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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但梦沧澜-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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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可是太傅,皇上他……”
沐沧澜极低极轻的冷笑了一声,回答:“我不过是回府换件衣服。”
“太傅您的衣服宫里不都备好了吗?”
“是朝服。”沐沧澜终于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师万民之宰的风采,无人能抹杀,无人能掩盖,即使是如斯苍白。
“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却在触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间又骤然缩回,小太监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情急,冒犯太傅贵体,请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洁癖,服侍的人都遵御旨不得直接触碰他肌肤。
却见沐沧澜摇头:“起来吧,告什么罪啊。”
“可是,太傅……”小太监还是吓得不敢伸手。
“哪儿还有什么洁不洁的?”沐沧澜在椅内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熙攘京师,轻轻一笑,素如梨花,“你不来扶我,我自己怎么站得起来啊?”

八 君梦谁怜(下)
“御史大夫帮助罪犯潜逃,刑部尚书告病假已告了两月,三堂会审,三个堂官已经去了俩,请问这三法司还怎么审得了案?”四王的声音像磨涩的琴弦,发出尖锐的啸鸣。
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怀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四皇叔究竟想怎样?”
四王昂首,与御座上的人对视:“循成例,复祖制。”
“什么成例?”
却见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来。他旁边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时候,乱党谋逆,天下大乱,最后朝廷乃循祖制,行‘四王议政’,终于成功一举平叛。”
四王议政?呵呵,是他四王爷一人议政吧!怀曦此刻不怒反笑:这哪里是要审案,分明是要逼宫!狼子野心,终于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异常平静,沉然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众臣,他站起身来,立于九层台阶之上,清晰的朗声说道:“同意‘四王议政’的,都给朕站出来!”
宫门次第打开,迎入那紫袍玉带——唯一可在宫中乘坐肩舆的人漫漫看过一路行来的龙阁凤台,紫烟流霞笼罩的金碧辉煌在晨光中莫测庄严。
“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唤请安。
肩舆上的人并不说话,只微微点头,目光自那云山雾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衬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静定沉稳,风骨清绝。
紫禁守军要么就是随他守卫过天京的旧部,要么就听闻过太傅独闯敌营全身而退的传奇风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里早朝时分天还未亮,来去匆匆间都还从未亲眼见识过这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今朝难得晨光煊赫、肩舆堂皇,人们看他从容沐阳光而来——面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驾;身影清癯,是为国事劳形——一见之下不由都真心钦佩,目光一直追随他行至玉阶之下,见他终于启了唇,对立在阶前的侍卫统领道:“张宏图。”
“是,太傅!”
“当年是你跟着我夜袭北蛮军营,一把马刀连砍十个蛮兵吧。”
“是,太傅!”
“好,好汉子!今天,你可敢还跟着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敢,太傅!”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声。
“好,都是好样的!待会儿听我号令,让你们上殿你们就冲进殿去,叫你们拿谁就抓谁,不要问原因,可做得到?”
“是,太傅!”应声震云。
他相信,那金殿之内也是能听得见的。
沐沧澜下了肩舆,一步步向九十九级玉阶上走去。
金殿之内已经像炸开了锅,四王党抛出了所谓“四王议政”,而皇帝和内阁的支持者们则强烈反对,两派在朝堂上争着争着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怀曦只是冷笑,冷冷观看。
“皇上,慈宁宫那头已经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后说她没什么旨意,她年事已高,于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
“很好。”怀曦薄唇微扬,“你再悄悄的派人,调一班侍卫进来。”
“是,皇上。不过,皇上啊,摄政王可领着侍卫内大臣的头衔,侍卫们名义上都该归他调遣。”
“那你就直接问他们:贪生怕死的王爷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们选哪一个?”少年天子从容一笑,眸中清湛,临万丈深渊却全无畏惧,坐看江山风云变色,仿佛只是闲看庭前云舒云卷。
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荡,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却见殿门豁开,一道天光照进满室昏暗。
九重阶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澜?!”
“陛下。”他扬起脸,目光于空中交汇,刹那错觉——仍是那时那日,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他在阶上,他在阶下,一道看一轮红日东升,遍照这大好河山。
“陛下,臣来迟一步,请陛下恕罪。”他仍像从前一样跪地行礼,一丝不苟,只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搀扶。
“太傅请起,赐坐。”一股暖流仍像从前样涌上,只是多了些许苦涩参杂其间。
沐沧澜坦然落座,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就只当刚才的吵闹没发生过,自顾对皇帝奏道:“陛下,审理刺客的事,臣有个建议。”
“太傅请说。”
满朝屏息凝听沐沧澜一字字言道:“臣建议:三公会审。”
“三公会审?”
沐沧澜点头,从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掌政务、军务和监察,此为始皇所设,乃千百年来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会审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齐,不如恢复本初,行这三公会审,如何?”
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
沐沧澜颔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过殿内诸人——载舟覆舟,却是这最圆融平和之物,最后蕴聚于一人脸上,静是沧海,深也是汪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四王哼了声,反问:“不知这‘三公’是指哪三位?”
“现下朝廷制度是军政合一统归内阁,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张相和在下忝居,而御史大夫——”他没有看跪在一旁的郑风如,而直视向四王,“王爷向来公正廉洁,最爱督导臣下,御史大夫之缺不如由王爷屈尊来担,我想这是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四皇叔,朕也最信得过你。”
四王抬头看去,九重阶上,少年笑着,睨视下来。他也回之冷冷一笑,道:“好啊,这个新鲜,本王姑且一试。只是请问太傅,若是发现其中有人包庇罪犯,偏袒存私,该当如何?”
沐沧澜正色:“任凭国法处置。”
“好,太傅说得好!大家可都记住了?”四王哈哈长笑,后凛然一顿,厉声问道,“那请问太傅:谢光何在?”
“怎么?王爷难道是怀疑我沐沧澜将他给藏起来了?”
“谁不知道内阁同气连枝,无事不为太傅马首是瞻。”
沐沧澜轻笑摇头,一旁郑风如只觉心忽被只大手捏住——
谢光果然被押了上来。
“小谢!”不顾一切的他扑将上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谢光仍不明所以,只是心疼的用手去擦他下唇淋漓的鲜血。
郑风如一把握住他手,贝齿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只听沐沧澜道:“人已经带来了,王爷可以问话了。”
四王便指着人皮面具和指套,问谢光:“这些个,是你做的吗?”
“小谢——”郑风如刚想说什么,只听沐沧澜一声令下:“拿下。”两个侍卫冲进殿来,不由分说反剪了郑氏双臂,将他拖到一边,封了|穴道。
见此情形,殿上刚才咄咄逼人的一方里已开始有人往人群里回缩。
“师兄?!你们干什么?”
四王不容谢光再叫,又厉声问了一遍:“这些,是你做的吗?”
谢光不明所以,只顾关切那头郑风如状况,随意扫了眼面具,点了点头:“是我做的。”
那边郑风如急泪登时迸了出来。
只听四王又问:“是什么人让你做的?”
谢光摇头,急急回答:“我不认识他们。”眼仍盯着郑风如。
郑风如双泪长流,纵口能言,也已为绝望哽咽。
四王继续问:“那为什么帮他们做?”
提到这个,谢光的注意力终于有所回转,絮絮道:“他们拿来的图纸太漂亮了,还有材料,我从来没见过,都带着股异香,奇妙极了。”眼神清澈,如初生婴孩。
郑风如已再不忍相看,垂首只是不住落泪。
“哦,怎么个漂亮,怎么个香法?”这次是沐沧澜问的。
“那些草和树皮都是中原没有的,还有皮子,是真正的人皮,保存得那么好,那么香,他们说,是用蛊虫养的少女的肌肤……”
审问至此,刺客来历还有什么不明白?
朝堂上众人心都一松,刚才各自沉浮现下都只想尽快各自掩盖。
四王何等人物,眼见目下众臣嗫喏情形,又迟迟不见太皇太后来援,已知今日逼宫无望,倒也能屈能伸,也就不做无谓纠缠,顺着道:“果然是西百里那逆贼,哪天捉到他人,必将其碎尸万段!”
“王爷忠君体国,沧澜佩服。”他端坐椅中,紫袍凝重,淡然一笑,与日月齐辉,与江山同春,抬眸朝阶上,“此案就此作结,不知圣意如何?”
那笑如晨曦月华,普天之下,无有私照,怀曦凝望良久,点了点头:“都依太傅。”心中却喜忧参半,浮沉熬煎——
若我不是皇帝,你,又会如何?
想过千遍,却终无法成言。
只听下面四王说道:“既然结案,那便要有个结果:这些人,太傅打算如何处置?”
虽被点了|穴道,可身体还是止不住打颤,郑风如双眸盯着沐沧澜,眼中火焰像要将那紫袍烧穿。
沐沧澜敛容,眸如秋水,寒光熠熠,依稀还是那柄离匣宝剑,铿然道:“首恶西百里逆天犯上,其行发指,其心可诛,令鎏水云如海统领南疆兵马,征讨叛逆,不枭西氏首级,不灭南泗战火。今行刺四人罪犯弑君,无可饶恕,即日东市凌迟,追捕其九族。从犯谢光,身为朝臣,沉溺机巧,不辨忠奸,竟助纣为虐,危害圣君,不惩不足以警百官,但顾念其曾有功勋,皇上又一向仁厚,故今赐饮鸩自裁,以全尸首。”
说罢,便有侍卫端了酒杯上来,清波荡漾,却是穿肠剧毒。
纵再迟钝,谢光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经过,脑中轰隆而过,懵懵懂懂,原来已是一生一世;不经意间,竟已到了告别时候。为何从无警示,为何从无兆头?嘎然而止间,一切,已再难回头;一切,甚至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师兄?你……你明知我爱笑,却为何如此泪流? 
郑风如浑身颤抖,面如金纸,一双桃花美目已成了流泪之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眸向御座,却看见皇帝也是黯然垂首,旒珠轻颤。
“师兄……”谢光终于开口,深深望来。
小谢!泪眼模糊,却无法去拭。不知自己的眼神又能否为对方看清:这一眼便是永诀了啊,黄泉路上,来生来世,还要靠这一眼相认、重来……
“师兄,小谢很笨,小谢不懂爱,但小谢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好,那就是你,师兄。”说罢举杯,再无犹豫,仰首咽尽。
所有人心都是一抽,见他颓然倒地,轻如鸿毛。
生命流逝,如一片枯萎的树叶。
这般轻易,教人胆寒。
怀曦看见郑风如一口鲜血喷出,猝然晕厥在爱人尸首之旁,碧血飞溅三尺,染了一地冰凉金砖,整个朝堂有如一把巨大的桃花扇面,上书着那一句情深不寿的预言。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发生,危机消于无形,众人如鸟兽散。
他不想管,也不想看,一双眼只是牢牢锁在阶下那端坐的人身上,看见那紫袍纹丝不动,那眉目如冷月如寒山,垂敛的长睫如休憩的蝶。他一步步走下玉阶去,那人也仍连睫都不抬。
皇帝走到那人面前,蹲了下来,仰起脸。
静水般的眸里不得不映出了少年的眼,沐沧澜看见其中——旒珠挡不住的——波光流转,让人的心奇异的抽痛。
良久良久,一滴清泪,终于从那眼里滑了出来,幻化入一片宝珠光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天子,还是那个一意追随的男孩,只是那孤独,永无更改……人心终不似那池水,无风也能掀波澜——
正似幻似真,却被人腾身抱起。
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眸转瞬已又恢复了深黑,静静面对着咫尺的天颜。
“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天子的命令,不容反对。
他没有回答,闭上了双眼,却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有身影浮现——一个倔强而又孤单的少年……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苗人刺帝,不成,伤太傅沐沧澜。帝怒,剐刺客于东市。人竞购皮肉,贡于祠内,祈太傅长生。时工部员外郎谢光亦牵连其内,帝宅心仁厚,乃赐全尸。御史大夫郑风如知法犯法,徇私包庇,乃撤其职,仍留内阁行走,戴罪立功。郑氏感激涕零,鞠躬尽瘁,恪尽职守,不过数月,乃官复原职。

九 不如归去(上)

焚夏时光,蝉鸣万丈。
佛前,一白衣男子翩然起身,对一旁的灰袍僧人微微一笑:“大师,都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怎么此方外之地也这般虫鸣聒噪?”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僧人回之一笑,“所谓幡动,心动;心静,虫静。”
“果然是得道高僧,非吾辈俗人能及。”白衣男子轻笑摇头。
“郑大人过谦,大人聪慧绝伦,只是执念太深而已。”
“哦?”白衣男子转过眸来,昔日横波目今日依旧风华流转,却已再不复当时清醇,缓缓言道,“人生在世,哪有不执着的人呢?人间自古有情痴,不是吗,雪舟大师?”
雪舟垂眸顿首:“阿弥陀佛。”
“不知大师可喜欢花呢?”郑风如笑了笑,风姿绰约依旧,一袭白衣更显无比清逸,一扬袖一抬手间仍如前般飘逸,又更添了几分疏离,若隐若现的风情如袖里不经意间飘出的幽香,欲说还休。
连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闻到了什么:“……郑大人?”
郑风如看着他,并无丝毫局促,笑容如那幽香若有似无:“前几日东瀛进贡了些香料,皇上随手赏了我。这香初闻明媚,后调刚烈,名曰‘樱见’。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暗香盈袖,雪舟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种似眷似惘神色,幽幽道:“此乃樱花之香,樱花花期甚短,绚烂之极亦是生命之极,随后断然离去,不污不染,不卑不残。”
“大师好像是在说人哪……”
雪舟抬眸,眼底的波光映在对面清明的镜眸。
郑风如笑容依旧:“诸樱拂。”三个字,像是魔咒,又像是佛语。
年轻的高僧像后退了一步。
白衣书生立在原地,如拈花的佛陀,正要将人点悟,轻笑着道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书生喜欢上了当朝太师的独生女,最后用一首咏樱诗打动了芳心。太师经不起爱女软磨硬泡,居然真的答应了婚事,让他们定了亲。结果一朝巨变,太师谋反身覆,那小姐也被抄没入宫中为奴。本来,其实若是她说她已有了人家,就可以不用为奴,而改和未婚夫一起流放。但她坚决不承认已许配人家,毅然决然的进了宫——”
他接了下去:“那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她,我当众对那些押解她入宫的人说:我是她丈夫!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大声说:‘放屁!’,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粗话,也是第一次见她哭……”一行清泪从出家人眼中流了出来,另一边则在眶里盈盈打转。
郑风如伸出手来替他擦去,深邃的眼中流水已然干涸,只剩下无波的古井,轻轻说道:“不要流泪,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哭。”
雪舟盯着他:“你认识樱拂?”
“不认识。”郑风如摇头,“我只见过她的尸首。”
“她……真的是投井殉主?”他一把握住他手。
“是投井。”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痛,仍是那般含笑相视,“不过,是不是殉主,我就不知道了。”
他握得更紧:“你是说……”
他注视着他眼,一字字道:“那天,我在璐河驿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皇后娘娘在薨逝前似乎见过一个人。”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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