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二郎吃鬼-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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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往常一般端着平和态度,只想乱拳将其打死。
钟煌略朝案上瞥一眼,二话不说扑身上去,踩着矮凳跃上书案,好像个炸毛的野猫张牙舞爪,抬脚便往毗沙王面上踹去。奈何他毕竟身量不足施展有限,对方不慌不忙轻松避开,钟大爷一脚踹空掼到后面椅背上,更加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抓起案上的镇纸没头没脑朝阎王摔砸。毗沙王面不改色站立起身,因为向来只将钟煌当做孩子待,任凭摔打全无恼恨,捧着书卷踱到一边,飘飘袅袅宛若轻风,旁人休想近身一毫。钟煌怒气腾腾闹出一身汗,因见自己实在讨不到便宜,抄起椅子砸作四分五裂,又将案上书薄扬了满地。阎王爷弯下腰将簿子一卷一卷收拾好,重新规整摆到案台,钟煌见状眉头紧锁,心内犹豫计较权衡彼此,咬牙切齿瞪向阎王,好一阵后低声道:“我只有那一个弟弟,精心呵护抚育成人,当年说好了要你日后好生关照他,不过短短二十载,他无知闯祸丢了命,正落在你的权职内,缘何不能网开一面,也算叫我死得瞑目。”
毗沙王停在钟煌身旁,因见对方终于力乏不再闹腾,晓之以理好言劝解:“家有家法国有国规,阴司判决关系六道轮回,众生按照生前功过转世投胎,必要一丝不苟平等对待,岂能因你之情徇私枉法。况且钟二郎法力高强非同寻常,更不应该关入阴司严加看管,待他日后轮回到下一世,不过换具肉身再活一辈子,纵使忘却前尘你俩也依然是兄弟,这便是因果劫数命中注定,何苦大发雷霆自寻苦恼。”钟煌紧抿着嘴唇不言语,他这会儿还是一付孩童样貌,因被对方搪塞无言以对,大眼睛里怒火熊熊,脸孔涨得像枚红苹果。毗沙王不由脉脉含笑,指尖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摩挲揉抚衣料的质地,钟煌怒目圆睁扯开袖子,阎王面不改色撤回手,继续和蔼可亲道:“我绝非有心推诿你,实在职责所在情非得已,上一次你说日子孤单要找个陪伴,擅自将蛇精龙王的死魂搁在身边,只要安生呆在地府地府我也可以容忍,睁只眼闭只眼让你们满混过关,然而这次你又想让钟二郎死而复生,阴司重地岂能如此无法无天,乃是万万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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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沙王不但言辞拒绝放钟二,还将私放龙王的旧账扯出来,钟煌垂下眼睛默默不言语,不知该如何将对方的脑袋一拳打爆,正思忖下一步将何如,门外鬼差忽然来报,通传还未喊完整,大门猛然被推开,外面立着刚才谈起的白龙王,身着无爪龙缎金绣蟒袍,腰佩春水纹玉带,目若寒星面似凝霜,由个白衣侍女躬身扶着,周围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众仆婢,焚香举扇执事伺候,浩浩荡荡列入毗沙王书房。原来龙王寿终正寝后无意再投胎,心若死灰守在钟煌身边,地府中妖精灵魄纷纷投奔,他生前本是惯做排场,死后威风凛凛依然不减声势,举手投足比阎王爷更有体面,这日原本候在房中等钟煌,得知对方怒气冲冲竟去问罪毗沙王,慢条斯理穿上衣服跟随过来。龙王虽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却也隐约觉察出剑拔弩张的气息,喝令四下退到外面,并不帮衬钟煌责难毗沙王,反倒对钟大爷冷笑道:“你早已经成了死魂灵,缘何还惦念着生前的事情,为了区区一条性命,好似丧家之犬纠缠哀求,真真连我一同辱没了。”
第 107 章
纵使与龙王相好多年,钟煌也不堪如此嘲讽造次,毫无迟疑反唇相讥道:“你不是丧家犬,为何偏爱躲在我身边,那个叫郑木的还未死,早落得痴痴呆呆疯疯傻傻,抱着你的蛇皮满山跑,不知道有多可怜。你服软说几句可心话,我也好去纠缠哀求阎王爷,看他能否高抬贵手放你回去与人相聚。”龙王面上一阵青白,其他尚且不相干,唯独提及郑木的名字,却正触着逆鳞上,当即勃然愤怒扑上去,紧紧掐在钟煌的喉咙,衣下双腿并作粗壮蛇尾,猝不及防缠绞住钟煌,肌肉收紧韧如钢筋,几乎要将对方挤压得粉碎。钟大爷岂能甘受欺凌,摇身化作成年体态,宽肩修臂力大无比,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硬扯着蛇精从身上分开,也不顾往日耳鬓厮磨惜玉怜香,振臂将其摔到远处。龙王狠狠跌到书案上,砸得案台哗啦一声翻倒过去,奏疏卷宗摔落满地,钟大爷依旧不解恨,未等对方站立起来,倏然上前压住龙王,挥起拳头作势殴打。龙王恼羞成怒连忙招架,长指甲在钟煌腮上划出一道血,自己的衣裳也被对方撕扯开,他两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滚在生死薄上扭打成团,满屋里喝骂齐飞巴掌响亮,原该是一场龙争虎斗血雨腥风,这会儿倒成了家猫大战白化蛇,混乱之际也不知谁掐了谁的大腿、谁咬了谁的肩膀、谁气急败坏扯下谁的头发一大把。
毗沙王立在旁边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喝止争斗,一手扣住钟煌的胳膊,一手扯紧龙王的衣襟,将斗红了眼的两个掰开分至身侧。龙王挥舞着爪子还要打钟煌,钟大爷不甘落后也朝对方连环踢踹,准头全无尽飞到阎王爷身上,毗沙王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再胡闹都关进大牢里!”小猫小蛇哪里管他训斥,不依不饶胡打乱闹,拳脚纷飞怨骂横溅,几乎要将阎王宝殿掀开来。下边侍婢闻着响闹皆候到外面,毗沙王掌心中早渗出一层薄汗,见这两个魔王实在难调停,只得先使咒法定住钟大爷,又作好作歹把龙王推到门外,命差使抬上轿子将其送归住处,威逼利诱百般安抚,才算平息一场混战。外面差使纷纷退下,房中顿时肃静下来,毗沙王转过身再去瞧钟大爷,见对方雪白面上被抓出丝丝红痕,因为身体受缚不得动弹,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心中不免泛出柔波涟漪,伸出手轻轻撩起对方的发梢,一缕一律缠绕在指尖,仿佛拈上一股水,柔软滑腻触手冰凉。
钟大爷刚才为打架改作成人姿态,此时身形与阎王相当,修眉入鬓目稍高挑,眼睛里面凶光暗涌,毗沙王心中微微晃动,手指更拢进对方发鬓中,将打斗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眼波流转轻轻道:“你自从夭折来到我这里,便一直没办法真正长大,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全然一团孩子气,纵使突然化作成年,也不改原先本性态度,好像昨天还围在我身边,一会儿吵着要弟弟,一会儿又要吃家乡的小菜……哪知道转眼之间果变成这模样,倒不知叫我如何应对。”他垂下眼睛凝神静思,有千言万语坠在唇间,似水温存不知所云。钟大爷后脊涌上一股寒气,丝毫未染上对方的柔情,愤怒之下破除缚咒,扬起手臂将毗沙王推开,恶狠狠朝着对方瞪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跑出去。毗沙王怔怔望向门外,哪知钟煌突然转回身,冲着自己径直返回来,他下意识略微躲开,却见对方端起案上的香炉,举过头顶奋力摔得粉碎,如此才算出了气,才心满意足扬长而去,摔得大门咣当一声响,地板几乎震得晃荡。毗沙王四下打量满室狼藉,弯腰拾起地上一本书,轻轻抹平封面的折痕,指尖犹存着钟煌发梢的触感,心不在焉默默想:“发那么大的脾气,莫不是要补钙啊。”
钟煌与龙王居住在一处,毗沙王恐怕双方见面又要争斗,却不知那两个本是知气味相投物以类聚,向来都从一个鼻孔出恶气。钟煌回到官邸时,龙王已经换了衣服卧到塌上,背过身子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钟大爷一蹦一跳进入卧房,掩住门扉低声问:“东西藏到哪里了?”龙王随手指一指橱柜,钟煌打开柜子翻开遮掩,将刚才趁乱偷出的生死薄拾出来,一页一页细细查找,不多时便寻着钟二的名子,念个咒法将字迹剔除,合掩书页搁回柜里,拍拍手洋洋得意道:“改天再偷偷送回去,钟二郎从此再没有寿限,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却总好过如今的情形。另一个倒霉蛋还在忘川上,便让他捡个便宜去救吧。”原来钟煌早与龙王通过气,对方知道他去找毗沙王,必是走投无路要改生死薄,遂跟随过去协同演了一出戏,趁着打闹掩人耳目,寻着卷宗藏进衣袖里,轻而易举夹带出来。钟煌嘻嘻笑着挨到床上,替龙王拉扯被褥遮住肩膀道:“我刚才小心翼翼跟你闹,一指甲都没舍得当真弹下,你倒似要跟我拼命呢,掐得胳膊全是血青。”龙王侧过身体暗暗发笑,他虽与钟煌串通做戏,对方却忽然提及郑木,不禁恼羞成怒勃然气愤,故意抓了钟大爷满脸花,这一时才渐渐消了气,调转话锋随口道:“本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早已经看透凡尘,此次为了别人生死,竟花费如此的计较。”钟煌紧紧偎着他,抿起嘴唇含笑说:“那个鬼说活着也是痛苦的事,然而我自己早已经死去,深深明白死亡的滋味,才不想要他们再体会。”
轮转王殿前忘川河岸边,钟二郎推翻麻将桌,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开的船舶,无数狰狞鬼魂拥挤在甲板上,嚎啕不尽哭声震天。他打个激灵大声喊“湛华!”,脱缰一般追赶上去。船舶驶在河面越行越远,钟二郎不管不顾跃进忘川河,手脚搏动翻波打浪,一边跑、一边游、划着水、趟着泥,满头满脸被水打透,任凭自己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与船舶相隔一程距离,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后面鬼差怔在原地,只以为钟二爷输了钱耍无赖,跳进河里逃赌账,面面相觑不知追赶。湛华双手攥紧船栏,眼睛定定望向河里的钟二郎,几乎以为自己昏了头,睁大眼睛看到心中的幻像。他喉咙破裂发不出音调,耳朵里嗡嗡乱闹更听不到声响,眼见钟二郎划着水浪声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却依然被对方清楚辨识出。前面视线越发模糊,湛华头昏脑胀强自支撑,渐渐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钟二,唯有攥紧双手默默想,即使这是转世前的一段梦,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长久些。
波涛翻滚水浪湍流,待到湛华真正清醒时,眼前视野豁然明朗,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人间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阵,身上再没有丝毫疼痛,大梦初醒一般打个寒战,忙寻着镜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又搁下来,镜面上自然映不出鬼影子,白腻手指触到面颊上,抚摸到皮肤细幼光滑如初,当初火烧的惨痛却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余悸微微颤抖。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溜进屋,吹拂着湛华的头发扫在脸上,他避开窗口透进的阳光躲藏进角落,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房中墙壁被太阳光熏上一团暖色,人间正值初夏季节,打开窗户遥望出去,度过漫长的萧寥,万物俱兴树荫葱茏,路边野花争相绽放,奶油杏色的蔷薇偎着招展迎春花,浓芳艳艳招蝶引蜂,微风徐徐吹拂过树枝,层叠绿叶窸窣颤动,好像粼粼碧水倒挂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响。湛华深吸一口气,胸腔灌进温暖的气息,终于确信自己历经折难走出了地狱,活人的世界明艳甜香,他渐渐从黑暗走出来,光线炙得身体微微刺痛,忙寻出伞撑在头顶,心中全然没有对光明的畏惧。
湛华推开房门大踏步出去,脚步还未里开公寓,一颗心插了翅子径自跃上云端。他与钟二郎心意相通,迫不及待朝对方奔迎而去,一路上风驰云卷大步流星,沿途各处喧嚣热闹,车如流水摩肩叠迹,沿路行人匆匆擦身而过,在各自的世界中执着忙碌。湛华赶到医院前,钟二爷已被打包塞进停尸间,醒来之后感觉腹内饥饿,抚摸肚皮发觉自己肠子还淌在外面,只得揭开白布跳下床,看见管理员背朝着自己整理尸体,和和气气问人道:“能不能替我把伤口缝起来?免得待会儿来人见了唬一跳。”那人缓缓回过头,一声尖叫冲出屋去,钟二郎捂着耳朵迈步跟随,迎面忽然撞上一个鬼,抬起头来细细端详,却见对方熏红脸孔胜过芙蓉花醉,乌黑的眼睛好似翦水潋滟,气喘吁吁凝神相望,正是自家养的鬼魂湛华。双方相逢百感交集,未待湛华忘情扑到钟二郎怀里,停尸间管理员带领众医生护士浩浩荡荡冲将过来,争相目睹死人复生的奇迹,人声鼎沸嘈杂混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他两个都记不清那次重逢的情景。
且不论医生教授如何探究病患复生的奥秘,钟二郎的肚皮终于如愿以偿被缝合,从停尸间搬入普通病房里,因为遭遇离奇颇有科研价值,被安排住进单人房。湛华当日搬进医院陪伴照顾,唯恐对方重伤体虚,端水喂饭无微不至,却不知钟二郎如今不在生死薄中,虽然肚皮上豁口尚未痊愈,迈起步子却能撞翻拖拉机,这会儿赖在床上假充垂危,一双魔爪神出鬼没,醉翁之意言语不尽。他两个久旱逢春你情我愿,关紧房门露艳芳浓,日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除却大夫殷勤查房打扰清幽,养病的日子堪属逍遥。只是附近食堂口味奇异,早中晚饭堪比猪食,幸而院内不乏糊涂鬼魂,钟二郎平日大敞开门,眼瞧着冒失鬼闯进屋,守株待兔饱餐一顿。然而此等便宜未能贪图几日,医院里毕竟不比屠宰场,病人生还机率远远高过绞肉机,眼瞧着身边鬼魂越发稀缺,钟二郎即要饿肚子,湛华毅然决然挑起重任,每日起个大早买菜烧饭,无师自通研习煎炒烹炸,费尽心思置齐四菜一汤,拿饭盒细心盛起来,喜不自胜带给钟二吃。对方赞不绝口狼吞虎咽,自称情至深处引发间歇性抽搐,自那之后再不嫌弃食堂的饭食,每到开饭便头一个冲出病房。
第 108 章
经过转世投胎的波折,他两个更加珍惜彼此形影不离,白天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夜里相思不尽同睡一张单人床。湛华唯恐冲撞钟二的伤口,辗转反侧甚难安稳,偶尔在噩梦中忆起地狱的情形,唬得全身冰凉抖瑟如糠,大汗淋淋挣扎跳起来,双手紧紧绞住钟二郎,瞪大眼睛吁吁喘着气,仿佛在泥渊中抓住救命的稻草,生怕对方又凭空消失,身边只剩虚幻的泡影。黎明之前万籁俱寂,周围一切都掩埋在荒芜黑暗中,钟二郎被湛华吵醒了,眯着眼睛将对方圈在怀中,他们相依为命紧密依靠,鬼魂的皮肤冰凉透骨,仿佛一股水贴在身上,依偎着体温微微颤抖。
钟二知道他被吓坏了,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对方的眉眼,贴近耳侧悄声安抚。待到湛华终于渐渐平静,害冷一般蜷缩成团,上牙咯咯砸着下牙,捏紧被褥轻声低咛:“我沿着黑暗崎岖一路走过来,早已经筋疲力尽心如死灰,然而因为遇到你,身边恍然绚烂光明,霎那间所有希望延伸到眼前,自己仿佛又活了一辈子。那些温暖光亮一直陪伴在身旁,乃至后来我们几乎失之交臂,也再未陷入原先的绝望,全因为你给予了太多,整颗心都被填满,纵使我们果真无缘相互错过,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然而历尽波折咱们终究又能在一起,好似甘甜的梦境忽然冲到身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深蒙此恩,脑海中反复回荡地府重逢的情景,隔着汹涌翻滚忘川水浪,我那时全身焦黑面目全非,又混在无数哀嚎鬼魂中,你如何能够辨识出?”他一边言述一边微微打着寒战,眼神飘忽意识迷离,好像新生的蝴蝶破茧而出,立在草叶上抖干柔软的翅膀。钟二郎越发收紧手臂,频频啄吻对方的面颊,嘴唇磨蹭着白腻皮肤,胸腔震荡柔声道:“如何能够不识得……别的鬼都在哭,只有你看见我忽然笑起来。”
凝眸深时再难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