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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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确应该骑骑马。”
她反对说,她没有马,罗多夫先生就主动借她一匹。 她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 然后,为了要给他的访问找个理由,他说他的上次放血的那一个车夫,总是觉得迷呼。“等哪一天我看他去,”包法利说。“不必,不必,我叫他来;我们来对你来说更方便。”
“啊!那好。 麻烦你了。”
等到只剩下夫妻两个人:“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瑞先生一片好意借的马呀?
她假装赌气的模样,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才说她“怕人家笑话”。
“啊!我才不怕人笑话呢!”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嘛!你错了!”
“哎!我连骑装也没有你叫我怎么骑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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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定做一套吧!”他;回答说。一套骑装使她打定了主意。等到骑装做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瑞先生说:他的妻子遵嘱整装待发,恭候光临。第二天中午,罗多夫带来了两匹好马来到夏尔门前,一匹耳朵上系了玫瑰色的小绒球,背上挂了一副女用的鹿皮鞍子。罗多夫穿了一双长筒软皮鞋,心想她当然没见过这等货色。 的确,他穿着丝绒上衣,白色毛裤在楼梯口出现时,这种装束就使艾玛倾倒了。 她也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他来。朱斯坦溜出药房来看她,药剂师也撂下了正在办的事。他再三叮嘱布朗瑞先生:“小心祸从天上飞来!你的马温顺不温顺呀?”
她听到楼上有响声:原来是费莉西在和小贝尔特玩,把玻璃窗当作小鼓敲。 孩子在远处飞了一个吻,妈妈只摇动马鞭的圆头,作为回答。“一路快乐!”奥默先生喊道。“要小心!要十分小心!”
他摆动手上的报纸,看着他们走远了。一走到土路上,艾玛的马立刻就跑起来。 罗多夫不离她的左右。 偶尔他们也说一两句话。 她的脸略微朝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直了,接着马跑的节奏,在马鞍上前俯后仰。到了坡下,罗多夫放松了缰绳;突然,他们一同快跑起来;到了坡上,马又猛然站住,她脸上的蓝色大面纱就落下来了。这时是十月初。 雾笼罩着田野。 水蒸汽撒满到天边,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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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远山的轮廓;有的地方水汽散开,升到空中,就消失了。有时云开见天,露出一线阳光,远远可以望见荣镇的屋顶,还有河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 她住的这个可怜的村子,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小艾玛的眼皮半开半闭,要找出她的房子来。 他们在坡上,看到下面的盆地好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湖,湖上雾气腾腾,融入天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会冒出一丛树木,好似黑色的岩礁;一排一排的白杨,高耸在薄雾之上,看来犹如随风起伏的沙滩。在旁边的草地上,在冷杉树之间,褐色的光线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橙黄色的土地像烟草的碎屑,淹没了脚步声;马走过的时候,用铁蹄踢开落在面前的松果。罗多夫和艾玛就这样沿着树林边上走。 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对,但是那时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络绎不绝,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马喘气了。马鞍的皮子也咯啦作响。太阳出来时,他们已走进树林了。“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夫说。“你确信吗!”她说。“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他接着说。他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 两匹马又飞跑起来了。路边有些长长的羊齿草,老是缠住艾玛的脚镫。 罗多夫在马上歪着身子,一根一根地把草拉掉。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跑到她身边来,艾玛感到他的膝盖碰着她的腿。 天空变蓝了。 树叶动也不动。 广阔大地上长满了正开花的欧石南;有些地方一片紫色,有些地方杂树丛生,树叶的颜色有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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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有黄。时常听得见荆棘丛中,有翅膀轻轻扑打的声音,或者是乌鸦在栎树丛中飞起,发出沙哑而和缓的声音。他们下了马。 罗多夫把马拴好。 她在前面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方便。罗多夫跟在后面,看着黑袍子和黑靴子中间的白袜子,仿佛是看见了她赤裸裸的细嫩的皮肉。她站住了。“我有点儿累了,”她说。“走吧,再加一把劲走走看!”他答道。再走了百来步,她又停住了。 她的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的波涛中游泳。“我们究竟去哪里?”
他不回答。 她呼吸急促了。 罗多夫咬住嘴唇上的胡子向周围环视了一眼。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被伐掉。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上,罗多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他先怕恭维话会吓坏她。 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模样。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但是一听见:“难道我们的命运不同的吗?”
“不是!”她答道。“你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要走。 他抓住她的手腕。 她站住了。 她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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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分钟,激动地说道:“啊!好了,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往回返吧。”
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 她却重复说:“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去向她。 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 她结结巴巴地说:“啊!你让我害怕!你叫我难过!走吧!”
“既然这样,”他忽然变了脸色回答。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畏畏缩缩。 她挽住他的胳膊。 他们一同往回走。 他说:“你到底怎么啦?
为什么这样?
我不明白。 你恐怕是误会了?
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 如果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 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 她软弱无力地要挣脱。 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再待一会儿!”罗多夫说。“不要走!等一会儿!”
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的水塘旁边。 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间。 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射起来。“我该死,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
“怎么了?……艾玛!艾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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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罗多夫!……”少妇把身子依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 她把她的嫩的脖子仰起,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 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暝色的黄昏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上,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万懒俱寂,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加速,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 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她静静地听着,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 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流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 罗多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他们按原路走回荣镇去。 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上同样的石子。 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 罗多夫只时不时地俯下身子,吻一吻她的手。她骑在马上很漂亮,她挺直了细长的腰身,膝盖靠着马鬃毛弯了下去,新鲜的空气和夕阳的晚照,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一走上荣镇的石板地,她就调动马头,左旋右转。 大家都在窗口看她。晚餐时,她很好的气色为她的丈夫发现;但问她玩得怎么样时,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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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艾玛!”他喊她。“什么事?”
“你听,我今天下午到亚力山大先生家去了。他一匹老母马,还很好看,只是膝盖受过一点伤。 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拥有他……”
他又补充说:“一想到你会喜欢的,我就要下来了……我就买了下来……我干得如何?你说?”
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 然后,过了刻把钟。“你今晚出去吗?”她问了问。“出去。 没什么事吧?”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问问。”
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来,关上房门。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又看见了树林,小路,小沟,罗多夫,感到搂抱他的双臂,听见树叶哆嗦,灯心草呼呼响。但是一照镜子,她又惊又喜。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这么黑,这么深。 一种神妙的东西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改头换面了。她不闲烦地自言自语:“我有了一个情人!
一个情人!“她自得其乐,仿佛恢复了青春妙龄一样。 她到底享有她本以为是无缘消受的狂热了,她到达了一个神奇的只有热情,狂欢,心醉神迷境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感情的高峰在她心上光芒四射,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的地面,在山间的暗影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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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想起了书中的美女,这些多情善感的淫妇,成群结队,用姐妹般的声音,在她记忆中唱出了令人销魂的歌曲。而她自己也变成了这些想象人物中的真实部分,实现了自己青春年代的梦想,化为自己长期向往的情人了。 再说,艾玛也感到她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满足。 难道她没有吃够苦?现在她胜利了,长期受到压抑的爱情,就像欢腾汹涌的喷泉,突然一下迸发。 她要既不懊悔,又不担忧,也不心慌意乱享受爱情。第二天又是甜甜蜜蜜度过的。 他们发了海誓山盟。 她对他讲她的痛苦。 罗多夫用吻打断她的话;她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 他们像昨天一样进了森林,待在一间墙是草堆成的,屋顶非常低,要弯腰才能走进去做木鞋的小屋里。 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张干树叶做成的床上。从这一天起,他们天天晚上写信。 艾玛把信带到花园尽头,放在河边地坛的护墙缝里。 罗多夫来取信,同时把另外一封放进去,可是她总嫌他的信太短。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门去时,她起了一个要立刻去看罗多夫的怪念头,她可以赶快去于谢堡,待上个把小时回来,荣镇的人还没有睡醒呢。 这个念头使她欲火中烧,呼吸急促,她很快就走到了草原上,脚步更加快了,也不回头向后看一眼。天开始蒙蒙亮。 艾玛远远看到了情人的房屋,屋顶上有两支箭一样的风标,在泛鱼肚色的天空,剪出了黑色的燕尾。走过农庄的院子,就到了房屋的主体,这大概是住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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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了她来也会让路似的。 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一个走廊。 艾玛转动门闩,一下就看见房间紧里首罗多夫在睡觉。她叫了起来。“你来了!你来了!”他反复说。“你怎么来的?……啊!
你的袍子湿了!“
“我爱你!”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回答。这第一回大胆的行动,居然得心应手。 以后每当夏尔一早出门,艾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足地走下河边的台阶。有时牛走的木板桥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着河边的围墙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束束凋残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 有时她穿过耕过的田地,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不出她的小靴来。 她的绸巾包在头上,给草场的风吹得呼呼动;她又怕牛,看到就跑;她跑到的时候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全身发出一股树液、草叶和新鲜空气合成的清香。 罗多夫这时仍在睡大觉。 她就像春天的清晨一样,降临到他的房间里。沿着窗子挂着黄色的窗帘,悄悄地透过来的金色光线显得沉重。 艾玛眨着眼睛,摸索着走进来。 她紧贴两鬓的头发上沾满了露水,仿佛一圈镶嵌着黄玉的光环,围着她的脸蛋。罗多夫笑着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她就巡视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照照他刮脸的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水,旁边有柠檬和方糖,还有一个大烟斗,她甚至经常拿起来叼在嘴里。他们总要花足足一刻钟,才舍得分离。那时艾玛总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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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不得永远不离开罗多夫。她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来找他,有一天,他看见她出乎意外地突然来到,不禁把眉头皱起来,仿佛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你怎么了?”她问道。“不舒服吗?快告诉我!”
他到底板着脸孔说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就来看他,会给她自己带来烦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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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罗多夫的担心也影响了她。 起初,爱情使她陶醉,她也心无二用。 可是到了现在,爱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点,甚至不愿受到干扰。 当她从他那里回来的时候,她总要惴惴不安地四处看看,看看天边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影,村子里的天窗后面会不会有人看见她。 她还注意听脚步声,叫唤声,犁头的响声;她在白杨树下站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得比白杨树叶还厉害。一天早晨,她正这样走回家去,忽然发现有支卡宾枪的长筒枪管好像正在对她瞄准。 枪筒斜斜地从一个小木桶上边伸出来,木桶半隐半现地埋在沟边的草丛中。 艾玛吓得几乎要昏倒了,但又不得不走。 这时一个人就像玩偶盒子里的弹簧玩偶一样。从桶里钻了出来,他的护腿套一直扣到膝盖,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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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帽低得一直遮到眼睛,嘴唇哆嗦,鼻子通红。 原来是比内队长,他埋伏在那里打野鸭。“你老远就该说句话呀!”他叫道。“看见枪口,总该打个招呼。”
其实税务员这样说,是想掩饰内心的害怕,因为本州法令规定,只许在船上打野鸭。 比内先生虽然奉公守法,偏偏在这件事上明知故犯。 因此,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听到乡村警察的脚步声。 但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增加了偷猎的兴趣,他一个人缩在木桶里,因为他的诡计得逞而自得其乐。一看见是艾玛,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就立刻随便搭起话来:“天气不热,有点‘冷’吧!”
艾玛没有回答。 他又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呀?”
“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去奶妈家,看我孩子来的。”
“啊!
那好!
我呢,你看我这样子,天不亮就来了;天要下牛毛雨,要不是翅膀飞到枪口上来……“
“再见,比内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转过身就走。“请便吧,夫人,”他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说完,他又进入桶里去了。艾玛后悔不该这样突然一下离开了税务员。 当然,他一定会往坏处猜测荣镇的人谁不知道,小包法利早在一年前就接回父母身边了。去奶妈家实在是个糟透了的借口,再说,附近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于谢堡;比内自然猜得到她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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