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翻天-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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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一章(3)
杨之亮话没说完便断了气,微睁的双目流露出深深的眷恋。这几年方梦袍见过无数战友离去,对死亡早已麻木,可杨之亮和陈队长的死还是让他心如刀绞。和煦的秋阳中,他呆呆地搂着杨之亮的尸体,看着死色渐渐遍布他的全身,良久才踉跄而起,拖来树枝将烈士的遗体遮住,用匕首在旁边那棵高大的松树上刻下了一行印记,挑起担子又急着赶路。
方梦袍实在走不动了,当他看见草丛中跃出的那几个臂戴红袖章、手持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时,眼前一黑,连人带担扑倒在地。从那以后,他常常在梦中嗅见泥土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害怕死亡,但他的确会经常设想人死后躺在土里的情景。他想人终归还是怕死的,他也一样。有时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自己异常渺小,尤其在那些视死如归的战士们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差距。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因为他经常会陷于悲观,是妻子红云帮助他逐渐坚强起来的。在这方面,他很感谢红云。
红云比他年长三岁,出身南洋富家,学成后回到老家福建连城县教会医院做事,前几年跟随傅连暲先生参加了革命。她与方梦袍在战斗中相识、相爱、成婚。红云尽管出身富家,却有着无比坚定的革命信念,常常给他分析形势,讲解革命道理,是方梦袍生活中的良师益友,也是上天赐给方梦袍的女人,让他在失去双亲后重新体会到了什么叫温暖。可让方梦袍无地自容的是,由于他的不自制,这几年红云已经有过三次身孕了。
第一次反围剿时,红云在战斗中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孩子刚发出第一声啼哭,红云母子便被炸起的焦土埋住。等战士们将她俩挖出时,孩子已经窒息而亡。孩子的死在红云心中掘下了一口痛苦的深井,从此她对房事有种莫名的恐惧。而这时苏区的形势渐紧,提倡夫妻分居,以减少妇女怀孕的机会,加上工作繁重,他们很少在一起,饶是如此,半年后红云还是怀上了。胎儿三个月时,正巧遇上一场恶战,红云从战场一口气抢救了十二个伤员,累得当时就小产了。之后方梦袍发誓再也不碰妻子了,可他是一介凡夫俗子,终究也有走火入魔的时候,上个月红云又怀了孕,而且反应极重,让方梦袍羞愧难耐,因此他常在心里忏悔:红云,对不住,让你受苦了!
方梦袍在迷糊中喃喃着,忽然间枪炮声大作,把他惊得一骨碌爬起来,但见手术台前又摆了一长溜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护理队员们忙不迭地跑来跑去,把血腥的空气搅得越发稠密。方梦袍头晕眼花,险些摔倒,这时红云端了碗热粥给他喝。热粥穿过肠子时的那份温暖让他重新有了几分力气与清醒。喝罢粥,他扭了自己两把,心想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能睡着,真不配当一名共产党员,还院长呢!
他羞愧地扫了周围一眼,旁边还有两张手术台,那个去年俘虏过来的陈医生正在喝粥,看样子也快顶不住了,瘦高的身子秋叶般抖动着。另一个医生老黄趴在手术台上睡觉,急得旁边那个健壮的护理队员刘观音尖声大叫:“黄医生,你快醒醒,有好多伤员等着做手术呢!”
黄医生和方梦袍一样,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任刘观音怎么吼,他仍然不醒,刘观音二话不说,抄起旁边的水桶朝他泼去,黄医生这才醒过来。
“黄医生,先做哪个?是脖子中枪的还是头皮翻开的?”
被水泼醒的黄医生还是一脑子糨糊;他迷迷瞪瞪,忽然发出一串凄厉的吼叫:
“啊……啊……!我不做了!我做不了啦!”
黄医生嘶喊着朝密林深处狂奔,手术刀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寒光,吓得那几个抬着尸首朝密林深处走去的掩埋队员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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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梦袍知道黄医生累坏了,前段时间他老婆、孩子又被敌机炸死,心情悲痛,加上性格内向,一时难以排遣,所以才会有今天的疯狂之举。他正要发话,机灵的刘观音已经招呼几个和她一样粗壮的俵嫂冲了上去,合力将疲惫的黄医生扑倒在地。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黄医生居然躺在地上打起了均匀的小呼噜,刘观音好奇地围着他打了个转,口中嘟哝道:
红翻天 第一章(4)
“谁让你睡的呀,一身湿成这样!也不怕着凉。”
她说着扯了些干草盖在黄医生身上。这样,黄医生那边的伤员便分给了方梦袍和陈医生。由于医生人手奇缺,红云等人现在也帮忙处理一些轻伤员。这时,只听刘观音冷不丁大喊起来:
“栓柱,你不要死啊!栓柱,你睁眼看看我呀!”
栓柱是刘观音的对象,是一军团大刀队有名的快刀手。刘观音两岁抱到栓柱家,当童养媳,那时栓柱还在娘肚子里。小时候两人很合得来,可自从当兵后栓柱就变了心,说是只把她当姐看,不想和她有那回事。本来刘观音对栓柱也没太放在心中,不就是老公嘛,两人一起长大,以后圆房成亲,再一起生孩子,一起慢慢老去,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当栓柱表示不和她搞对象后,她还是不舒服,两人斗起了气。去年栓柱爱上了连里的宣传员,闹着要和刘观音解除婚约,刘观音开始不肯,后来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便同意了,谁知两位老人认为唱唱跳跳的女人是下九流,丢祖宗脸,坚决不同意栓柱和宣传员好,还以死相胁,要栓柱和女宣传员断绝关系,栓柱认为是刘观音在利用老人阻拦自己,上前线时还和刘观音吵了一架。当时刘观音气得骂他,咒他,说他是遭雹子打的,不想一语成谶,他现在腹部中弹,大量失血,眼看已不省人事,让刘观音痛彻心扉。
她惊呼着抱起栓柱,飞步冲向手术台。这时手术台上已经躺着一个伤员了,红云和方梦袍正用鹅毛给伤员清创,找炸断的血管,不提防刘观音扑过来,狠命将伤员往旁边一掀,好在方梦袍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伤员,但那伤员已疼得发出凄厉的惨叫。
“对不住,同志,我家栓柱肚子炸爆了,他伤比你重,你先让一让。”
刘观音把栓柱小心地放好,一边道歉,一边恳求方梦袍救救她的栓柱。方梦袍正要批评她作风粗野,可他看见了栓柱腹部洞开的伤口,怒气立即被沉痛替代了,他冲刘观音一摆头:
“观音,去给他抹抹身子吧,你看,肠子全没了。”
运送栓柱的担架员恰巧在旁边,他有些惊讶地说,肠子是被打断了,抬到半路上开始往外突,他还特地给塞了进去,估计是在路上弄丢了。
刘观音看着血肉模糊的栓柱,眼泪簌簌往下滚,她抹了把脸,对方梦袍说道:
“方院长,你等着,我去把他的肠子找回来!”
他们驻扎在这座小庙已经三天了,处理了上千名伤员,刚入驻时庙门口那棵梨树趁着十月小阳春开了满树繁花,如今花已被来来往往的担架蹭落,叶儿枯了,医护人员也失却了三天前的新鲜,整洁,变得蓬头垢面。方梦袍的手腕呈现出紫黑色,那是血渍汗水外加灰尘的结晶,双手像从染缸里提起来的。他用这双手翻了翻栓柱的眼皮,干涩的喉间升起股沉浊的声音:“送林子里吧。”
方梦袍尽量不动感情,可栓柱和他很熟,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伤悲。刘观音在医院待了两年多,先后在洗衣班、担架队干,后来方梦袍发现她认识不少草药,便让她到了护理队。
刘观音身材高挑儿,长得不赖,性格像个假小子,做事麻利,但手脚重,清洗伤口时常弄得伤员嗷嗷叫,为此方梦袍多次批评她,刘观音不服气,成天想着上前线打仗,工作不太安心,不过她对栓柱挺好。栓柱没和宣传队员好上之前,只要得空,便会过来看她,两人姐弟似的打闹,举止间透着浓浓的亲情。栓柱长得少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龇出两颗虎牙,还练出了一身摸鱼捞虾的好本事,经常利用这个本事为伤员改善伙食,医院的人都很喜欢他。
这会儿可爱的栓柱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眼欲睁,口微张,一副茫然的模样,年轻健壮的躯体正在逐渐冷却。当掩埋队员抬着栓柱消失在密林深处时,方梦袍捂着胸口喘息了几声,好一阵才费力地拿起手术刀。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满脸是血,仔细一看,他的右眼已经炸飞,左眼眼珠吊在太阳穴上,在阳光里闪着诡异的光。汉子不时发出呻吟,方梦袍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待抹干净他脸上的血迹时不由大惊失色:老雷?雷营长?
红翻天 第一章(5)
不知是被他喊的,还是疼的,雷营长醒了。“我疼,浑身都疼,我哪里受伤了?现在是夜晚吗?怎么这么黑?……”
雷营长这样嘶喊时,正巧前方枪声大作,听声音敌人又逼近了。枪声那样响,雷营长的嘶喊仿佛一把利刃,把这密集的枪声割开了一道缝。
“方院长,我的眼睛……我以后还怎样打枪哟!”
雷营长是神枪手,是著名的战斗英雄,曾两次受到军委的表彰。方梦袍想起他百步穿杨的英姿,不由黯然神伤。他违心地安慰着雷营长,但雷营长凄惨一笑,扯下那颗晃荡着的眼珠,扬手一扔:
“方院长,我们来生再见了!告诉大家,我不是胆小鬼,我只是不想当废物!”
方梦袍还没有反应过来,雷营长已从绑腿里抽出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猛插下去,随着“噗”的一声响,他的身躯挺了两挺,血污的唇边慢慢绽出朵微笑。方梦袍气得捶了雷营长几下,见没反应,只有嘶声大喊:
“把他抬走!把他抬走!”
雷营长自杀了,这是这几天第三个在手术台上自杀的伤员。第一天战斗时,有个双臂炸断的马刀队副队长咬舌自尽,昨天那个战士听说自己的命根子没了,疯子般滚下手术台,一头撞在墙上,折颈而亡,现在轮到了雷营长。方梦袍的心情越发沉痛,旁边的陈医生也受到刺激,红云不得不给他俩各点了支黄烟提神,倒是先前那个发癫的黄医生小睡了一觉后心情好转了,这会儿边做手术边骂娘:
“娘个头,要死死在阵地上,省得担架队员抬,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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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归骂,心疼是真的。当然,也没人会搭他的话。小庙里一片寂静。那股尸臭在这样的静寂中突然闹腾起来,让方梦袍感到窒息。这时,刘观音那颤抖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郭:
“栓柱,你等着啊,我找到你的肠子啦!”
……
红翻天 第二章(1)
刘观音觉得自己19年的生命中只有两个日子值得铭记,一个是栓柱牺牲的日子,一个是李团长舍身救她的日子。这两个日子隔得很近,栓柱牺牲在头一天,李团长舍身相救在第二天,可在她印象中这两个日子却似乎隔得很远,也许潜意识中她觉得自己是不能在栓柱牺牲的次日便让另一个男人闯入记忆的,但问题是那个男人不但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还横蛮地揪住了她的心。
栓柱牺牲的第二天,红军开始后撤,医院也跟着往后挪。由于撤退得匆忙,加上伤员太多,尽管动员了附近村庄的村民来抬担架,人手还是不够,有些轻伤员只得自己走,进程相当慢。想到牺牲的栓柱,刘观音心潮难平,满心的悲恸化作力量,让她变成了一个大力士。撤退时她背起个牛高马大的伤员,大步流星地往前冲。
她们跑到一个小山坡,迎面遇上一支增援的部队。几个大汗淋漓的宣传员站在岔道口打起了竹板鼓舞士气。路窄坡陡,战士们纷纷为担架队让路。刘观音前头的莲嫂和另一个矮小的担架员上不了坎,几个战士将她们拉了上去。刘观音这时已跑得双腿发软,背上的伤员越来越沉,上坎时她滑了两跤,急得伤员在那儿解背带,说是要自己走,但他的伤口在腿上,哪走得动?
刘观音嫌伤员多嘴,猛打了他两下屁股,发蛮地再次往上爬。这回她手脚并用,眼看着要爬上坎了,忽然间前头传来阵奇异的响声,一个男人猛扑过来,将她掀了下去,紧接着一声巨响,焦热的泥土将她和伤员埋住了。更糟糕的是,她身上还压着个重物,她先前以为是石头,后来有战士过来挖了,她才弄明白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个男人,战士们喊他李团长。
李团长被石头砸昏了,额上破了个血口子,刘观音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大声地埋怨他不长眼睛:
“哪儿不好落,偏落我身上,你吃屎的啊?”
有个战士听见了,不高兴地指着前方的大坑说:
“你看看,那道坎还在吗?他要不救你,你早成灰了!”
刘观音抬首一看,刚才那道爬不上去的高坎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冒着热气的大坑,背上的伤员指着路旁的树丛,忽然悲声喊了起来。刘观音看见灌木上挂着只断手,莲嫂、矮个子担架员和那个伤员消失了,她大骇:“莲嫂!莲嫂!”
已经包扎好的李团长冲她摆摆手:“快走吧,人已经炸没了。”说罢跃起身,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
刘观音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咬牙背起伤员绕过了弹坑。弹坑冒着白烟。弹坑边的树枝上挂着一角蓝布裙,血水滴答,那是莲嫂的。
伤员说莲嫂抬的伤员是他的三叔,他叔叔是六指,那只断手也是六指,正是叔叔的遗骸,所以他哀求刘观音把叔叔的断手给他。刘观音抢白了他几句,伤员开始抽泣,说三个叔叔全牺牲了,大叔、二叔尸骨不见,三叔牺牲时好歹他在身边,还留了只断手,他做侄子的说什么也要尽尽孝,把叔叔的断手埋起来。
刘观音一听,当即停下,在焦土上挖了个坑,把伤员三叔的断手和莲嫂的水裙埋在了一起。这时那支增援部队已经走得只剩最后几个人,刘观音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忙拽住一个战士打听。战士告诉了她部队番号,又说团长叫李板鸭。这古怪的名字让刘观音纳闷了好久:好端端一个壮汉,什么不好叫,偏起“板鸭”,真是搞怪!
李板鸭团长就这样闯入了刘观音的生活,让她悲恸的心起了些许波澜。
这段时间是刘观音生命的低潮,上半年白军入侵,她的亲生父母和两个弟弟被白军杀害了,养父母不久也病逝,接着是栓柱牺牲,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人了!这种孤苦时时噬咬着她,让她不堪重负。每每这时,李团长那满是尘土的黑脸便浮出来,皓月般照得她眼前发亮。不过由于战事紧张,这思念被压得扁扁的,嵌在她脑隙里,只偶尔探个头出来,使她感到一种来自成熟男人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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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二章(2)
有时她很奇怪,心想自己打小和栓柱一块儿长大,算是两小无猜吧?为什么对栓柱没有这种感觉呢?她从不记得栓柱的气味,也不记得栓柱有哪次的眼神令她心跳,可她却记得那个只有一面之交的李团长的体味,是那种混合了烟草的汗味,让她想起来,心里像被揪住了似的。李团长走前盯住她看的样子让她脸红,他黑亮的眼中像是有钩子在她身上挠,挠得她既痒又痛,刘观音半夜醒来常常会淹没在对他的回忆里,然后睁眼到天亮。为此她到社官庙烧过香,恳请栓柱原谅。栓柱尸骨未寒,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一个陌生男人呢?
尽管刘观音觉得内疚,可当战斗告一段落、医院休整时,她还是利用休息时间四处打探李团长的行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