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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如焉-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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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节:如焉@sars(62)

  卫老师因“非典”入院的消息,还是在海内外网站上出现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谁发布的,心里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有关方面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这些茹嫣都蒙在鼓里。
  49
  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当那个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样无声奔突的时候,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遽然点燃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战火。
  央视也破天荒地像西方电视台那样搞起了实况直播,还请来一帮子军事专家、国际问题专家坐到演播室现场评说起来。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万里之外一场战争的进行状态。一队队坦克、装甲车在公路上烽烟滚滚地疾驰,一处处楼房宫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烧,一阵阵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节日焰火一样绽开,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消防车,各种各样的人在镜头前激动地或愤怒地叙说、叫骂……地图前,军事专家红箭头蓝箭头地指点着战局,画中画正播放着适时的新闻画面,不时传来又一声轰响,某处又被英美联军的精确制导导弹击中……可以说,从中国人看电视以来,这样全新的视觉体验是第一次,无数人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出真正的电视连续剧。
  经历了半个世纪放眼世界心怀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了。像这等强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个爆竹扔进了鸣禽馆。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有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传统,如今有了互联网,更方便了,每一个论坛都成了街头与广场。
  茹嫣是一个没有多少国际问题常识的人,她对这一类问题,很情绪化,多凭直觉,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直觉,常常能轻易地刺破男人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纸糊大厦,是另一种直抵事物本质的路径。一些费尽心机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的争辩,在她来看,常常就是只要内心一动就有结论了。你用正误去解释世界,我用善恶评判世界,你用大脑,我用心。上网之后,那些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说话的东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细节,看重人的命运。
  伊拉克正打着,一桩我们自己的事儿,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被非法收容,然后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她写道,深夜,读着这个大学生的死,心里突然就剧痛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承受着那残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时也击打在母亲的身上。然后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样。她突然恐惧起来,她害怕也会这样从此见不到儿子——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她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年轻人,一直都是儿子的模样。她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要立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了儿子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的声音,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儿子听见她的啜泣,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与你同年代的年轻人死了,被无故打死了。她又说,只要这样的死亡还存在,一个母亲从此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她对儿子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为妈妈活着,这样,要不然,这个世界便没有意义。
  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帖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阴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帖,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帖,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漠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跟帖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50
  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第63节:如焉@sars(63)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的脸,让人觉得藏着许多心机。于是没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经有了护身的铠甲,自己却全然暴露在无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现了戴红袖章的人,没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后来,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没戴的,就几乎成了当然的另类。于是,那些医药商店门口,就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排队,大家一个个默默等候着,互相间还保持着一个距离,这种文明的排队习惯,终于一下就让人们学会了。
  茹嫣单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别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江晓力也戴上了。
  茹嫣见了一笑说,一路上遇见“非典”了吗?
  江晓力说,我倒不怕,我妈说,你成天外面跑,别把那东西带回家来。你让我们安生几天。
  茹嫣向来不喜欢戴口罩,热乎乎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很难受。她喜欢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种沁凉的潮润的空气,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
  江晓力说,还是小心好。别幸福生活还没开始就牺牲掉了。
  又来了几个姐妹,一个个竟都戴了。爱俏的,还是彩色带花的。不久之后,这类口罩流行为一种新潮饰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见到达摩,和达摩说到戴口罩的事。
  达摩说,是啊,久违啦——口罩。不过,你看见的是口罩啊,我看见的是恐慌。
  达摩又说,这些天,那些人连家电都不修了,怕我们上门把病毒带去了。原来定好日子的,都说往后再说吧。
  和茹嫣聊了几句,达摩说,这个话题有意思,我去敲一篇文章。
  达摩退出QQ,打了一个题目《久违了,口罩——兼谈民众恐慌》;抽了一支烟,就滴滴答答敲出了下面一些字:
  几十年来,好像有过两三次大规模的戴口罩运动,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那一次。当时流行的是脑膜炎,好像后来又叫乙脑。不过那时候不是老百姓自己要戴,是上面规定要戴。不像现在,老百姓要戴,一些官员却专门发表电视讲话说,一切都正常,根本无须戴。一些公共场所,保安竟干涉人家戴口罩。
  口罩曾给我留下过不太愉快的记忆。那年我还上小学,就突然通知上学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不许进校门,回家去拿,没有拿来的,不许上课,没有上课的,要算旷课,旷课三堂以上的,就要开除。这几乎是我上学以来最严厉的法规了。那时口罩要一毛二一个。一毛二是穷人家半天的饭钱。有同学的父母就去单位卫生所开纱布,回来自己做。有同学只有一只口罩,外面戴脏了,翻个面再戴,两面都脏了,晚上洗一洗,洗完在煤炉上烤干第二天再戴。有同学一路上都不戴,快到校门了才戴上。校门口,有一大帮同学执勤,像电影里日本人检查良民证。一个个检查,想混过去都不行。有一次,我忘了戴,快到学校想起来了,父母亲都上班,家里房门已上锁,正在焦急之中,遇见一个同学,跟他说好话,让他进门之后,将口罩从院墙那边扔过来。没想到课间操的时候,又检查一遍,这次没人给我扔了,于是被老师赶回家去,还要家长来。这是我的家长第一次被叫到学校去。我为此被父亲好好骂了一通。从此我头天晚上就将口罩放在上衣口袋里。
  反正那几个月中,口罩成了我的一种压迫,给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投下过阴影。在校门口检查了口罩之后,还要喝一种中药汤水,那汤水微甜,很多同学都喜欢喝。那时候没有饮料之类的东西,连糖都很稀罕,所以喝那种汤水,成为许多同学的一种享受。喝完汤水,还要再朝喉咙里喷一种药水,那药水的味道不好,将刚才那汤水的美好感受都破坏了。有同学就提出,先喷药水,后喝汤水,行不行?学校说,不行。
  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一次大规模的恶性流行病了。染病的有多少?死亡多少?留下后遗症的有多少?没见过统计数字,想来不会少。许多年后,还能从一些人口里听到,谁谁谁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使。谁谁谁的家人得脑膜炎死了。此类说法很多,由此可以判断出来,当时的波及面,大约要比现在的非典大得多。奇怪的是,当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恐慌。
  我想,大规模的社会恐慌,该有几条要素。
  形势严峻,但是信息透明,公信度很高,不会引起太大恐慌。就像打仗,知道敌人兵力多少,我们装备如何,有什么应对方法,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风声鹤唳常常比雄兵百万更可怕。
  形势很严峻,信息完全封闭,许多人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哪怕全国染病的人成千上万,一般人也只看见自己周围的几个。六十年代,能看到报纸的都不多,有单位的,也就隔三差五地听读报员念念社论什么的。老百姓谁家订了一份报纸,就很稀罕。便是在单位当了一个干部,翻来翻去也就是三两份地方和中央的党报。后来文革批判那些革命意志消退的干部,就说一张报纸一杯茶。那时的收音机也是稀罕物,除了嘟嘟报时之外,大都与报纸一样,报纸登社论,收音机就播社论,报纸登“九评”,收音机就长篇大论地播“九评”。很长时间里,收音机没有短波,后来据说是为偏远地区的人民能够听到党中央的声音,生产了一批带短波的收音机,一般人就是有,也不敢拨动那个短波键。所以,那个时代真正是做到了舆论一律——或者准确点说,社论一律。
  真正的恐慌,是形势严峻,信息混乱,官方暧昧,民间又有了各种获得信息和发布信息的能力。于是,人们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疯长起来。只是政府呢,还是那个老想法,这些添乱的事总是不说的好,多少年来的成功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三年饥荒,你要是四处去说饿死人了,那老百姓不都要去抢粮库啊。可这一招此次不怎么灵了,这些天,光是一天数十条手机短信,就会要人发疯。就像有许多隐身人在你耳边不断说着,鬼来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里鬼有多少的人却在说,没有鬼,我们这儿很安全。
  出于自保,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我们今天看见的洁白的口罩,其实是一个恐慌到来的信号。
  文章生动活泼,夹叙夹议,很好读。一时间被许多网站转去。
  达摩在网络上是个名人,只要他的文章一出,转载率点击率总是很高。就像那些当红大腕演的影视剧,票房收视率总是很高一样。只是达摩没换来钱,只换来不少麻烦。

  第64节:如焉@sars(64)

  51
  “非典”终于包不住了。
  病毒这个东西,太不给人面子,不怕打压也不受贿赂,自顾自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开年以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浩荡北进,搅得大京都也抢起板蓝根来。接着就开始抢购食油、大米、挂面、方便食品直至矿泉水……商家狠狠赚了一大笔,将许多压仓库的陈年积货都吐了出去。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几周之后,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萧条期,偌大的商场超市,每天都像打烊一样冷冷清清。许多重要的国际活动被取消,许多出访被拒绝,有的干脆连使馆签证都暂停了。网上有文章惊呼,世界在封锁中国。
  终于,撤了开初说没事的几个人,以全民抗战的状态开始了新一轮的紧张。让人想起了当年日寇在东三省蹂躏数年,关内一直就暧昧不明地犹豫着,是战是和?是攻是守?是攘外还是安内?结果日本人不领情,一夜之间打进华北。情急之下这才掀起全民抗战大潮。
  梁晋生终于可以对茹嫣说点实情了。他这个主管卫生的副市长,其实早已是抵抗运动的前敌指挥长了。茹嫣在报上看见了他像太空人一样从头包到脚的照片。要不是有文字说明,根本认不出里面是谁。
  梁晋生百忙之中打来电话说,为了茹嫣的健康,这一段时间他不来看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沾上点什么,这东西太厉害,又没有特效药。他说,万一他光荣了,以后多到他的墓前去跟他说说话。梁晋生说,你知道,跟你说话是一种多大的享受呢。茹嫣说,我在电视里、报纸上见你说话,真替你难受,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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