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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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突然司机开口道。我好不容易跋涉到衬衫的第一个扣子的时候。“你认为真的有吸血鬼吗?”
“吸血鬼?”我呆呆望着倒后镜里司机的脸。
司机也望着倒镜里的我的脸。
“吸血鬼,你是说那个会吸血的……”
“对。你觉得真的存在吗?”
“你是指吸血鬼式的存在,或无形的吸血鬼,或吸血蝙蝠,或妖精,还是真正的吸血鬼?”
“当然是真的。”司机说完,只向前移动了五十公分左右。
“搞不清楚。’我说:“这个我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就伤脑筋了,相不相信总要决定一下啊!”
“不相信。”我说。
“你是说不相信有吸血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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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
我从口袋掏出香烟,含一根在嘴上,也不点火,只在嘴唇上打转。
“幽灵呢?你相信吗?”
“幽灵好像有的样子。”
“不能好像什么的样子,你能不能回答Yes或比?”
“YeS。”没办法我只好说:“我相信有。”
“你相信有幽灵存在噢?”
“Yffi”
“但是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么幽灵跟吸血鬼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所谓幽灵,也就是对肉体存在的antithese(对照)啊。”我信口开河地说。这我最拿手。
“哦!”
“而所谓吸血鬼,却是以肉体为轴心的价值转换哪。”
“也就是说,你承认antihese,却不承认价值转换,对吗?”
“因为麻烦事一承认,简直就没完没了嘛。”
“先生,你真高明。”
“哈哈哈,因为大学念了七年才毕业呀。”
司机~面望着前面大排长龙的车队,一面在嘴上含一根细长的烟,用打火机点起火。车里飘来一阵薄荷味道。
“不过,如果真的有吸血鬼,你怎么办?”
“大概很伤脑筋吧?”
“只是这样吗?”
“不行吗?”
“不行啦。所谓信念,应该是更崇高的事。如果你相信有山,就是有山。如果你相信没有山,就是没有山。”
听起来好像是那首(Lbllovan)的老歌似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我嘴上还含着那根没点火的香烟,叹了一口气。
“那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步?”
“相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相信哪。”
“有证据吗?”
“信念跟证据毫不相干。”
“说的也是。”
我索性再回去想女孩子衬衫的钮扣。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证据倒是有噢。”司机说。
“真的?”
“真的。”
“怎么说?”
“因为我就是吸血鬼呀!”
片刻之间我们都安静下来。车子从刚才到现在才前进不到五公尺。雨还照旧啪啪啪啪地下着。计费表已经超过一千五百元。
“对不起,打火机借一下好吗?”
“没问题。”
我用司机递过来的白色Paher打火机点上烟,让停了三天的尼古丁,再送进肺里去。
“车子塞得好厉害噢。’同机说道。
“就是嘛,”我说:“不过,刚才你说吸血鬼……”
“噢”
“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是啊。说谎也没什么好处啊。”
“那,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起吸血鬼的?”
“已经有九年了吧。正好从慕尼黑奥运会那年开始。”
“‘时光请留步,你真美丽。”
“对,对,就是这年。”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请便!请便!”
“你为什么要当司机?”
“因为不想被吸血鬼这概念绑住,披着大斗篷、坐着马车、住在城堡里,这样不好。我也照样缴税、照样做印鉴登记哟。什么的士高、打电子游戏机,我都来。你觉得奇怪吗?”
“不,没什么奇怪呀。可是,有点搞不清楚。”
“先生,你不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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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我是吸血鬼……你不相信,对吗?”
“当然相信哪。”我赶快说:“相信有山,就有山。”
“嗯,这还差不多。”
“那,你常常要吸血噢?”
“这个嘛,既然是吸血鬼,当然要哇。”
“可是,血也有味道好的跟不好的吧?”
“那当然。像先生你的就不行,香烟抽太多了。”
“我戒了几天烟呢,到底还是不行啊。”
“假如要吸血的话,说什么还是女孩子的好。吸起来好舒服。”
“我好像可以了解。那么,女明星又是什么感觉?味道怎么样?”
“岸本加世子,那味道真好!真行寺君技也不错嘛。不敢领教的是桃井黄。差不多就这样。”
“希望你吸得称心如意啊。”
“但愿如此。”
十五分钟后我们分道扬镳。我打开房门,开了灯,从冰箱拿出啤酒来喝。然后打电话给刚才阴错阳差没见面的女朋友。听她一讲,原来阴错阳差也有阴错阳差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这么回事。
“我跟你讲噢,你最近最好暂时不要搭练马区车牌号码的黑色计程车。”
“为什么?”她问。
“因为有司机是吸血鬼。”
“真的吗?”“真的。”“你在替我担心?”“那当然。”“练马区车牌号码的赤色计程车吗?”“对”“谢谢。”“不客气。”“’晚安。”“晚安。”
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
苗条的身段晒黑的肌肤
年轻又漂亮的伊帕内玛姑娘
向前走着
踏着森巴的舞步
冷冷地摇着
柔柔地摆着
想说我喜欢她
想献上我的心
她却没注意我
只顾望着那大海出神
1963年,伊帕内玛姑娘就这样望着大海出神。而现在,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依然同样地望着大海出神。她自从那时候以来一直没有变老。她被封闭在印象之中,静静地飘浮在时光之海里。如果她会变老的话,现在应该也将近四十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不过她应该已经不再苗条、也不再晒得那么黑吧?她已经有三个孩子,肌肤也多少被阳光晒伤了。也许还勉强算漂亮,却不比二十年前年轻…了吧。
但是唱片中的她,当然不会老。在史坦盖茨(StanGetz)吹的天鹅绒般的次中音色土风里,她永远是十八岁,又冷又温柔的伊帕内玛姑娘。我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唱针一接触,她的姿态立刻出现了。
“想说我喜欢她
想献上我的心……”
每次我一听这首曲子,就会想起高中学校的走廊。暗暗的、有点潮湿的高中的走廊。天花板报高,走在水泥地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回音。北侧有几扇窗,但是因为紧靠着山,所以走廊永远是暗的。而且大都静悄悄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走廊大都是静悄悄的。
为什么每次听到“伊帕内场姑娘”就会想起高中的走廊,我也不清楚,简直没有一点脉络可寻。到底1963年的伊帕内玛姑娘,在我意识的深井里,投下了什么样的小石头呢?
一提起高中的走廊,又使我想起综合沙拉。生菜、番茄。小青瓜、青辣椒、芦笋、切成圆圈圈的洋葱,还有粉红色的千岛沙拉酱。当然高中走廊尽头并没有生菜沙拉的专门店。高中走廊的尽头有一道门,门外是一个不太起眼的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
为什么高中走廊会使我想起综合沙律呢?这也一样无脉络可寻。
综合沙律,让我想起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不过这联想倒是十分有道理,因为她每次都只吃生菜沙拉。
“你的、咯啦咯啦、英语报告、咯啦咯啦、写完没?”
“咯啦咯啦、还没有、咯啦咯啦、还剩下、哈啦咯啦咯啦。
一点点。
因为我蛮喜欢吃青菜的,因此只要跟她见面,就那样老是吃着青菜。她是一个所谓信念型的人,她绝对相信只要均衡地摄取青菜,其他一切都会顺利。人类如果继续吃青菜,世界就永远和平美丽、健康而充满爱心。就好像“草莓白书”(StrawerryWhitePap。)似地。
“从前、从前,”一个哲学家这样写道:“有一个时代,物质和记忆被形而上学的深渊所隔开。”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无声地继续走在形而上学的热沙滩上。非常长的沙滩,而白色的浪花和缓地翻着,几乎没有风,水平线上什么也看不见。有海浪的气味,太阳非常热。我躺在海滩太阳伞下,从冰箱拿出罐头啤酒,拉开盖子。不知道已经喝了几罐?五罐?六罐?唉呀!算了。反正马上就会化成汗流出来的。她还继续走着,她被晒黑的修长的身上,紧紧贴着原色的比基尼。
“晦!”我开口招呼。
“你好。”她说。
“要不要喝一点啤酒?”我试着邀她。
“好哇。”她说。
于是我们躺在沙滩太阳伞下一起喝啤酒。
“嗯…”我说:“1963年我确实看过你哟。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赠。”
“那不是很久以前了吗?”
“对呀。
她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然后望着罐头开口的洞。
“不过或许真的见过。你说1963年对吗?噢…1963年……
嗯,可能见过。’
“你的年龄不会增加,对吗?”
“因为我是形而上学的女孩呀。”
“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注意我,老是一直望着海。”
“很可能噢。”她说,然后笑笑:“晦,再来一罐啤酒好吗?”
“好哇。”我说,我把罐头盖子拔掉。“从那以后一直在沙滩上走吗?”
“是啊。”
“脚底不热吗?”
“没问题。因为我的脚底长得非常形而上学,你要不要看一看?”
“嗯”
她把苗条的腿伸直,让我看她的脚底。那确实是美妙的形而上学的脚底。我在那上面用手指轻轻摸一下,既不热、也不冷。摸到她的脚底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海浪声,连那海浪声,都非常形而上学。
她和我什么也没说,只喝着啤酒。太阳一动也不动,连时间都停止了,简直像被吸进镜子里去了似的。
“我每次想到你,就想起高中学校的走廊。”我说。“不晓得为什么?”
“因为人的本质是复合性的啊。”她说:“人类科学的对象不在于客体,而在于身体内部的主体。”
“哦!”我说。
“总之好好活吧!活着、活着、活着,如此而已。我只不过是,拥有形而上学脚底的女孩而已。”
然后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拍拍屁股上放着的沙,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啤酒。”
“不客气。”
偶尔,我会在地下铁的车厢里遇见她。她总是送我一个上次谢谢你的啤酒式的微笑。自从那次以后,我们没有再交谈过,虽然如此,却觉得内心某个地方是相连的。至于什么地方是相连的,我也不清楚。一定在某个遥远的世界一个奇妙的场所有那么一个结存在吧?而那个结又在另外某个地方和高中的走廊、或综合沙律、或素食主义者的“草莓白书”的女孩子互相联系着吧。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渐渐令人怀念起来。一定在某个地方,我和我自己也有一个互相联系的结存在。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在遥远的世界一个奇妙的场所遇见我自己。而且,希望那最好是一个温暖的场所,如果那里也有几罐冰啤酒的话,那就更没话说了。在那里我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种类的间隙。一定在某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所。
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如今依然继续走在灼热的沙滩上,直到最后一张唱片磨平为止,她会永远不停地继续走着。
5月的海岸线
朋友寄来一封信和结婚喜帖,把我引到古老的地方。
我请了两天假,预订了酒店的房间。忽然觉得好像身体的一半都变透明了似的,好不可思议。
晴朗的五月早晨,我把身边的日用品塞进旅行袋,搭上新干线。坐在窗边的位置,翻开书,然后会上,喝干了罐装啤酒,稍微睡了一下,然后干脆眺望窗外的风景。
新干线的窗户映出来的风景总是一样。那是强迫切开的,没有脉络可寻而一直线排开的干巴巴的风景。简直就像大量兴建来销售的住宅墙上挂的画框里的画一样,那种风景令人觉得厌烦。
一切都和十二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透过强化玻璃的五月阳光,于巴巴的火腿三文治的味道,和好像很无聊地看着经济新闻的邻座年轻业务员的侧面也一样。报纸的标题正告知着欧洲共同体可能在几个月内开始强硬限制日货进口。
十二年前,我在那个“街”上拥有一个女朋友。大学一放假时,我就把行李塞进旅行袋,搭早晨第一班新干线。坐在窗边的座位,读著书,望着风景,吃吃火腿三文治,喝喝啤酒。每次都在中午以前到达“街”。太阳还没完全升上天空在上方,“街”的每个角落还留有早晨的骚动尾声。我抱着旅行袋走进咖啡店,喝了早餐优待的咖啡,再打电话给她。
那个时刻“街”的姿态,我没来由地喜欢。晨光、咖啡香、人们困倦的眼睛,还没污染损伤的一天……
有海的气息。轻微的海的气息。
当然不是真的有海的气味。只是忽然有这种感觉而已。
我把领带重新打好,从架子上拿下旅行袋,走下列车。然后深深吸一口气,把真正的海的香气吸进胸中。反射性地有几个
电话号码浮上我的脑海。一九六八年的少女们……光是试着把这些数字重新排出来一次,就觉得好像能够再度见到她们似的。
也许我们可以在以前常去的餐厅隔着小桌子,再一次面对面谈话也说不定。桌上铺着方格布的桌布,窗边摆着天竺葵的盆栽。从窗外射进来悠闲的、宗教性的光线。
“晦,好多年不见了啊。对了,已经有十年了噢。时间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不,不对,不是这样。
“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以来,才过了十年而已呀,但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似的呢。”
不管怎么说都实在很呆。
“经历了好多事情噢。”我可能会这样说。因为确实经历过很多事情。
她在五年前结了婚,有了孩子,丈夫在广告公司上班,抱着三个贷款……也许会谈到这些事。
“现在几点了?”她问。
“三点二十分。”我回答。
三点二十分。时间就像古老新闻影片的转盘一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继续转着。
我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告诉他酒店的名字。然后点起香烟,让头脑重新恢复空白。
结果我谁也不想见,我在酒店前面下了计程车,一面走在早晨空荡荡的道路上一面这样想。路上飘散着烤奶油的香味、新茶的香味,和洒在柏油路面的水的气味,刚开门的唱片行门口播放着最新流行的热门歌曲。这些气味和声音,好像和意识的淡影擦身相遇似的逐渐渗透进身体里。好像有人在邀约我似的。
喂,在这里,来呀。是我啊,不记得吗?有一个最适合你的好地方。一起来吧。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也许我不会喜欢那样的地方吧。我想,首先,你的脸都记不得了啊。
不均匀的空气。
从前没发现,街上有一种不均匀的空气流动着。每走十公尺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