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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尘-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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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纳兰容若公子

  第 1 章

  咬住牙,提起最后一口气,飞跃过脚下的深涧。脚一沾地,身子已经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好几步,差一点,就要从高山的斜坡上,一路滚下去了。
  少年额上满布着汗水,右手按着左臂的伤口,力量越来越大,却仍然感觉不到痛楚。
  血已经不再流了,蓝色的血液还有除了麻和痒没有其他感觉的伤口,让他清楚得知道,毒力正在他体内漫延。
  华丽的披风,成了阻碍他迅速行动的累赘,显得高贵而威严的黄金甲,现在重逾千斤,让他觉得每迈一步,都无比辛苦。
  身体越来越麻木,每一脚踏出去,都完全没有轻重,每一步走出去,都要摇摆好几下,才能重新找回平衡。
  远处,叫声,喊声,飞驰的马蹄声,弓弦扣动声,似乎都已越来越近。
  少年无声地咬紧嘴唇。想起那从他六岁起,就被送给他的那匹“雪焰”,伴着他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无数欢笑的骏马中箭倒地时的哀嘶,他的马儿,哀切地望着他,祈求着主人的保护。而他,却狠着心肠,毫不犹豫地跳下马,用“雪焰”的身体来当盾牌。
  只有牺牲了“雪焰”他才能避免被射成刺猬的命运,因为牺牲了“雪焰”,所以在漫天箭雨中,他只中了一箭,就借着灵巧的身法,和不算太差的武功,以及一套不俗的刀法,把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一路逃到这里。
  但是,纵然牺牲了雪焰,伤口的剧毒仍然在漫延,越来越麻木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前走,并不知道,这样慢的速度,能否帮助他逃离可怕的追击。
  只是一股少年的意气和倔强支持着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就绝不让敌人可以轻易找到他。
  只是总不能忘记,雪焰临死时的眼神,雪焰临终时的哀嘶。
  他把嘴唇咬得出血,倔犟得忍住眼底泛起的潮气。
  “卫乘风,不要哭,不要象女人一样。”
  “卫乘风,都是你的错,你明明知道危机四伏,你明明知道所有对你笑嘻嘻的人全都不怀好意,为什么打猎的时候,还会那么忘形,只是为了追一只鹿,就脱离护卫,直追出猎场。卫乘风,你不长脑子吗,如果猎场的围栏不被人故意破坏,那只鹿怎么会跑出猎场外,卫乘风,全是你的错。”
  身体跌倒的那一刻,他用没有受伤的手,狠狠捶在地上巨大的青石上。磨破流血的指节,仍然没有稍稍缓解他心头的抑郁和愤怒。
  身体越来越麻木,令他连挣扎着站起都做不到。
  他尽了所有的力量,撑着地,用力挺起身,然后每一次都失败得重又倒下去,直到最后,连双手都麻木地失去感觉。
  他最终失去所有的希望,象个孩子般发出低低的啜泣“雪焰,雪焰。”
  即使让你代替我去死,我却仍然活不下去,我仍然无法惩罚那些人。
  我的雪焰。
  当那双着青布鞋,白布袜的脚出现在眼前时,卫乘风的双眼已经有些模糊了。
  是追杀的人到了吗?
  可是鞋子不象啊。
  他慢慢往上看。
  因为洗得次数太多,而有些泛白的蓝衫,下摆扎在腰上,再往上,是一双好象正向自己伸出来的手,最上方的脸,已经看不清楚了。
  最后的印象,是一双即使在一片朦胧中,也依然清澈的眼。
  那双眼睛里,好象藏着整个世界,偏又将全世界轻轻抛开。
  多年以后,卫乘风回想往事,就知道,从他在神智完全消退的最后一瞬,看见那双眸子的那一刻。
  一切就已经注定。
  又或者,他的命运,整个大燕国的命运,中土大地上,无数人的命运,在那次相逢之前,已然注定。
  就连他们的相遇,都早已是注定的拔弄。

  第 2 章

  遥远的歌声,轻轻淡淡,听不清歌词,却总记得歌声里那温馨的意境。
  轻轻暖暖的感觉,在心间浮起来。象是无数遥远的岁月中,母亲怀抱的感觉,父亲的胡子,扎在脸上的感觉。
  眼泪悄悄在眼角滑落。
  晕迷的少年,在无意识的时候,陷入伤感。
  在记忆里,从来没有被母亲抱过,而父亲的脸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那根本画不出神韵的画象,单调,无趣的高悬在庙堂正中处。
  轻微的痛楚,轻微的温暖,轻微的怅然,化做一股力量,让他从黑暗里挣扎而出。
  张开眼的一瞬,他已清楚得知道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小小竹屋里。
  轻而淡的歌声在身旁传来,他轻快迅捷得一手拔出插在靴子上的匕首,快捷无伦得一跃而起,强而有力的左手,制住身旁那一袭陈旧蓝衫的人,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人容貌清秀,五官并不出奇,却能给人一种出尘韵致的感觉。黑发松松得用一根丝带系在身后,眼神沉静平和。被卫乘风制住的时候,并没有惊慌生气,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责备,然后一抬手,重重一记敲在卫乘风头上:“你是伤者,不要乱动,就算上过药,这样胡乱用力,还是会扯动伤口的。”
  他随手推开卫乘风的匕首,随手把卫乘风推得再躺回床上,随手拉起一床薄被往他身上一盖,然后摸摸他的头,象对小孩子一样说:“乖,别乱动,听话的话,我会在药里放些蜜糖给你喝。”
  不知道是不是头上挨的那一记太痛,卫乘风被打得有点傻,直着眼睛任凭这人教训自己,直着眼睛干看着手里的匕首被推开,直着眼睛被推得跌到床上,仍然不敢相信,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虽然年少但一向精明理智,地位尊崇,威态凌人的自己身上。
  等到听到那句把他当小孩哄的话时,他几乎当场吐出血来,忍不住切齿说:“我不是小孩子。”他一挺身,想要再坐起来争论。头上却再次一痛,身不由己,又躺回床上。
  男子收回敲在他头上的手,带点淡淡笑意望着他:“你几岁,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卫乘风狠狠瞪着他“我去年就已经娶过好几个老婆了。”
  “十四岁的大孩子,也还是孩子啊。”男子悠然一笑“你确定你知道,怎样对待妻子吗?”
  “你当我白痴。”卫乘云再次起身,一拳对着他捶出去。
  男子眼也不眨,又是一记敲下去,听到卫乘云负痛的叫声,他犹自淡淡说:“好,你什么都懂,那就快些养好伤,回去陪你的妻子吧。”
  他从床边站起身,就要走开。
  卫乘云不甘心地挺身还想揍他。见他微微抬起手,情不自禁身子一缩,重新又躺回床上去。
  男子微微一笑,徐步走开。
  卫乘云不明白一向倔强不服输的自己,怎么会才两三下,就怕了他那只专门敲人脑袋的手。可是,看着那颀长的身影一步步从床边离开,走到小小竹屋的门前,伸手拉开门,他忽然一阵冲动,脱口问:“你去哪。”
  “去为你煮药。”
  人已一步跨出了门口。
  卫乘云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 3 章

  “叶泊然。”一角蓝衫,消失在门边。竹门轻轻地被掩上:“有事就叫我。” 
  卫乘云没有应声,只是举目往四周打量。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竹屋。用普通的粗大竹子搭起来的,只能起简单的遮风挡雨之用。 
  竹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竹床,一张用两三块木头,简单钉在一起的桌子,一个小小的竹椅。 
  除此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草根,土块一类的东西,用筐子装着,随意放在竹屋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卫乘云虽然过的富贵生活,五谷不分,但为人聪明,多少可以猜得出,这应该是药材。 
  他年纪虽小,但十几年与人勾心斗角,权谋互算的经历,让他的心思非常细密。 
  一转念间,就凭着眼前所见的情况,推理出许多结果了。 
  这是山间采药人的房子。 
  可能是经常上山采药,为了方便,所以就搭了一间屋子。 
  如果是他救了我,那么,现在就应该还在他救我的那座山上。 
  如果他的房子是搭在别的山上,他不可能把一个受伤人,从一座山,移到另一座山,最多是带他下山医治。 
  可是,那座自己遇险的山,离皇家猎场非常近,平时上山的人很少,虽然因为人迹少,所以草药多,但是普通丈夫,因为不想遇上官兵,基本上不太可能到这座山上来。 
  而且自己逃上山的时候身后有追兵,那些人就算是搜遍整座山,也不会放过自己。为什么,自己仍在那座山上,却一点事也没有。 
  卫乘云心思电转,少年过于成熟深沉的眼睛,冷冷瞪着竹门。 
  他是谁?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武功不弱,动作也快,为什么他每一次都可以准确轻松得敲到我的头? 
  伸手慢慢摸向伤口,没有痛的感觉,连麻和痒都没有了,刚才他一跃而起,用匕首胁持人时,手脚灵敏得简直感觉不到自己有伤。 
  他是谁,有这么好的医术,可以为我治伤解毒。 
  还是,他根本就和刺客是一伙的,所以他有毒箭的解药,所以追杀的人,没有搜过来。 
  已经习惯怀疑一切的少年,眼神愈加幽冷。 
  竹门外,飘来浓愈的药香,伴着药香传进来的,还有一首不知名的歌。 
  那人且哼且唱,歌词仍然听不清楚,但听到歌声的时候,却让人身心都觉得愉悦舒畅。 
  恍惚间,少年忆起了,在睡梦中,在沉眠里,好象就曾听到这歌谣,如幼时母亲的拥抱,记忆中父亲的笑声。 
  忽然之间,眼睛有点涩,但他立刻凛然惊悟,猛然一震,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轻易得让人松懈下来,轻易得让人忘记所有防范,他刚才甚至让我变得象小孩一样,轻易得让我冲动,让我生气,这是怎么了? 
  当叶泊然端着一碗药,放到卫乘云面前时,心思深沉的小孩,已经把心中的疑虑完美得藏好了。 
  “我是护驾的御林军,因为追猎物和大队伍走散了,被流箭射伤,谢谢你救了我。等我回去之后,会重重谢你的。”毫不迟疑地把完美的谎话说出来。卫乘云盯着叶泊然的脸。不肯放过他的任何细微表情变化。 
  叶泊然却好象根本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端起药:“喝药了。”

  第 4 章

  再醒来时,歌声犹在耳,房里却没有人。
  卫乘云慢慢从床上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惊奇得发现,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感觉,是什么药,效果好到这种地步。
  他觉得精神前所未有得饱满,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活力,兴奋得推开房门,眼前是山之颠的无双胜景。
  云彩好象就在头上,举手似乎可以摸到青天,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大树,撑开一片片荫凉,象是热情的主人,迎接来自山下的客人。
  依然听不清歌词,却觉意境美丽的歌声隐隐从前方传来。卫乘云情不自禁举步往树深林秘处而去,追寻让人心中一片安宁的声音。
  当他再次看到叶泊然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泊然在山林最深处,一片青绿的草地上半坐半躺,一只狮子,两只老虎,象最温驯的小猫一样,卧在他的面前。上百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小鸟聚集在他的头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下来,在他发上,脸上,衣上,留下无数小小的光晕。
  他淡淡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狮子,一只手抬起来逗弄小鸟,神色安详无比。
  卫乘云被眼前的情影震得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什么,一颗心犹自翻翻滚滚,激动不已。
  这一刻,他几疑人在仙境,看到了真正的神仙中人。
  红尘万丈,世事无边,却不能沾那人半片衣襟,不能扰那人丝毫闲逸。
  不知过了多久,叶泊然看到了他,向他微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卫乘云非常努力得开口,却觉得声音有些干涩:“你是耍猴的吗,身边带这些东西。”
  叶泊然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常常上山采药,和山里的动物见得多了,就有了感情,我会照顾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就算是禽兽,也一样知道朋友的意义,一旦被他们接受,他们的忠诚,就永远不会改变。你也可以过来试试摸他们,他们很乖,不会伤人。”
  卫乘云看着眼前,人和飞禽走兽无比和谐的一幕,心中莫名得一阵悲伤,摇摇头:“不了,我有些累,回去接着休息。”
  他转过身,几乎是逃一样跑回小竹屋,坐到他自己的床上,垂下头,缩成一团。
  有一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卫乘云觉得眼睛有些嘲湿,却缩得更紧了。
  “小孩子,不要把不痛快闷在心里,说出来吧,会开心的。”
  卫乘云出奇得没有再跳起来反驳自己不是小孩,而是轻轻哽咽起来:“我有一匹马,它叫雪焰,我五岁生日的时候,娘亲送给我的。他全身皮毛比雪还要白,蹄子却火一样得红,它和我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陪我哭陪我笑,不管我有什么不开心,不管我遇到什么困难,它都在我的身边,所有人都会算计我,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演戏,都不断得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只要它从来不欺骗我。我高兴的时候,它载着我飞驰,我伤心的时候,它静静守在我身边,只有在它面前,我才敢真的哭,真的笑,只有在它面前,我才不用演戏。我在这世上,最相信的就是它,可是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却抛弃了它,我利用它来挡住箭雨,我眼看着它死在我面前,它一直看着我,希望我去救它,可是我却头也不回得跑走了……”
  他的哽咽声变成了轻轻的抽泣。
  叶泊然静静得凝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张开双臂,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个温情的动作,让卫乘云失声痛哭,眼泪湿透了叶泊然的衣服。
  叶泊然无声得拥住他,依然没有任何劝慰,只有温暖得怀抱,只为他而张开。
  恍惚间,卫乘云感到,自己找到了梦中的怀抱,找到了,从懂事起,就一直期待,却早已绝望的怀抱。
  那似在梦中,似在实境的歌声,仿佛又响在耳边,
  依然不知道歌词,只觉心头一片安然。
  只想在这时,忘掉一切,愿这一刻永存。

  第 5 章

  静静得睁开眼,沉睡之前的一切重又自脑海中忆起。
  那怀抱抱了他多久,那低柔得让人安心的呼吸声,仿佛依旧,在衣在发在眉。
  那个仿佛就在刚才,还曾无声得用身体安慰他的人,静静坐小凳子上,半依着床,安然而睡。
  他也累了吧,照顾一个伤心的小孩。
  卫乘云唇角微微一扬,伤心的小孩吗?
  他悄无声息得靠近叶泊然,悄无声息得拔出了插在腿上的匕首。即使是在最安心,最温柔的时候,那匕首也不曾在他身上解下来。
  无情的锋刃闪着冰冷的光,如同他这一刻,毫不掩饰的杀机。
  这个人太危险了。
  这人总能这样轻易牵动他的情绪,总能随意得让他忘下一切防备,忘记所有疑忌。
  他甚至放下一切,在他面前,露出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面,真的象个孩子般哭泣求助。
  卫乘云轻轻咬牙,心中痛恨自己的无用。
  他不能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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