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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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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了,当妈的都看在眼里,心疼啊闺女!吴蔓玲笑着,转过了脸去。志英妈说,闺女,将来你就是嫁到天边去,我也要拖着我的老腿去吃你的喜酒去。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牵肠挂肚才有的誓言。她的手是那样地紧,有了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是苦口婆心的托付了。吴蔓玲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出来的。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哎。她说。
  这是吴蔓玲作为支部书记第一次坐桌子,热闹了。事实上,吴蔓玲很快就成为这场喜宴的主角了。新娘子被撂在了一边,成了她的绿叶。所有的人都向她敬酒,一拨又一拨。又因为她是个女同志,现场人们就编出了女人特别能喝的顺口溜,诸如“女人上马,必有妖法”,严女人喝酒,胜人一筹”。王家庄的人喝酒就是这样,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利用酒向别人表达‘馓意”。所以,就要不停地“敬”;打冲锋一样;既然是“敬”,那就不是一般地喝了,你就必须得接受。否则是不好的。而一个“敬”了,别人就不好不敬。换句话说,你接受了一个人的“敬”,你就不能拒绝别人的“敬”。吴蔓玲不能喝,主要还是缺少酒席上的经验,对王家庄的“喝酒经”又不熟悉,喜宴还没到一半,吴蔓玲就高了。满脸都是逼人的红光,两眼亮晶晶的,像做了贼,可一点都不心虚。而脸上挂着毫无内容的笑,想收都收不回去。现在,志英来了。志英把新郎官一直拉到吴支书的面前,他们要“共同敬支书”一杯。吴蔓玲捏着酒杯,站起来了。依然在笑。她突然提高了嗓子,问了新郎官一个问题:“能不能对我们志英好?”新郎官是个憨实的小伙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满脸同样被酒烧得通红。被吴蔓玲这么一问,愣住了。窘得厉害。不停地抿嘴。吴蔓玲却不依不饶,追着问:“能不能?!”新郎官偷偷地瞥了一眼志英,这一瞥有意思了,目光又自豪又满足,又奉承又巴结,近乎愚蠢,近乎低能。是痴呆的那一类。就好像志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被他逮着了,简直得了天大的便宜,幸福得不知道怎样才好。新郎官突然仰起了脖子,十分莽撞地一饮而尽,大声说:“忠不忠,看行动!”口气里头有了不着边际的披肝沥胆,是无限的忠诚,发自真心的豪迈。大伙儿爆发出一阵哄笑。吴蔓玲没有笑,没有。小伙子偷看志英的那一瞥被吴蔓玲看见了,全在吴蔓玲的眼里。吴蔓玲看出来了,小伙子喜欢志英,很爱,,不要命的那种爱,把志英当成宝贝疙瘩了,肯为志英去死。志英长得实在不怎么好,也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姑娘,比自己差得太多了。可小伙子怎么就那么宝贝她,那么在乎她?还要偷偷地看她。吴蔓玲感动了。有了嫉妒的成分,有了自我缠绵的成分。相当地刺骨,一下子戳到了心口。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小伙子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从来没有甘吴蔓玲那颗高傲的心被什么东西挫败了,涌出了一股忧伤,汪了开来。周围的人哪里能知道吴支书琐碎的心思,仗着酒性,还在那里起哄。吴蔓玲端着酒杯,目光却已经散了。酒已经上来了,吴蔓玲坯在那里缠绵,把自己绕进去了。越绕越紧,越绕越深。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一个人陷入了恍惚,孤寂,而又颓唐。眼眶里凭空汪开了乙层厚厚的泪。很厚,很危险。志英看在了眼里,知道吴蔓玲醉了。放下酒杯,走到蔓玲的身后。志英摁住了蔓玲的肩膀,说:“蔓玲姐。”酒席突然就寂静下来。志英说:“蔓玲姐?”所有的人都放下了酒杯,一起望着吴蔓玲。吴蔓玲早已是旁若无人,眼泪夺眶而…出。吴蔓玲没有哭,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在那里流泪。泪珠子特别的大,掉得特别的快,断了线一样。
  吴蔓玲什么都没有说,这个铁姑娘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其实什么都说了。她不是一个铁姑娘。她不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是一个姑娘。她是个南京来的姑娘。好在王家庄的乡亲们都喜欢吴支书,知道她的心口有伤。其实呢,吴蔓玲酒一醒,把什么都忘了。可是,王家庄的人不能忘。他们还是和以往一样和她说笑,但是,“那个”话题再也不提了。大伙儿都从“哪儿”绕过去了。约好了似的。这一点畏蔓玲反倒是不知情了。
  当上支部书记之后,吴蔓玲把她的床铺搬到了大队部。大队部设立在第二生产队的打谷场后面,和打谷场只隔了一条河,其实是一个大会堂。最顶端有一个舞台,每年的冬天,尤其是春节的前后,舞台上都要上演文娱节目,三句半,对口词,或表演唱,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配合宣传。中央的精神每年都要变,其实这也不要紧。再怎么变,无非是有几个政治人物倒霉了。无所谓的,演出的时候把他们的姓名换掉,剩下来的都一样。一样地演,一样地唱。
  与东边的舞台相对,最西边则是一间厢房,是大队里存放扩音设备的地方。吴蔓玲的家现在就在西厢房了。村子里有高音喇叭,支部书记做指示,发通知,处理重大的问题,吴蔓玲一般都在家里进行。作为王家庄新一代的领路人,吴蔓玲更注重教育。毛主席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吴蔓玲便把她的工作集中在了教育上。所以说,从当上支部书记之后,她就把农民组织起来了,不是看戏,而是办起了扫盲夜校。扫盲夜校的主要工作是识字,识字当然就要喊“万岁”。整整一个冬季,大队部里淮剧和扬剧的唱腔没有了,二胡和笛子的声音没有了,经常响起的却是“万岁”的呼声。从人万岁,到政党万岁,从国家万岁,到军队万岁。反而比早几年还热闹。
  大队部的前面有一块不小的空地,有几棵很高、很老的槐树。一到夏天,地上就有大片大片的荫凉。这一来就成了左邻右舍聚集的地方。比方说,吃中饭的时候,许多人都会捧着他,的饭碗,来到老槐树的下面,蹲下来,一边吃,一边说,像一个食堂。一般来说,端着饭碗站在荫凉里吃饭的不外乎这样几个人,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都是大队部的邻居。老主顾了。吴蔓玲刚搬过来的那阵子还是在西厢房里吃饭,吃着吃着,觉得不妥当。这样做等于把自己和群众隔离开来了,属于自我的孤立。也端着饭碗,来到了荫凉下面。因为碗小,进进出出地盛饭不方便,吴蔓玲干脆换了一只大海碗,夹上咸菜,这一来方便多了。吴蔓玲端着大海碗,和乡亲们一起蹲在地上,几乎像一个叫花子。开始当然不习惯,许多动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的。但是吴蔓玲有一个长处,什么都能够学习,什么都能够克服,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特别地自然。
  吴蔓玲蹲在地上,吃得相当快,比一般的庄稼人吃得还要快。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吴蔓玲已经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可以用多、快、好、省进行理论上的概括。吴蔓玲干活不惜体力,可以和最强壮的男将拚个高低,所以,这几年的饭量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这就要求她吃得快。吴蔓玲这一身过硬的功夫还是她在农忙的季节练成的,农活那么忙,哪有时间在饭桌上磨蹭?但是,吃饭就是这样,只要你快起来了,即使你什么事都没有,你也慢不下来,你的吃饭就是一次小小的战斗。吴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里进行地道战、麻雀战、运动战、歼灭战,四处出击,四面开花,—边吃,一边转。满满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转眼就被吴蔓玲消灭了。吃完了之后,吴蔓玲并不急于回到西厢房,而是撑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打两个饱嗝,再把右手握成空拳头,翘出小拇指,剔剔牙。一边剔,一边和乡亲们聊聊天。因为吃得过饱,吴蔓玲会把大海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上去。这一来好了,两只手空了下来。那就撑在腰的后头吧,两条腿作出“稍息”的姿势,舒服了。这是吴蔓玲一天当中最清闲的时刻,也是最满足的时刻。
  大中午的,天特别地热。这一天的中午大伙儿正在树荫的底下吃中饭,广礼、广礼家的,金龙、金龙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吴蔓玲,还有一些孩子,都蹲在地上,闲聊,说一些有咸有淡的话。非常地悠闲了。吴蔓玲已经吃好了,正在剔牙。这时候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过路的,身上背了一张很大的玻璃镜匾。陌生人来到树荫下面,松了一口气,十分小心地把玻璃镜匾斜靠在树根上。镜匾上画了一对喜鹊,还有一行红字:“上梁志禧”。金龙开始和陌生人搭讪了,打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家庄的,亲戚家起房子,送贺礼去的。广礼和过路人说着闲话,吴蔓玲走上去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照镜子,吴蔓玲不喜欢。可今天吴蔓玲倒要看看,自已是不是又黑了。镜子有一个人,把整个镜匾都占满了,吴蔓玲以为是金龙家的,就看了一下旁边,打算叫她让一让。可是,吴蔓玲的身边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回过头来,对着镜子一定神,没错。是自己。但是,吴蔓玲不相信,重新确认了一回。这一回确定了,是自己,千真万确了。吴蔓玲再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又土又丑不说,还又拉挂又邋遢。最要命的是她站立的姿势,分着腿,叉着腰,腆着肚子,简直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女混混!讨债来了。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哪一天?吴蔓玲的心口当即就凉了,拉下了脸来。这时候金龙家的靠了过来。这个缺心眼的女人对着镜匾的喜鹊说:“小吴,你这个母喜鹊到现在还没有公喜鹊呢。”天地良心,吴蔓玲其实并没有听见她的话。町吴蔓玲“倏”地转过身,掉头就走。一个人回大队部去了。
  吴蔓玲的举动让金龙家的下不了台了。小吴这个人历来厚道,从来不对人这样的。显然,是金龙家的冒失了,说话说走了嘴。金龙端着饭碗,闷了半天,歪着脑袋责问自己的婆娘:“你发的什么骚?”金龙家的知道自己的嘴巴惹了祸,不敢吭声。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脸面上下不来,小声说:“吃屎了,一开口就喷粪。”
  金龙一听到这话更来气,走上去一步,说:“你发什么骚?”
  过路人看了他们一眼,背上镜匾,走了。广礼歪在树根上,怕他们夫妻俩真的伤了和气,只能出面打圆场。广礼一边嚼一边说:“金龙,也不怪你老婆。就一句玩笑话。算了。”
  金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吴支书,正在火头上,对广礼说:“什么算了?关你屁事!”
  广礼怔了一下,说:“金龙,你老婆说得不错,我看你真的吃屎了,不知好歹嘛你。”
  金龙家的听见广礼这样数落自己的男将,连’忙接过广礼的话,理直气壮了,冲着广礼说:“你才吃屎!是你在吃屎!”
  广礼家的蹲在一边,一直没有动静。听见金龙家的把屁放到了丈夫的脸上,终于开口了,慢声细语地对着金龙家的说:
  “还说什么呀。自家的男将都说你骚,不冤枉。别人冤枉你,他不会冤枉你。还说什么呀。”
  金龙只打算教训一下自己的老婆,眼见得别人都来奚落她了,哪里咽得下去。自己的老婆口齿笨;哪里能有广礼家的那样鲜光,急忙调转了枪口,对广礼家的说:“广礼家的,你说清楚,到底谁骚?’:
  广礼家的四两拨千斤了,说:“还说什么呀;你都说得清楚了。你也是的,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老婆!”
  这话气人了。金龙火冒三丈,大声喊道:“她是我婆娘,这话我说得,你说不得!”
  广礼家的不和金龙比嗓子,轻飘飘地说:“你当然能说。你最了解情况嘛。”
  这句话把金龙噎住了,说不出话来。金龙撇下广礼家的,对着广礼挺出了手指头,警告说:“广礼,你听见了?你婆娘说的可是人话?”
  广礼反而笑了,说:“是你了解情况嘛。你不了解谁了解?”
  金龙这一回真的急了,瞪起了眼睛,说个狗日东西!”
  广礼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坏笑。
  金龙恼羞成怒,说:
  “我打你个狗日东西!”
  听到了动静,吴蔓玲重新走出来了。头发已经梳理过了。然而,心情很不好。但越是心情不好,越了过去。一遍扫下来,佩全的心里有了几分的数,端方的心里同样有了几分的数。但是,谁都不提。就当没这档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里的碗筷递到网子的手上,叫网子拿回去。端方看着网子走远了,来到佩全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从佩全的手上取下饭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么,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做什么?’端方说:“佩全,你也看见了,我们家网子被人打了。”
  佩全说:“不是我。”
  端方说:“我知道不是你。这种事你做不出。”
  佩全说:“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端方说:“我们家网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说:“你找狗去啊。”
  端方没有再说话,突然弓起膝盖,十分凶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国乐和红旗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佩全已经倒在地上了。端方的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气,佩全又是饱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气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声喊道,找狗去我丢不起那个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两次人,我打你两次!”
  端方喘着气,说:“佩全,不服气你起来。”
  大路、国乐和红旗都围上来了。端方没有走,就站在他们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准备的,腰里头带了家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谁,不管吃了谁的苦头,他都木理。他今天只盯着一个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来。佩全终于起来了,他没有扑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着腰,在那里喘气。看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手了。端方也没有再动手,却把纸烟掏出来了,叼了一根,给了红旗一根,给了大路一根,给了国乐一根。最后,给了佩全一根。佩全没接。端方的手就举在那儿,最终,还是接过去了。红旗从端方的手上抢过火柴,帮大伙儿点上了。没有人说话。一帮人就那么闷着脑袋,认认真享地吸烟。香烟真是个好东西,是男人就应该叼上它。
  就这么抽着烟,端方把话题岔开了,开始了说笑,网子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再提。端方对佩全客客气气的,佩全对端方也客客气气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过周围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头上拉屎了。不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这一回完全跌软了,是个蜡烛坯子,散了一裤裆的雄。
  临了,端方把烟头掐灭了,丢在了一边。端方说:“佩全,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我们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说:“好。”
  端方说:“你想好了,我再问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斩钉截铁了,说:“好!”
  端方说:“你们都姓王,——大伙儿说呢?”
  大伙儿说:“好。”
  王存粮一直站在一棵树的后面,没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王存粮无比地宽慰,突然就想起了—句老话,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时候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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