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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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交的嚎叫和呻吟声中,他直视父亲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黑子的家很小。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他本来就不喜欢空荡的大屋。
倒是后院却广阔得不成比例。院子中央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石砌水池,长年都注满水。除了寒冷得水池结冰的日子,黑子每天早上都跳进池里来回游几十趟。
游泳的时候他感到最快乐,因为这是父亲离去前唯一教会他的事情。
这天早上他又走到水池旁,把衣服都脱光,然后小心地解下颈上那个木雕的小佛像,轻轻放在池边。
这是义父送给他的。
“是你爹从前亲手为我做的。”
黑子那健美结实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弯弧,像鱼儿般跃入池里。彻骨的寒冷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为了对抗那冷意,手臂不断地向前划,双腿在水底里踢摆的动作柔巧得像鱼尾。
每次进入水里那隔绝的世界,他的心总是平静清澄。可是这个早上,当他潜在水底时,昨夜的影像不断在他脑里翻腾。
刀刃与鲜血。碎裂的骨头。死者那恐怖的眼神。
——拿着刀子斩在活生生的人体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手腿不自觉加快起来,他拼命想以激烈的动作驱去脑里那些影像。
他游了许久,最后才力竭停在水池边。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散发出丝丝蒸气。
“这么冷的天还下水?别弄坏了身子啊……”
听见这温柔的声音,黑子才察觉水池旁的花园站着两条身影。
是李兰,带着柔儿来了。黑子一看见她们,那张原本沉郁的脸就放松开来,双眼发出亮光。
她们是世上唯一能够令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两个人。
他急忙从从池边抓起裤子,就在水底里穿上,然后才爬出水池。
看见黑子那湿淋淋的矫健身躯,李兰有点脸红。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
柔儿却毫无避忌地走上前,捡起那个小佛像。“哥哥,我替你戴。”
黑子腼腆地半跪下来,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把佛像挂在他颈上。
李兰看见这对兄妹如此亲昵,不禁有点担心。
——大概是他们年纪还小吧?把感情弄混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再长大一点以后,他们自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逾越……不过还是看紧柔儿一点比较好……
当那些细小柔滑的冰冷指头触摸到黑子的肩颈皮肤时,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戴好了……”柔儿用力拍拍黑子的肩膊,露出纯真的微笑。
才刚过了十三岁,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女孩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皮肤虽然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因子而带着麦色,却更令人感受到一股健康的美,跟那些弱不禁风的闺秀截然不同,此刻衬在这身雪白的貂裘下,更是显现出一种活泼的吸引力。
“娘。”黑子穿了上衣后,才上前跟李兰点头。只有在她们面前,他才会这样称呼这个养母。特别当堂主在时候,他会更正式地称她作“夫人”。
“我们带了早点来,已经放在饭厅那边。”李兰掏出一块手帕,替黑子抹去脸上的水渍。“你先去换衣服,别着凉了。换完后大家一起吃。”
每次听见李兰那关切的声音,黑子都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是娘亲手弄的。”柔儿笑着说,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皓齿。“弄了好多啊。我们知道哥哥要吃很多。”
她伸出手想握着兄长那宽大的手掌。她那只手腕上戴着一只铜造的手镯,是她满十二岁时他送的礼物。上面刻着一只精巧细小的鸟儿图纹。她很是喜欢,此后就没有脱下来过。
黑子缩开了手,柔儿当场呆住。
“不要弄湿了你。”黑子没有正眼看她,转身步向屋子。
背向她们时,他痛苦地紧紧咬着下唇。
黑子不想握她的手,不是因为尴尬。
是因为这只手,昨夜握着刀子杀了六个人。
虽然就在身边,可是黑子感觉:经过昨夜之后,他跟她们的距离将要越来越遥远。
第三章 无等等咒
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着
站立在山谷口的树荫之下,镰首作了一个梦。可是醒来时,已经忘记梦见了什么。
那顶大竹笠与湿透的蓑衣不断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发疯的淅沥雨声。赤裸的双足陷进了软泥中寸许。他就是这样像株大树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压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树林跟雨幕交织成一片。只有直觉告诉他:敌人还没有来到谷口前。
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背项僵硬得像块铁板,只要稍微移动,每个关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每隔一阵子就咳嗽起来,仿佛因为吸得太多潮湿的空气,胸肺里也有点发霉了。
这是他连续第二天独自站岗。反正在那山洞里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机会让给他仅余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间。刀,还在。黄铜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满布绿锈,皮鞘的表面也铺了霉。
鞘里的刀刃大概也已经生锈了。他不在乎,他从来没有拿这柄刀砍过人,它只是他的指挥棒。
才几个月前,这柄刀的刃尖指划之处,就圈出一片片领土,它是“三界军”的指南针。
美好但短促的光荣,犹如被风吹散的梦。
如今这柄刀能够指点的,就只余最后二十七骑,而且几乎全部都是从籽镇起事开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围在这座袋门谷外的官军最少有三千人,要杀出这样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军也不清楚我们这边的人数,镰首如是想。否则即使有如此险要的谷口地势,加上连续不断的暴雨,对方也必早已强攻进来。镰首和部下轮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斥侯潜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数。
后头传来枝叶的响声,镰首警觉地回头。他辨出了两个最亲信部下的身影——毛人杰与孙二。
“大王,我们来接班。”毛人杰——也就是从前的小毛子——说着走过来。他没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战甲。腰间的双刀随着步履摇晃,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弓。两年的战争,已经把从前那个清瘦的小马贼,磨炼成“三界军”堂堂的首席战将。
孙二则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一样的壮硕而沉静,只是从前行刑用的刽子刀,如今已换成了一把长柄斧头。
“我还不累,可多站一会儿。”镰首摇摇头。“你们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杰皱眉。“你不能弄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也都完了。”
镰首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可是,起义的领袖不能连像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籽镇里一个读过点书的老头就提议,冠予他“荆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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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起得有点随意的名号,在继后的两年间,令关西地区乡镇大小官员闻之色变。三色的旗帜如烈风横卷而过,饱受压迫的饥饿农民,也像乘风而起的沙土,结合成一股不断膨胀的尘暴,高峰之时达到两万之数,当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无从抵挡。一个个官家的仓库被打开,一张张因吃饱而露出的欢欣笑脸。壮丁拿起家里任何可充作兵器的东西,兴奋地加入起义的行列,儿童高唱着“天下粮仓迎荆王”的歌谣。
直至“三界军”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动员三千“剿贼旅”讨伐之后……
虽然只是纠合的农民,但仗着数倍的人数,跟正规官军正面交战,胜负本来尚在五五之数;可是在关键时刻,“三界军”一批将领接受了招安而临阵投诚,义军的翼防不战而自行崩溃,镰首指挥的主力遭侧面突袭迅速兵败,辗转逃亡二百余里,最后只余这二十八骑孤军被赶入袋门谷的死路……
毛人杰把长弓卸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仍然显得精神强悍。一个月的包围,仅有的粮食已经见底,骑来的马儿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习惯捱饿的他没有被打垮。
他仰头迎着雨水,手里无意识地弹着弓弦。他的眼睛里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第一个找他,就用这把弓射穿他那颗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带头向朝廷投降的义军将领。这事情令毛人杰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孙二无言,他只是念着兵败前寄住在后方永瑞镇的妻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抓了……
既然两人坚持代为站岗,镰首也就走开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间,找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较干爽的地方,脱去蓑衣和竹笠,盘膝而坐。
自从那次当死囚之后,他就一直刮光头。只是现在被围了一个月,头上已长了薄薄的一层短发。倒是那把胡须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几乎长及腹部。
他从衣服最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层层的皮革与油纸,里面是一本粗线装的册子。
镰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渍都抹干了,才把册子揭开来。里面一页页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
为免这部札记落入敌手而泄露了军情,镰首全都用西域异族的文字来记叙。
他拈起纸包内的一根细小炭条,又继续在札记上写字:
“……我做错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太相信/拥有共同志向的人/不会动摇/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驱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强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后的胜利之前/必要违背自己吗……”
镰首指头间的炭条,把他深藏的思绪倾泻在那页粗糙的纸上。身边的雨,还有更远的敌人,全部浑忘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的直觉,不证自明,这并不是宿命。正如当天他跟小毛子说:只有因和果。果,还没有完成。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当然还是会有人死。死在他身边的人,死在他指挥下的人,死在他怀里的人。
然而要改变一个世界,就必定得承受这种孤寂。
他这时听见一群鸟叫。
这不是真的鸟叫,是毛人杰装出来的叫声。只属于他们的暗号。
当镰首走近过来时,毛人杰早就从石上站起了,与孙二并肩立着,两人的身体静止得比身旁的树还要凝定。
眼睛直视向谷口外的远处。
镰首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瞧过去。
“看见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毛人杰问。
镰首极轻微地点头。眼睛经过一轮凝视才适应,可是他确实看见了。
在树木与雨水之间,闪亮着不属于这山谷的东西。
是眼睛,而且还有很多双。
“终于来了。”毛人杰的声音很平静。
孙二的身体逐寸地移动,缓缓向后退却。在确定离开谷口的可视范围后,他立刻飞快奔跑回山洞,通知余下的二十五个同志。
——虽然,这样的结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够死在一起……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紧握着毛人杰的手。这接触令毛人杰愕然。
“小毛子……”镰首继续凝视那一双双正向这边缓缓接近的眼睛。“不管怎么样,紧跟着我。”
毛人杰以为,荆王是害怕孤独地死去。
——毕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杰答应的声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凶了。
“记得吗?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镰首继续说。“那场雨,让我们活到今天。”
毛人杰这才知道:荆王说的是两年前在籽镇刑场发生的事情。
“对呢……”毛人杰微笑。“下雨天,我们就格外好运道……”他说着,却呆住了。
因为他看见:荆王的表情似乎进入了某种狂喜中。
额上那颗“镰刀”似乎在发亮……
然后他听见一阵遥远而巨大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那是官军终于发动进攻的呐喊与脚步声。
不,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
毛人杰这半辈子也没有到过大海或江河边,否则他听见这声音,必定会联想起波涛。
他蓦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比面对三千个敌人,听见这声音还更令他害怕。
他紧捏着镰首的手掌。
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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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狄斌发现,义子的话少了,喝的酒却多了。有一夜,狄斌把酒换成茶。
“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