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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雅颂 阎连科(完整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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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会说啥儿。别说你在我家住上几个月,你就是在那儿住几年,住上一辈子,也没有谁会说你不该住那儿。
  我望着那钥匙。
  她说拿着呀。
  可我去接那钥匙时,她又把那一串钥匙上的一个黄铜钥匙取下来(那钥匙大概是能开她和孙林先前住的屋),顺手放在电视上,再把那串钥匙塞给我,说哪间屋子你都可以住,你要看书,你要写作,你回去看哪间屋子光线好了你就住到哪一间。
  我便把那串钥匙接到手里了(沉甸甸像接了一串她给我的爱情样)。拿了那钥匙,我回到我住的房间里,脑子里心猿意马、得意恐慌,忍不住还想到天堂街上再走走,到天堂街上再看看。天堂街一街两岸都是旅馆、饭店、发廊、洗脚屋和推拿按摩什么的。那里每个男女(主要是女的)看见我,都亲得如旱天见着了雨,都恨不得跪下把我请到他们的店里去做客,像他们失踪多年的哥哥、叔叔、父亲突然又回到了他们身边样。我在许多家店前和门口的小姐说话儿,她们热情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和父母同行时失散的孩子般。
  5。匪风(2)
  问你不来娱乐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是老师要为人师表呀。
  说你的样子又斯文,又好看,做派到底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老家就是耙耧山脉的,可我20年前就到了京城里。
  说天,你是京城的。你真是京城的?
  我把我的工作证递给他们(她们)看,他们(她们)看着看着脸上就有怀疑了,就不相信清燕大学的教授会到天堂街上了。把工作证还给我,又追问一句你真的是京城来的教授吗?我说没想到老家会有条天堂街。怀疑的就还怀疑着,不怀疑的就要拉我到他们店里去。卖饭的说你是京城来的客,你想吃啥儿我们给你做啥儿。按摩的说你是教授,你想让我们按哪儿,我们就给你按哪儿。理发的说你是皇城的大教授,你到我们店里理发我们不收你一分钱,只要你理完发能在我们店的登记本上签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做小姐生意的,她盯着你笑吟吟地半天不说话,到末了不踏实地问,你真的是知识分子、真的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真的出过很多书、真的是专给大学生和博士上课的吗?是真的你就进来吧。进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都给你。都让你尽兴满意,让你终生难忘,让你来了一次以后每天都想来。说你是京皇城来的大教授,那工作证上有红印、有钢章,既然这样,你娱乐完了,满意快活了,你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想给或者没带钱,你就不给也可以,下次来了补上也可以。
  她们柔情似火,质朴如土,让我感到宾至如归,仿佛我果真是失踪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极想按照她们说的走进发廊坐一会,走进按摩屋里和她们说说话。我知道她们都是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为了学问、为了教学,农民是为了庄稼、为了丰收样。我知道我进去只要依账付钱,就决然不会有事儿,可我却还是心里嘭鼓鼓地跳,生怕进去冷丁儿发生一桩儿事,如一转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样(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转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挠痒说了许多话。在那些店前犹豫彷徨,辗转反侧,最终是哪家的店门也没走进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儿,和没有去过天堂街上一模样(到底不一样)。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谁先请我、拉我了,我就跟着谁走进她的店里去。是理发店我就请她给我理个发,是洗脚屋我就请她为我足疗一小时,是专门为男人服务的小姐,我把钱给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请她和我说上一会儿话(东拉西扯说上半天空话和闲话)。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却又在屋里左右为难没出门,坐卧不宁,来回走动;兴奋得如终于爬上一棵树的猴子般,像发情后又被关在笼子的野兽样,激情和烦躁,在我周身都如烧着了的火。也就这时候,玲珍在楼下院里大声地唤,说杨科哥——离吃午饭还有一会儿,你愿不愿意让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开来——去哪儿?
  玲珍抬起头——广场那边,或者西边的天堂街。
  我听说过天堂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大声地对她说,我们去那儿干啥呀,想转了就到干净的广场那边走一走。
  1。菁菁者莪(1)
  因为天堂街,我决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长住下来了。
  长住的理由堂而皇之,庄严而又神圣,还带着敬神寻庙的神秘和孤独——我从清燕大学回来的目的,是要考察《诗经》在两千多年前,在耙耧山脉的黄河流域的创作和传唱,要丰富和修改我的《风雅之颂》那部学术书。
  村人们说,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能记得哦。
  说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前的树长到现在,榆树都串种长成椿树了。
  为了证明我对考察与研究矢志不渝的决心和恒心,我曾经连续几天都游手好闲,像模像样,从天亮时出发,朝着耙耧周围的村庄走,到那些村里寻找《诗经》的痕迹和传说。那几天我唯一的收获是,在周边的后寺村、下马村、关公庙村和李自成曾经经过的自成庄,看到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刻字石。那些石头上的刻字一律都是阴凿法,都是非颜非柳、又似颜似柳的民间石匠和书法艺人的结合体。那些石头不是让村人垒在房下的墙基里,就是垒在猪圈、羊圈的墙上或者厕所里。有田字,有河字,竟还有一块石头上还刻着——黄鸟——两个字。我不知道这个黄鸟和《诗经》中《秦风》里的《黄鸟》20诗有什么联系和暗合,我也没有去深究这些刻有汉字的石头的年代和来源(如果我这样做了就好了),我想我只要找到这些刻字石,把他们依葫芦画瓢写在我的貌似研究考察的一个本子上,回到前寺村,把本子让村人若无其事地看一看,我就在村里找到根深蒂固住下来的理由了。
  我就可以以出门考察为名,到那天堂街上住着了。在那儿做我的情爱事业了(前几次到天堂街上去,我都是以出门考察为由离开村落的)。我本来从京城回来是为了玲珍回来的,可我在决定长住下来后,我就不想再住她家了。
  我有家。
  秋天后,我说我要把我家倒了的房屋重新盖起两间来,村前村后的邻人们,就都哗哗啦啦帮我盖起了两间来。帮我收拾了院墙、大门、厨灶和院落里堆的土和草,一户人家就又在村里坐落下来了。到县城的银行里,从我的存折上取些钱(幸亏我的工资每月都如期而至地被财务打到存折上),买些砖把大门垒起来,沿着原来的墙基把院墙用土坯垛起来,把原来堆在院里乱七八糟的土,往村头的水坑倒一些,在院里的地上垫一些,一个散发着浓重土鲜的农家小院,便《诗经》中的一首诗样诞生了。
  村人说,杨老师(他们不唤我杨教授),你要在村里长住呀?
  我说我要住下来好好写上一部书。
  他们就帮我盖房、帮我收拾院落了。
  房子盖起来,在种上小麦后,山脉上收过秋的田野空旷一片,一眼望去,犁过的土地翻着绛红色,沟沟壑壑里都飘着褐红的熟土味。
  秋收了。
  小麦种上了。
  农便闲下了。
  我家的那两间房子就在农闲那几日,有砖有瓦、有土有泥地盖将起来了。坐南向北,四十几个平米,外面的砖缝直得和尺子比画了样,屋里边墙上泥了灰,又从城里买回白色的涂料刷一遍,并在地上铺了村人很少铺的粉红淡淡的瓷砖片。从张家借来一张桌,到李家搬来一张床,这一摆,那一放,没花多少钱,我就有家了,有房了,有了自己的住处和安稳。
  盖好房子、收拾好院落那一天,我依着村人的吩咐,买了鞭炮,在院里门外,狠狠放了一大通,并邀请那些帮我盖房出力的村人们,到梁上后寺村的路边餐馆去好好吃上一顿。村人们把他们各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拉进了我家院子里,在我家院里如在学校操场上样站了一大片。lz
  他们说,杨老师,你刚回来时,在咱村摸过两个学生娃的头,一个是村头李栓家的娃,一个是你家房后四奶奶家的孙,你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摸过头的这两个孩子,他们在期中考试时,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一名,一个得了班里的第二名。
  他们说是真的呀,那孩子的家里都挂着奖状哪。
  1。菁菁者莪(2)
  他们说,学校的奖状就贴在他们家的堂屋里,我们全都看过了,不信你也过去看一看。说我们帮你盖房、帮你收拾院子,一是因为你是咱们前寺村的人,二是希望你能像摸他们孩子的头样,也摸摸我们家孩子的头。说着他们就把那些羞羞答答、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拉过来。说都是邻邻居居的同村人,帮忙盖房就不用请客吃饭了,你摸摸孩子的头,让孩子学习好起来,能考上大学,像你一样到城里工作比什么都强呢。
  我就只好将信将疑地,开始一个一个去摸孩子们的头。
  一个一个地摸着孩子们的头。
  在秋后冬初的日光中,午时的温暖覆盖着山脉和村落。我家在村子正中的院落里,尤其好闻的砖瓦硫磺味和大兴土木后铺天盖地的泥墙味,在人群中漫来弥去,仿佛是流动着的煮了鲜肉的水。原来父亲在世时栽在院里的两棵小榆树,老房倒塌了,它们还一如往日地活着和生长,待我在院里又盖起房屋时,也才发现这两棵榆树早已桶粗了,早已两丈多高了,早已成才到树冠满天了。我就站在这两棵树中间,半信半疑地望着村里的老人、父母和孩子,说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怎么会好呢?
  摸一下孩子的头,学习成绩怎么会好呢?
  他们说,你就摸一下吧。摸一下吧。摸一下又不费你多少事,孩子他爹来帮你盖房就是想让你好好摸一下孩子的头,请你摸的时间长一些,手在孩子的头上按得重一些。
  我就扎扎实实稳稳重重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又摸了一个男孩子的头。
  再有村人把一个女孩推到我面前,我摸了那个女孩的头,还又摸了摸她红朴圆圆的脸。
  我一个接一个地摸着男孩子的头,摸摸女孩子们的脸,嘴上不停地说着这怎么会行呢?怎么会好呢?可虽然这样不停地说,我还是一个一个不停地摸。孩子们的头上都有一股油滑的光,都有一股刚洗过头的肥皂味、香皂味、洗衣粉的味,偶尔也有洗头膏的味。我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父母和爷奶,都在一边感激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这下孩子准能考上大学啦。
  那时候,秋阳正顶,山脉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仿佛一抬头,目光能穿过天空望到天的后边去。偶尔有一朵、几丝的白云挂在天空上,也如一团一片的蚕丝飘在半空般。日光从我家的两棵榆树中间落下来,把榆树上特有的熟槐花和生榆叶的甜味照落在了院落内。没有风,只有秋天的温暖和甜味。我就在那两棵榆树的正中间,坐在村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微弯着腰,半闭着眼,从眼缝中望着自动排成长队的村人和孩子,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就从我的左边站到右边去,让后边急不可耐的孩子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便缓缓地抬起手,把左手掌又轻又重地压在孩子们的头顶上。
  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但愿这孩子的学习能真的好起来。再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这孩子的学习一定能够好起来。又摸一个孩子的头,我想我是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的啊,京城那儿是历朝历代政治、文化、教育、外交和经济的中心哟,我是那儿最有名望的大学的教授哟,我摸了孩子们的头,孩子们理所当然学习就会好起来,命运就会好起来。我一个接着一个地摸,心里一遍一遍地说,你茹萍不爱我,清燕大学不爱我,京城不爱我,甚至连京郊的精神病院也不爱我杨科杨教授,可玲珍爱我呀,耙耧山脉爱我呀,县城和城里的天堂街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在爱我呀。世界这么大,谁能找不到爱自己的地方呢?不爱你是你走错了门。门走对了,到哪儿都如回到自己家一样,连天堂街那儿每个人都和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他们不是都已经觉得离不开我了吗?我不是已经成为那街上最受欢迎的一员了?我只朝那街上去过几次,他们不是家家户户都希望我到他们的店里去,就像爹娘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样吗?何况耙耧山脉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前寺村本来就是我的家。我家的祖祖辈辈都生在前寺村、埋在前寺村呢。
  1。菁菁者莪(3)
  我摸着一个孩子的头,说你的学习肯定能够好起来。
  再一个,说你下次考试一定会是学校的前三名。
  又一个,说你放心,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一定会和我一样考到京城里,毕业了就留在京城里。
  一个一个地摸,一句一句地说。摸完了,说完了,慢慢睁开眼,站起来,我看见我家院里老人、孩子一大片,他们的脸上都是黄烂烂的光,红灿灿的笑,像我家到处都堆满、挂满的秋天的玉米穗儿样。为了感谢我对他们孩子的摸头和抚顶,他们从家里给我送来了鸡蛋、核桃和花生。还有人把他们家当成石桌、石凳刻有——草——广——牛——字的石头当成礼品送给我,抬到我家里,摆在院里让我研究让我坐。
  那一天,我在前寺村感到的温暖和信任,如我最终在天堂街上产生的爱情样,把我和世界都浸泡得神魂颠倒、志昏意迷,使我再一次错过了由那些刻字的石头给我带来的惊人的发现与成就。
  使那一发现与成就因此又晚了一年多。
  2。斯干(1)
  然而,无论村人对我如何好,我都从来没错过到天堂街上去的机会和想念。
  我又想到天堂街上走一趟。天堂街总让我在寂寞的时候想到它,就像人饿了,总会想起家里的哪儿放着雪白的馒头样。
  把桌子摆在窗口下,把拿回来的《风雅之颂》的书稿摆在桌头上,再在床头摆上几本书,我就在前寺村过上和前寺村人不一样的生活了。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了。烧饭。看书。扫院子。和村人们谈天与说地,没有哪儿不一样。没有哪儿会一样。
  到了秋末初冬,小麦苗在田地里绿得如染了颜色般,太阳一出来,油汪汪地在日光下发着油汪汪的光,被风稍稍一抚弄,便如绸缎般地飘荡和起伏。异常的清新气,一天到晚都在村里流淌和浸漫,让人每时每刻都醉在那清新里。都醒在清新里。我在那两间红砖绿瓦房头的厨灶烧饭时,村里的牛就在村头哞哞地叫。我在院里的树下看书时,村里的鸡就咕咕咕地从大门进来卧在我的脚边上。我偶尔闲到无聊时,坐在桌前把我的专著书稿翻来看几页,麻雀就落在窗台上,隔着窗子和我说话儿,像它们在背诵《诗经》中的诗,在帮我读着《风雅之颂》中的文字和段落。我若在院里闲散地走上一会儿,村里的人立马会走进院里来,说杨老师,你不写作了?你不看书了?不写作、不看书就和我们聊聊吧,说说京皇城里的事。我就和他们一块坐在院落里。他们问我长安街真的是那么又宽又长吗?说天安门城楼真的那么高高大大吗?真的在那纪念堂里的伟人,还和活的一模一样吗?
  他们惊奇地盯着我,说你在京城待了半辈子,怎么会没有进过纪念堂?你傻了你不去纪念堂里看一看?那个人说啥也是皇上啊,就是替村人去看看皇上,你也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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