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玉指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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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莹,曲曲弯弯绕遍荒芜径。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手足情契阔,迳殉鬼门关……
夜色仿佛就真的降临了,恍惚间,戏台上又幻化出另一个顾惜朝,在那里旋身而起,没有了大红的戏服,也没有扇子,而唱的也还是这一出死生契阔,人鬼暌隔的《钟馗嫁妹》,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幻,还是两个都是幻觉。
他听见有低沉的曲调在一点点的推进了四周的苍凉,“夜色净,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他不知道是哪个顾惜朝在唱的,也不知道另一个顾惜朝是不是他看花了眼。只是明显得觉得两个顾惜朝是不一样的。
他还听到有人在叫好,是不是排山倒海,而是只一个人,只一声喝彩,却也是气势如虹。那一声好,倒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蓦然回过神里,模糊的背景虚幻到消失,他就站在衰草无边的戏台上,两个顾惜朝已重叠在一起,还是穿着大红戏服的顾惜朝。顾惜朝霍然地从唱念作打中惊醒过来,神色是十二份的不悦:“你怎么又来了!?”
戚少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顾惜朝的身后,戏台,一如既往的空着,却难保没有他肉眼看不见的孤魂野鬼,不是说有钟馗庙吗,庙倒了,仙气应该还有点残留吧,怎么能容许那个女人跟着这个“钟馗”。
“看什么呢你!?” 顾惜朝更不悦了,一声暴喝,有了几分钟馗的味道,只是那张脸,委实生得太俊了,再怎么凶巴巴,力度有限。
戚少商暗叹一声,也上了戏台,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那块银坠贴身带着,心里的底气就有些足了。雷卷说有了这块银牌,任何魑魅魍魉都不能靠近的,更何况是一个游魂而已,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没有看你,在我看这戏台。”
顾惜朝凛洌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不怒自威,戚少商心虚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见顾惜朝不再看他,又搭讪着道:“这戏台有些年头了吧。”
顾惜朝本来不想理会他的,只是戚少商来来去去都不离他三尺之内,实在让他无法视如无睹,便冷冷的说地道:“年代久不久,跟你有关吗?”
见他肯搭理自己,戚少商咧嘴一笑:“我总觉得我跟这个戏台有很重要的联系。我就在这个戏台边上的宁河出生的。 ”
顾惜朝不屑地一撇嘴:“你少唬人了,我还是在这个戏台子上出生的呢。 ”
头哄一声,快要炸开了,戚少商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惜朝,心里翻江倒海的闹腾,纷繁而且无秩得抓不住一点点头绪。顾惜朝也有些自悔失言,不再搭理戚少商,单手把个扇子舞得如风火轮般。
戚少商便觉得有些委屈了:“我真的没有骗你。”戚少商艰难地把自己出生历程说了一遍,他妈跟他说的时候,他是信的,跟别人说起来,自己却觉得别别扭扭地,总是透着一股假。 说完之后,他才惊觉,这一次,他提及戏台,没有了那种痛入心扉的痛楚,是因为他站到了这个戏台上,还是因为对方是顾惜朝?
顾惜朝自然是一脸的不信,嘲讽般地说道:“老人们传说,但凡帝王将相出身的,都会有异相,你该不是说你将来有做主席的吧。”
“我已经是主席了,江城市摄影协会的主席。”戚少商一本正经地说道。
因为这句话,顾惜朝紧绷着的一张俏脸再也板不下去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暖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洁白牙齿分外的耀眼,晃得戚少商睁不开眼。
在这台上练了近两个小时了,顾惜朝光洁的额上布满了密集的细汗,他一面笑着,从怀里翻出块洁白的方巾擦了擦汗,旁边的地上还搁了瓶矿泉水,矿泉水已经空了,他略带孩子气的不甘心地摇了摇,确定没了,英挺的眉毛微蹙起来,嘴也撅了起来,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也没有逃出戚少商的眼睛,带着寒湿的水气的北风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了阳春三月里和暖的春风,厚厚的呢大衣有些穿不住了。
戚少商忙从把自己的矿泉水递了过去。顾惜朝微微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过来。仰头喝了几口,突起的喉结一下一下的蠕动。
戚少商解下围巾,才觉得燥热稍稍减轻了,这江边居然比车里的温度还高哦。
顾惜朝哪里顾得到戚少商的想法,他自顾自解下红袍,道:“我要回家了,天快黑了,你别一个人在这里呆着。”
“哦。”戚少商不置可否的应着。
“听说,这里以前死过好人的。”顾惜朝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透出来的却是戏谑,像调皮的孩子存心想吓唬小伙伴。
“都死过什么人啊?”
“听说二十多年前,死过两个知青,在宁河防汛的时候死的,还有一个女知青,在这戏台上被雷劈死的。”
戚少商头皮一炸,心如电转,女知青,照片上那个女人,那一装束,真的像极了七十年未的女知青。
那天,那声突如其来的“戚少商”是这个女知青在叫吗?为什么她在叫了他之后,又跟着顾惜朝?
忽地一阵风吹过,长草依次弯下腰,如是迎接十殿阎罗的小鬼们,戚少商激冽着打了个冷噤,那个女知青又来了吗?来找他们中的哪一个的?
他突然攥过顾惜朝的手,急急地道:“回去,你也不要呆在这里了,跟我回去。”
顾惜朝吓了大跳,连着挣了几下,也没有挣脱戚少商铁钳般的手,脸涨得通红,道“你放手,放手!你做什么?”
戚少商顾不得失礼,手底丝毫不肯放松,“你知道这里死过人,是凶地,还呆在这里?天要黑了,快点回去吧。”
“你怕了?”顾惜朝一声冷笑,虽是冷如冰霜,却也黯淡了天边的残阳。
“也不是怕,总之,你信我总没有错的。这地方,大白天呆着都碜得很。”
戚少商一再坚持,顾惜朝也挣不开来,只得说道:“要回去也得让我拿东西。我还的包还没拿。”
顾惜朝的包搁在乱石堆里。戚少商这才松开了,放他过去拿。他有些紧张的环视这戏台,宁河无声,衰草寂寂,静成一场无声无色的梦寐,空空洞洞地扑了过来。
“啊。”那边,顾惜朝一声惊叫,戚少商英雄救美的飞奔过去,只可惜,顾惜朝并没有像肥皂剧里女人们那样直扑他怀里,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指着草丛说不出话来。
乱石堆的草丛有一只手。
5
戚少商到底胆大些,多看了两眼,就认了出来,那根本不是人的手,是石头雕出来的,无论粗细还是大小都跟人手差不多,乍一看,真的很吓人。
他长吁一口气,拍了拍顾惜朝的肩道:“没事,是假的。”
顾惜朝强作镇定地站在那里,而一双绝美的眼晴里却难掩内心突然被惊吓到的恐惧。
戚少商忍不住就起了护花之心,道:“可能是以前的钟馗庙里神像的残肢断臂,掉要深草里没人看见,就没被清走。”隔了一会儿又道:“你以后也不要在这里练功了,唱戏也不要了。这次是自己吓自己,下一次就不好说了。”
“没有多少个下一次了。”顾惜朝的脸上已经慢慢地恢复了血色,道:“我很快要离开了。”
蓦然间想起刘独峰说的,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肯定不会长留在这个小镇里。戚少商叹道:“那也不要来了。你也知道这是死过人,而且还是横死的,总归有些邪的,还是离远一些好些。”
顾惜朝摇摇头道:“我在戏台子上出生的,再怎么邪,我也无所谓。我常常想,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唱戏,我爸妈会不会过来看看我。”
戚少商随口问道:“你爸妈在哪里?”
顾惜朝顿了一下,才道“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戚少商又是一阵发悚,怕勾起顾惜朝的伤心往事,忙赔着不是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顾惜朝笑了笑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抬头望戏台,隔了好一阵子,脸上现出一种万分凄楚的神情来,“我呆不了很久了,来一次,就少一次,我爸妈就不能再看到我了。”
戚少商听他这意思,是还会再来的,那么这只断臂搁在这里,冷不丁的,还会吓到他。想到这里,他拔开草丛,把那只断臂全露了出来,这只断臂想必是一直躺在那里的,日晒雨淋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顾惜朝的包压断了旁边的草,就把它露出来了,那只手,姿势也很怪异,手腕微扬,掌心向下,五指微屈,像是要来抓什么东西的。上面还沾了些不知是烂纸还是破布的东西。戚少商也不嫌脏,抬起那只断臂,走到戏台边,居高临下的扔了出去。“扑通”一声,断臂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很快地宁河水打了一个漩,就又恢复了平静。
风吹过来,被断臂压久了一块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破布,从地上剥离开,飘到顾惜朝的脚面上。
顾惜朝厌恶的跺了跺脚,也没能挣开,戚少商忙替他踩住了,才算是摆脱了。
经此一番,两人算是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意思,顾惜朝拎了包,看了看戚少商道:“你这次是路过,还是有事?”
听他这话里有几分挽留的意思了,戚少商连忙答道:“不是路过,我是专门来这里的。”
“回镇上吗?”
“回,我有车,我们一起走。”
两人走下戏台,走了一程之后,戚少商忍不住又回过头,又看了几眼那个戏台,褐黄的土堆,带着深远的空落,在暮色的黄昏渐渐远去,这一次,却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不舍。
顾惜朝的家是尚书街上一座斗拱飞檐的老屋。传说这里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个尚书,整条街古色古香,脚下是青石板,白石板的路,两边是木格子的窗户,高大的青砖贯斗的房子,屋顶还有几蓬瓦松。屋子里干净整洁,只有几件旧家具。
顾惜朝给戚少商沏了一杯茶,两个人坐在灯下聊天,顾惜朝便说了自己出生在戏台的往事。其实这在太和镇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年代久了,就没有什么人提起来了。
“我妈是以前剧团的台柱子,我爸也是剧团里的,会写剧本呢。那年他们去走亲戚了回来,我还在我妈妈肚子里勉强七个月,那天下着大雨,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妈走到这戏台子跟前,就要生了,我爸又不敢扔了我妈一个人去叫人,就在这里帮我妈接生。本来戏台上还有个钟馗庙的,头天晚上也让雷给震塌了,戏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就抱着我妈在背风的那边,用自己的衣服给我妈遮雨。”
“你哪天出生的?”戚少商的心呯呯直跳,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同一天,他匆匆忙忙地在戏台边上的宁河里出生,而顾惜朝在戏台上第一次向世间亮出他的嗓音。
“一九八一年,农历七月十五。 ”
戚少商艰难地咽下口水,才涩声道:“我也是。”
顾惜朝挑了挑眉,目光在他的脸上,忽又一笑,“天底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多得去了,不差我们两个。”
犹豫了一会,戚少商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顾惜朝笑道:“我不信。”
“那天,你跟我说,你一回了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你看。是真的吗?”
夜已经完全黑了,在这样的老宅子里讨论这样的话题,就算是铁胆,也有些心虚了,顾惜朝又忍不住拉下脸:“你问这些做什么?天都黑了,你呆会儿不是一个人要去旅馆的吗?也不怕鬼跟着你。”
戚少商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是很怕,你这屋子这么多地方,不在乎多我一个人吧。”见顾惜朝没有马上拒绝,马上来了精神,又恳求了几句。
顾惜朝心底也是有些害怕的,乌黑的眼睛不安的闪了闪,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戚少商到底还是没忍住刚才的话题,“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有人在盯着你?”
顾惜朝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里被戚少商说得有些发毛,若说是看到了什么,灯火通明,什么都没有,如说是没看到,却又分明感受了一点点……怪异。
他是一个从不轻易所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的人,而今天三番两次的在戚少商显得胆怯,有些恼羞成怒:“不许再说了这个了,再说我撵你走!”
“那说什么?” 戚少商无辜地看着顾惜朝,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毛了他。
顾惜朝命令般的说道:“天南地北的,随便什么都行,你不是给国家地理供过稿吗,应该去过不少地方吧,随便说点什么!”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戚少商只得把头点得像啄米的小公鸡。
这一夜,两人聊得很起劲,夜深以后,顾惜朝把他安置自己的卧室里,而他在旁边房里睡下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到有人敲他的窗户,“戚少商、戚少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仔细一分辨,分明是顾惜朝的声音。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原来天已经亮了吗?戚少商有些疑惑,好像才刚刚睡下的。
顾惜朝站在院子里,半垂了头,看起来跟刚才有些不一样,穿了件灰色的大棉袄,扣着大黑扣子的那种,戚少商依稀记得是在电视里见过那种样子。 也不知道顾惜朝从哪口旧箱子里扒出来了。
昨天进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戚少商没有仔细地看院子里是什么样子,这会才看清了,是很普通的农家小院,檐下吊几个老玉米。几吊红尖椒。最滑稽的是,院子里居然还有一垛柴。现在镇上还有烧柴的吗?还好晚饭是两个人打电话叫来的,用不着在灶门口烟熏火燎的。戚少商有些疑惑,随即又有些羡慕起顾惜朝来,好大的院子哦,足有一百平米,啧啧,光是这块地就得值多少钱啊。
顾惜朝半垂了头,也不说话,半晌,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向戚少商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他的手上肌肤远不如脸上还有脖子上露出来的那部分那么细腻,有些扎手。“给你。 ”
“什么啊?”戚少商摊开手,顾惜朝塞过来的是一枚柔和如脂的白玉指环,通体光洁滋润,还有淡淡的花纹,对着阳光一看,那花纹竟是一条天然沁色而成龙的形状。
戚少商连忙要把这指环还回去:“这东西很值钱的,我不能要。”
顾惜朝有些不悦:“什么值钱不值钱的,这年头,什么东西也变不出钱来。”
莫明其妙的戚少商就有些怕他,他一蹙眉,戚少商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手僵在那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顾惜朝压低了声音道:“别让人看见了。这指环,我奶奶藏了好久了。”
戚少商糊里糊涂的,明明心底知道是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也分辨不清楚:“为什么要送我?”
顾惜朝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吱吱唔唔地道:“呃……那个……就算……呃……要不是你,我就没命了……大家认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
“你什么时候救过你?”戚少商越发迷糊了。
“你烧还没退吧。”顾惜朝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嗯了一声,“果然还有些热的。”
戚少商暗自庆幸顾惜朝及早抽回了手,体热并不一定是因为发烧的,原来这个人居然不懂的。
“玉能辟邪的,还是你自己戴着吧。”
“我还有一只。”顾惜朝摊开手来,他的手里果然还有一只,色泽,样式都是一模一样,顾惜朝对着太阳举起那枚玉指环,把里面的沁色指给他看,“这里的这条龙是龙回头的样子。跟你那只不一样的。”
一人一只?像定情物吗?
戚少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偷偷瞄了一眼顾惜朝,他还在看那只玉指环,一天一地的阳光里,他的手像那枚玉指环一般透出几份晶莹剔透来,戚少商看得痴了。
顾惜朝很快就察觉了,忙缩回手,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我要做事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戚少商心里十二万分的舍不得,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