,尸立水中,一毫不动,颜
色如生,人无不叹异焉。
到元朝末年,托梦于乡人道:“胡虏乱华,吾在九泉之下,恨入骨髓,
今幸有圣主矣。但看黄河北徙,此吾报仇之时也。汝辈当归新君,明年春天
吕梁之战,吾当率领阴兵助阵,以雪吾百年之恨。”到丙午春日,黄河果然
北徙,众人无不以为奇。九月,我洪武爷取了杭州。丁未二月,傅友德与元
兵大战吕梁,见金甲神人在空中跃马横槊,阴兵助阵,旗上明明有“谢公之
神”四字,元兵惊慌,大败而逃。从此时时见其形状,直杀到元顺帝弃了大
都,逃于漠北。后永乐爷议海运不便,复修漕运。他又竭力暗中护■,凡是
河流淤塞之处,便力为开通,舟船将覆溺之时,便力为拯救,神灵显赫,声
叫声应。嘉靖中奉敕建庙在鱼台县。隆庆中,遣兵部侍郎万恭致祭,封“金
龙四大王”。看官,你道这位大王死了百年,不忘故主之思,毕竟报仇雪耻,
尽数把这些臊羯狗驱逐而去,辅■我皇家,你道可敬也不可敬!比“纱帽钱
财”四字果是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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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再说一个奇异古怪的事。话说唐朝元和年间,常州义兴县一个人,
姓吴名堪,少丧父母,并无兄弟,家道贫穷,无力娶妻,秉性忠直,一毫不
肯苟且,做了本县一个吏员,一味小心,再不做那欺心瞒昧之事,不肯趁那
枉法的钱财。衙门中一班伙计,见吴堪生性古撇,不入和讲,起他个绰号叫
做“拗牛儿吴堪”。又见不肯趁钱,都取笑他道:“你在衙门中一清如水,
朝廷知你是个廉吏,异日定来聘你为官。”因此又取名为“待聘吴堪”。吴
堪被朋友如此嘲笑,他只是立心不改,一味至诚老实。家住于荆溪,那荆溪
中水极是洁净,吴堪生性爱惜这水,常于门前以物遮护,再不污秽。晚间从
县衙回来,临水看视,自得其得。
一日,从县衙回来,见水边一个白螺,大如二三斤之数,吴堪见这个白
螺大得奇异,拾将回来,养于家中水缸之内,吴堪每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
便至诚诵一卷《金刚经》,方进县衙理事。至晚间回家,见桌上饮食酒肴之
类,都安排得端端正正,热气腾腾,就像方才安排完的一般。吴堪见了心惊
道:“难得隔壁邻母张三娘这片好心,可怜见吴堪只身独自,夜晚归家,无
人炊爨,却便替我安排端正,难得他老人家如此费心。”这夜吃了酒饭,上
床便睡,次日自到县堂去办事。晚间回家,饮食酒肴之类又早安排端正,一
连十余日都是如此。吴堪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次日诵 《金刚经》之后,便走
到邻母张三娘处,再三作谢道:“难得老母直如此费心,教吴堪怎生消受得
起?”那张三娘呵呵大笑道:“吴官人瞒心昧己,自己家中私自娶了娘子,
也不叫老身吃杯喜酒,却如此藏头露尾,反来作谢老身,明是奚落老身。就
是不公不法,收留迷失子女为妻,料道瞒贴邻近舍眼不得,却怎生故意如
此?”那吴堪听了这张母的话,好似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一毫头脑,答应道:
“张母,你怎生说这等的话?念吴堪一生至诚老实,不会吊谎,甚么‘家中
自娶了娘子,不叫老身吃杯喜酒’这句话,吴堪一毫也理会不出。”张三娘
又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日常里委实不吊谎,今日却怎生吊谎?现在房
中藏了一位小娘子,特瞒着老身,反来作诨!”吴堪道:“念吴堪不是这般
藏头露尾之人,有什么房中藏了一位小娘子,这小娘子从何而来?就有小娘
子,怎生瞒着张母?况我一身贫穷,那得钱来娶妻?”张三娘又道:“吴官
人,你不须瞒我。你这十来日内每日出门之后,老身便听得房中有响动之声。
老身只道是偷盗之人,走到壁缝里瞧时,见一位小娘子,十七八岁,生得容
貌无双,撩衣卷袖,在厨下吹火煮饭,酒肴完备,便走进房中,再不见出来。
这不是你新娶的娘子,却来瞒谁?”吴堪大叫怪异道:“莫不是张母眼花!”
张三娘道:“老身一连见了七八日,难道都是眼花?”吴堪诧异道:“奇哉
怪事!莫不是那里逃走出来的迷失女子,怎生悄悄藏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