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玉指环-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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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卷说道:“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谈,你还是早点休息吧,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你夜里都做什么去了。”
“我只是没睡好。晚上总是做恶梦。”
“做什么梦?”
戚少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雷卷心里明白了几分:“关于你们的前世的梦,是不是?”
戚少商还是不说话,只是点头。每个夜晚,只要他合了眼,前尘往事,一点一滴的在他脑子里旋,没有前因后果,都是只是一块一块的碎片,似乎要等他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他拼凑不起来,他越是想拼凑,越是无能为力,然后,就在心悸的疼痛中惊醒过来。他无法面对梦里种种残忍,也无法割舍他的内疚。在陷入黑暗的窒息前,他总能听到顾惜朝凄厉的呼叫:少商,不要忘了我。
可是,他还是忘了这么多年,也忘了他们是怎么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最后的最后,他是不是自己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有没有丢弃那枚凝结了他们的回忆的玉指环?爱情到底还有没有如形随影?
他总是想他们今生的初见,戏台上,冤魂迭出,鬼魅群舞,敫桂英纵是桃花为面秋火为眸,也是被王魁辜负了的断肠人。到底是巧合,还是一种暗示:他负了顾惜朝的暗示?
雷卷研判的目光看了戚少商好一阵子,才问道:“他知道吗?”
“我没有跟他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说出来了,疼的就是两个人了。
雷卷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来着呢。”拍了拍戚少商的肩膀道:“别总是想着那些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
卧室门,哗啦一下打开了,顾惜朝正要出来,正看见雷卷的手还在戚少商的肩头,有些发怔,站在门框处,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戚少商没觉得什么异样,见他开了门,连忙打招呼:“惜朝,你好点没有?”
顾惜朝淡淡地“嗯”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要向那边投过去:“屋里有些闷,我睡不着。”
“好。那我们出去走走,顺便吃点的东西,你都没有吃晚饭。”猛然想起,自己刚刚答应了雷卷不要到处跑的,不由得有些,看了看雷卷,道:“卷哥,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去。”雷卷暗自叹息着,开了门走出去,他没指望戚少商会送出来。现在已经不是从前,自从这个顾惜朝出现以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也许,是很多事情都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他只是过客。
冬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顾惜朝系紧了脖子上的围巾,火树银花在眼前亮出一个飞觞醉月的繁华盛世。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戚少商搜索枯肠的说些趣事给顾惜朝听,顾惜朝心不在焉的听着。
看顾惜朝神思恍惚的样子,戚少商有些心疼,连着两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他的面前,这么沉重可想而知。他不介意就这么陪着他一直走下去,但他实在不忍心顾惜朝再受到任何的惊吓。卷哥说过了初五,一切鬼魅有可能会卷土重来。现在也许就是清净的最后时刻了。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走过了几条街了,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行人止步的红灯亮了起来。两个人站在路边,静静的等侯。
然而很快的,满街的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在戚少商的眼底,渐渐地淡了下去,如电影里淡出镜头,慢慢的消失了,渐渐迭出来的是一个乱纷纷的场景,是一个大广场,中间点了几大堆火,一些人穿着绿军装,系着红袖章,把一箱箱的衣服扔到里火里,还有书本字画,黑烟窜起来,直冲云霄。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围在四周,清一色的绿色的军装,手里挥着红色小本本,喊着口号, 唱着歌,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拿个大喇叭喊了一句话,红本本全都举了起来,排山倒海一阵口号声响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场中间还跪了一圈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戏服,勾了脸,面前却挂着厚重的木牌,因为重,铁丝都勒到了肉里,衣领那一圈都是红的。戏台上的帝王将相成了落魄的牛鬼神蛇,这个场面在哪里见过的。
是的,见过的,《霸王别姬》里段小楼,程蝶衣被批斗的场面。
不对,这里是二十一世纪,他跟顾惜朝在散步。戚少商心里隐隐有几分明白了,却还不敢肯定,心狂跳起来,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狂乱地像要蹦了出来。为什么他会在这么美好的夜晚见到这样的疯狂场面?
几个红卫兵挥着宽宽的牛皮军用皮带,轮流地抽打在这他们,也有直接用脚踹的,重重的木牌压在胸前,动不得,倒在地上了,很快被拽了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他听不见。这种场面,电视里有,电影里有,小说里也有。猜也猜得到他们在批斗。一直以为那些愚昧、荒谬的历史离自己很远,如今才知道,原来阴影一直跟随自己,只等着契机出现,让自己推开时空的门,重回其间。
然后,就又有几个人推搡着一个女人到了中间,那女的披头散发,被压成飞机喷气式,脖子上挂着两只污垢不堪的破鞋子,而面前的的木牌上写的字被鞋子挡住了,看不真切。
有个袖子卷得高高的女红卫兵,振臂高呼:“打倒黑帮分子顾云飞!”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那些红卫兵在逼问什么,得不到答案,一耳光过了过去,那个女人一个踉跄,被身后的人扯住中,像狂风暴雨中一片枯叶,落与飘都由得不自己。
一个少年从人群里跳了出来,“妈,妈”随后被人死命的按住了。场上的女人发了疯的一般想冲过去:“你们别打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
她惊悚的喊声引不来任何人的同情,头发被威风凛凛的革命小将们扯着了,连着头发血淋淋的。她越起冲过救那个孩子,他们毒打得越厉害。跪着的戏子那边也起了骚动,一大群革命小将冲上台去,把他们按住了。一个女红卫兵,振臂高呼起来,
光与黑烟夹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皮鞭落在肉体上的声音,惨叫声,都被气势如虹的口号声遮住了。
戚少商猛然醒悟过来了,那个少年是顾惜朝,是他的惜朝。
“惜朝。”戚少商浑身忘了是身在何处,箭一般的冲了过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顾惜朝。
16
“咯吱——”“嘎——”“兹——”
一连串的急刹车的声音,在马路上此起彼伏,路两旁的行人纷纷停住了脚,都被这些刺耳穿心的刹车声,弄得心里一阵恐慌。不约而同的看过去。
一个年青人本来好好的站在行人道上,突然间,近于自杀一般的冲到滚滚车流之中,把畅通无阻地道路弄得乱成一团。还好,跟他一起的那个人,眼明手快的拉过他,因为躲避急刹车而失控的汽车,两个双双跌到在路边。有惊无险。
戚少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马路边上,身边还有顾惜朝,一辆贴着他的身体而过的汽车,斜斜地停了下来,带起来的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生疼的。
“你他妈找死的啊。”惊魂未定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来头,破口大骂。
“啪”,顾惜朝从地上支起身体,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一耳光扇了过来,“你疯了。”
戚少商不躲不避。脸颊火辣辣的痛,真实的痛着。只有这份痛,才真实的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幕是幻觉。他的顾惜朝还好好的在他的身边,会打人,会生气。
顾惜朝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衣领,拎着他站了起来,又是一拳揍了过去,重重地一拳打在戚少商的肚子,他疼得一下子弯下腰去。
他无法形容刚才惊心动魄的两秒,戚少商突然莫明其妙的冲到川流不息的车流里。刚刚给了他一点点温暖的人,差一点点在他眼前消失了。这样的恐怖,回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只有拼命的发泄出来,才让他跳到了嗓子的心,重新回落到胸膛里。
第二拳,顾惜朝怎么也揍不下去了,戚少商的脸上还明明白白地写着疼,而眼睛里却不是无法掩饰的开心与喜悦。下一刻,他扬在半空中的拳头,就被戚少商握住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以安慰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但是看到顾惜朝被折磨,心疼依然无法抑止,只有确信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的安然无恙的在他的身边,他才能压制得住心里的恐惧。
“你刚才到底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点就被车撞到了。”
“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但是我有所谓!”顾惜朝情急之下,脱口说道。翻然醒悟过来,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心里怒火更胜,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刚才到底为什么冲过去?”
顾惜朝看着他,目光在夜风一点点的变阴冷起来,他的语气更冷:“不告诉我是吗?那算了,当我没问。”说罢,转身欲走,居然他要瞒着,就瞒着好了,他听到了冲出去的那一刻,叫的是“惜朝”,想必就是自己有关了,戚少商,好,他成全他的大仁大义,他什么都不要问了,但是,他也再不要见这个人。
见他生气了,戚少商连忙拉住他,急道:“你别走,你不要动不动就生气,你听我说。”见顾惜朝一脸的绝然,哪里还敢有点隐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刚才看到的那块地方,在开批斗大会。你看过《霸王别姬》吗,跟红卫兵批斗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场面差不多。我穿越了时空了一样,看到了你,前世的你。才十四五岁的,就被一群红卫兵欺负。”
“哪个地方?”顾惜朝一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并不怀疑他的真实性。
“就是那边。”
顾惜朝微一沉吟,便顺着戚少商指点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里的地形,戚少商谈不上陌生,但是跟了如指掌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顾惜朝相信任何幻觉都是一种昭示。他要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难保下一次,下一次,戚少商一个人的时候这么恐怖的戏码会不会再上演一次。
街头有个门面不太的水果店,戚少商买了一扎龙眼,问店主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店主在这里做主意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也说不上来。不过,戚少商圆圆的酒窝很讨喜,店主便很热心地指点着他的向前面走几步:“那边有个小巷子,看见了不?你们一进就去,看可以看到一个按摩理疗室,是个瞎子开的,你们去问他吧,他是老江城人,五十多岁了,一直住在这里的。”
果然离小巷子十来米远的那幢楼的一楼,有个按摩楼室,小小的门面,还亮着灯。这间按摩室是就着楼房的本身的构造改出来的。年代久了的房子,一楼都是贴着底面的,一走进就觉得阴暗潮湿。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两个按摩床,墙上挂了幅人体经络图。
老板果然是个瞎子,坐在角落里,惨白的日光灯照在他的身上,狭长的三角脸,黑且瘦,拉着一把二胡,自娱自乐的用他烟酒嗓子唱着《沙家滨》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
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
我才躲过了大难一场。
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
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
一曲未终,“嘣”一声,琴弦突然断了,最后一个字节被卡在喉咙里,抽不出来,咽不下去。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死寂,瞎眼的按摩师受到了惊吓般,抬起头了,直勾勾地“瞪”着混沌的眼:“谁——”
“是我们。”戚少商连忙回答道:“请问这里是按摩室吗?”
瞎子松了一口气,自顾自的摸索着把断弦取了下来才道:“你们哪里不舒服?”
“呃……我们不按摩,就想跟您打听点事。”
瞎眼的按摩师顿时拉了脸下来,瞪着白得吓人死鱼眼道:“我没有空,我还要吃饭。”烟酒嗓子发出来的粗哑声音。
戚少商给他一百块钱,他脸色便缓和过来,摸索着把酒菜端到里屋。招呼两人坐到按摩床上,自己摸索着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说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戚少商早就料到了他有此一问,也早想好了说辞:“我们是杂志社的,想做一组关于江城您们这辈人的专访。都知道你们这辈子的人是最有故事的,又肯吃苦耐劳,做的贡献和牺牲是我们没法比的。”
瞎子哼了声,有些肮脏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那是肯定的,听你的声音,不过二十多岁吧。你们这辈子人,不是我说你们,也就是知道吃喝玩乐,烧钱的事样样都会。真做起事来,一样不会。哪像我们这批人这么吃苦耐劳。”
顾惜朝打量了他的屋子几眼,对他自我吹嘘的吃苦耐劳,很不以为意。反正瞎子也看不见,戚少商大着胆子拉过顾惜朝的手,放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未了,也不肯松开。“门口这条大街是哪一年修起来的啊。以前是什么地方?”
“哪一年修的?”瞎子想了想道:“八几年吧,至于哪一年,我就记不真了,这地方以前往前面去都是空地,再往那边么有个城隍庙。破四旧的时候,让红卫兵把庙砸了。”
“以前文革的时候,批斗人在这里吗?”
瞎子像一下子吸足了大鸦般的来了精神:“你问的那种大批斗,就常常在这里搞,一溜跪一长排人,红卫兵就挨个抽他们,有不老实的,还要单独审,乱着呢。以前有个戏子,就是给关在黑屋子活活打死了,然后就说他是自杀的,也没有人过问。”
“那个戏子姓什么?”戚少商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顾惜朝的手也冰凉起来。
瞎子谈兴正浓哪里会回答这些事,自顾自的说道:“抄家的时候最好玩,一个屋子可以去几拔人,走了一拔又一拔。然后集中烧了。我们家以前就是这里,不过那时候是平房。八几年旧城改造的时候,我们家房子被拆了,才换了这么一间房子,他妈的,什么破政府,专门欺负老实人,有些人比我们家房子还小,换了两间三室两厅,我就换了这么点房子。读书的年龄赶上文革没书读、毕业的年龄摊上上山下乡去务农,还没等退休呢,就遇到破产下岗。日,什么好事全让你们破上了。”
戚少商没理会他的粗鲁,问道:“您也下过乡吗,你在哪里插的队。”
瞎子顿时警惕起来,眼睛张开,浑浊的死鱼肚皮白让顾惜朝一阵恶心,忙转了头不去看他,瞎子半响才道,“下乡嘛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下过的乡的多得去了。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反正就是吃苦受罪。”
“你刚才说被打死的那个戏子,他姓什么?您知不知道?”
“陈芝麻烂谷子,谁还记得。也就是那个传闻,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哪年下乡的,又是哪年回的城?”
“不记得哪年下乡了,回城嘛,大家都回来了,我也就回来了。”瞎子对这件事似乎很忌讳,不愿意深谈了,摸出一盒大中华的烟,点上了。深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雾。
屋子有些潮湿,再加上瞎子一抽烟,空气就更浑浊了。
顾惜朝有些受不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戚少商又跟那个瞎子聊了几句,瞎子来来去去的就是追忆当年做造反派的峥嵘岁月,下乡的事,却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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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历史早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却时断时续的出现在八十年代才出生的戚少商的记忆与梦境里,原以为瞎子按摩师可以给他们一点明示。然而,似乎迷雾越来越重了,他们想放弃的时候,总有一点点蛛丝马迹或明或暗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待要来抽茧剥丝,却又惊觉团团的迷雾包裹着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浮的着血腥味,是前世的怨怼,还是今生的宿命?
那个戏子,被折磨致死,却扣上自绝于人民的帽子的戏子,是顾惜朝的心底又一道痕迹,不必猜测,也不必去印证那个人到底是谁,甚至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