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阴 舞 阳-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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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时,常泰没有再帮她,他攥着她的马缰用眼神鼓励她。夏红红一句话也不说,咬了咬下唇,扶住马鞍,踩住马镫,猛一使劲,翻上了马背。
太阳明显西沉了,白石头沟渐渐被甩在身后。头顶上碧空如洗、云团雪白,脚下是如茵的绿草和清澈的溪流,山坡上林木蓊郁,远远的地方有淡淡的炊烟在弥漫着。两匹马并在一起很快地走着,蹄声嗒嗒。自从上马,他俩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常泰本不善言辞,对这些大城市里来的姑娘们更是知之甚少,他只是在那特殊的情境之中不由自主地多做了些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事实证明他来对了,这就够了,只要再把这位看来技术不错但显然还不适应环境的妇产医生安全带回医院,他就可以交差了。只是他的心里很有点怪异的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而且莫名地冲动,心口窝里堵得发慌,想吼起来、叫起来,用疯狂来发泄点什么,又想远远地躲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静寂的世界里……这可是常泰从未有过的体验,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和瘸姑娘拉手时的情景……
瘸姑娘小娥是师父西垣老人的养女。老人没有治好她母亲的病,就收养了她。看见常泰和她在一起偷偷拉手,就做主让常泰娶她。后因她未满16,就让常泰上峨眉山另投名师,两年后下山娶人。
常泰喜欢小娥,他的永远微笑、永远快乐的瘸姑娘,他的从不喊苦、从不知愁的小美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在干什么?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也像我想她一样地想着我吗?……太阳暖融融地在山岗上红软下去,南风温柔地划过草坡,一片片姹紫嫣红的野花儿香色袭人。常泰越发冲动,情不自禁地就哼唱起来。开始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渐渐地上升、上升、再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亮,一口气很长很长地颤悠着送出去,然后忽然在气将尽时,急骤地下降、下降,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更嘹亮的声音发出来,在山谷里缠绕、波荡,不要一个词,完全是声带里自然发出的噢——啊——哎——的连贯。只有在原始的高原上生活的人在原始的地貌上才能发出这样饱含生命精神的声音,比迸溅的血液更加强烈,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绘和雕饰……夏红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唱,开始她还以为是山谣或牧歌呢,听着听着,心就颤动起来,像要跳出胸膛,强烈的电流般的轰击中,她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从来没有一支歌一种声音能这样直接地渗入她的灵魂……
11
车到伯胜镇,离老冤家常吉的老家已经不远了,也就是个20来里地吧。顺着笔直的大道往北一拐,进入植被繁茂的多林沟,然后驶上那片梯田层层的高岗,岗子下面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山窝窝就是被常吉称为金窝、银窝的窝儿庄。
常泰叔叔你看。玫露扶着常泰的肩膀指了指窗外。他并没在意,以为是让他看什么街景,没一点兴趣,这日益繁华起来的镇子已看不到曾经的任何影子了,可刚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情景依然是那么浓稠、清晰,挥之不去,就像是昨天的样子。但哪里有什么昨天,满街的高楼大厦、红男绿女、摩登橱窗,他甚至连老城的位置都有点分辨不清了。只是这儿的天空还没有被污染,很晴亮、很蓝,阳光熹和,像是刚下过阵雨,一道夺目的彩虹横跨在岗子的顶端和峡谷之间,背景是远处的晶莹的雪山。玫露指着让他看的,大概就是这彩虹了。常泰把玫露的手从肩头上拿下来握在手里,看着她明亮、青春的眼睛说:玫露姑娘,咱们在这停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人,想去看看她。玫露看着他脸上那些已经略呈褐色的岁月的印痕和眉宇间透出的深沉郁悒的气色,心忽然惶惶地跳了几跳,随口道:当然,是亲戚吗?不!常泰道:不是亲戚,可她比所有的亲人更亲。常泰看着她的眼睛,这眼睛真是美丽,和夏红红的如此相似,尤其是因疑惑而忽闪着的时候,那形状、那明亮、那情丝万缕神秘莫测的动感和蕴涵,像雪山一样纯净,像海底一样深邃……玫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故意有点儿撒娇地说:好啊,既然是那么亲的亲人,玫露当然也想去看看啦。不过……常泰拍了拍玫露的手背打断她说:不要紧的,我不是说了嘛,只要一会儿,误不了去看你的父亲大人。放心吧,他不会有事,见不到我,他会死心吗?玫露说:那好吧,这位亲人住在哪儿?陵园。什么?玫露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尖声道:你说什么?陵园?常泰心平气静地说:是的,陵园。
陵园坐落在园林路的尽头,已属郊外。大路两边是挺拔密实的白杨树树冠搭成的天然凉棚,杨树后面是大片大片气息芬芳、果实累累的园子。那更深的绿处,传来鹿群的鸣叫和百灵鸟的歌唱。在一条幽静的并不显眼的小道边,常泰果断地叫停了车。玫露搀扶着他,在他的引导下,沿着清澈的渠水,绕过旋转的水磨和草坪上撒欢的孩子,进入枸杞园。正是成熟的季节,一人多高的枸杞子树缀满了殷红的果实。他和看园人,一个还算壮实的驼背老汉友好地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后,用手杖敲敲枸杞树泥白色的苍劲虬曲的枝干,拽一片深灰色的叶子嗅了嗅,摘一颗肥硕的红宝石般的果实尝了尝。然后穿过园子,踩着石条铺成的小径,慢慢登上树木环抱的小岗。岗子上凉爽、幽静,浓密的树阴里洒漏着斑斑点点的阳光,可人的风儿吻着树梢发出飒飒的响声,树叶不时把尚未摇尽的钻石般耀眼的雨水珠滴到他们的脸上和脖子里。四周散发出潮湿的杂树林里特有的香味。抬眼一望,整个伯胜镇的景色尽收眼底。刚才还车水马龙的闹市,现在只是一片楼群组成的装饰,满眼都是鲜亮的绿荫,层叠起伏的田野,马汗河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巨蟒向那烟云朦胧的深处延伸而去……这哪是什么陵园,分明是一座风景优美环境雅静的公园嘛。玫露曾和朋友到这里来玩过,他们在那溪流旁的绿地里唱歌、跳舞、野餐,玩得十分尽兴,甚至可以说,玫露爱情的序曲就是在这儿拉开的……她的眼里又一次放射出掩饰不住的疑虑和惊惑。
常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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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了啊,斗转星移,物我两异,她现在好吗?依然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柔情吗?常泰晃晃荡荡往岗子的另一面走,当下到一半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高低不平、凸凸凹凹的坟地,怪不得这么好的风景区里游人如此稀少,原来真是一处陵园啊。园子因无人管理而长满荒草,清清冷冷,荒荒凉凉,残碑断石,满目萧然。
常泰在那坟冢里稍一驻足,就奔向坟地的东头。当他在那儿单膝跪倒时,玫露看见他抚摩着半截儿黑色的碑石极是感伤悲戚的样子,心中震动。看来,这就是他要看的人了,是什么人能使常泰叔叔这样的人如此难过和感伤呢?玫露小心翼翼地扶着常泰的肩头蹲下来,从他手掌擦出的碑文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残红依旧的这样几行字:
夏红红,1938年出生于上海浦东,1957年8月28日因公殉职于伯胜镇以北约50里之外的刺林岗上,殂年19岁。
那天,常泰和夏红红从白石头沟出诊归来,天色已经黑透了。伯胜镇古老的T形街上,只有一家饭馆还开着。这饭馆是真正的老字号,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到底开了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反正方圆百里的人没有不知道马家饭馆的。远远的,空气里就有了诱人的饭香味。刺眼的汽灯下,但见人影憧憧,蒸汽翻腾,一派红火的样子。常泰见已晚了,人困马乏,便想请夏红红吃一碗面片。两人一过去,福福泰泰的老板就招呼上了。饭馆不大,总共四张桌子,主要以面食为主,大锅就支在店门口的棚子下,锅内热浪沸腾。案几离锅灶五六步远,一个赤臂的汉子正在揪面片,他身旁的铁钩上吊着一条肥牛腿。听常泰说要两碗面片,那汉子响亮地应答了一声,回转身,以极其利索的手法将案子上的最后一块面三叠两揉,抡圆了胳膊使劲一掌,啪的一声,随即将面拎起一拉一扯,面团就成了宽宽的面带。接着,他像是街头玩杂耍的艺人,把那面带在面扑里三缠两绕,手指就都勾着了面,然后猛地抬臂挺胸,又是一拉一扯,面带就成了薄薄的宽面。不等你看清,那长长的宽面带子不知怎么就一圈圈地搭在了他油光闪闪的小臂上。夏红红看得有点儿呆了,这面活做得实在是过瘾,若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别人怎么说,她肯定是既不会相信也不会感兴趣。可这只不过是个序曲,更绝的还在后头。只见拉风箱的伙计一阵运功,大锅里的面汤就又翻腾了起来,而那汉子则悠然地坐在一个木墩子上揪起了面片。本来这揪面片并不稀罕,在本地几乎人人都会,夏红红一来就见识过了。可这汉子的确与众不同,绝就绝在他不是站在锅跟前,而是坐在远离大锅五六米之外的木墩上揪。揪下的面片薄得透亮,全都拇指盖儿大小,一片紧接着一片,准确地丢在锅里,而且速度越揪越快,在灯下形成一条颤动的光带。夏红红明显地激动起来,这哪里是揪面片,分明是高超的艺术表演嘛。她看得如醉如痴,忍不住拍手叫起了好。本来,夏红红一来,面馆里的人全都眼亮心跳,把她像仙女似的笼在热辣辣的目光里。小镇里的人没见过大世面,三个上海姑娘的芳名玉容,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很是神秘。现在,见她对人人都会的揪面片如此稀罕,全都乐了。那汉子听她喝彩,显然兴奋,却阵脚不乱,更是用心地做了起来。他用中指把最后的那片面叶往空中高高地一弹,见夏红红的目光随上了起伏的面叶,随手抄刀,在那肥牛腿上最是鲜嫩没有丝毫筋皮的地方很是舒展悠然地一拉一剜,旋下一条精肉,用刀面啪的一拍,施展刀功,那伙计已在边灶上坐好了炒锅,风箱拉得呼呼直响。汉子执勺浇油,握着炒锅稍一颤晃,见青烟腾起,即将葱姜肉片滑入锅内,配以青菜,抖腕速翻后,用一面盆大小的漏勺,只一下,就将大铁锅里的面片全部捞起,一个漂亮的抛翻和抖腕后,沥去了水分的面叶就被他翻在了刺拉作响的炒锅内……这一切完成得是那么迅速和生动,看得夏红红瞠目结舌,随即就感到荡气回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兴奋和舒坦,像是三伏天的冲凉一样痛快。
吃第一口的时候,看着那一盘油光光亮闪闪色鲜味香的炒面片,早已在吃上见过了大世面的夏红红竟有些不忍动手了。但她又是那样迫不及待,完全是先尝为快的心情。
味道果然好,想不到深山里的小镇子有人做出了这么好的美食,那制作的过程尤其精彩,若是上海人见了会怎么想呢?能接受吗?会不会当成是中看不中用的西洋景?可惜牛肉炒得老了,若是能像妈妈那样用豆粉裹一下,让它滑嫩爽口,那就更好了。或者是像阿姨那样,用酱油、黄酒、作料炒前腌制一下,急火快炒,一定是更加鲜嫩。想着、吃着,把一大盘面片儿转眼就吃了个底朝天。她哪里吃过这么多的饭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常泰见她拿出一方粉色的手帕儿蘸嘴,动作轻灵,神态甚是动人,就无话找话道:
怎么样?吃得惯吗?这儿的条件就是这样。
好啊。这是离开上海后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太香了。谢谢啊。
谢什么?
谢你啊,带我来吃这么好的面片。在上海时,牛、羊肉我基本上是不吃的,最多只是尝那么一点点,很挑剔的。可在这儿全变了,先是吃了那么多你炖的羊肉,现在又吃了这么多的牛肉。你瞧,我全都吃完了,吓了自己一跳。要是告诉我妈妈,她一定认为我在说梦话。
这是你饿了。中午你基本上没吃。该给你带干粮的,全怪我,匆匆忙忙给忘了。以后下村,你要记着带上吃的,否则会饿肚子的。不过……
不过什么?
你很了不起。真的,你的适应能力真强,泼辣能干,又愿意吃苦,很快就会彻底习惯。
夏红红说:谢谢你啊。接着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个病人怎么样了?今天真是多亏有你,否则的话,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结果呢。你真让人佩服,我一定要拜你为师,好好向你学习,彻底改造身上的小资产阶级习气和意识深处的剥削阶级思想。
常泰不自在了。
夏红红喝了两口伙计端上来的涮汤。这汤乃牛骨煨制,看似清汁亮色,实则味浓鲜香,尤其是那几片点缀其间的碧绿可人的香菜叶儿,更是让人闻香心动,浑身舒坦。她正想赞美几句,忽然像中了定身法似的,张口瞪眼,望着街边的一棵大树呆了。
她看见那棵大树的黑色背景里,有一双说牧裂壅呛墓馐粕湎蛩盟谥枞坏木吕锊读恕�
那是常吉。
12
常泰发现常吉总是出现在他和夏红红在一起的时候。分配工作时总是让他和夏红红离得很远。开会的时候,总是在诸如作风了、思想觉悟了、无产阶级道德了等方面有意无意地提示着什么。有几次,眼看要点常泰的名了,又被他巧妙地掩饰了过去。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针对的是谁。常泰甚是恼火。继而就发现常吉在公开追逐夏红红。先是尽一切可能地讨好夏红红,给她安排轻松的工作,照顾她的生活,尽量不安排她出诊下村,对于必须要下村的事,他都亲自陪伴。接着,就发现院里的累活、苦活、担风险的重活,下村种牛痘,给河南移民送温暖,带领除“四害”小组下基层等工作的重任都不知不觉落到了自己头上。这之后,分院乔迁,搬进了镇政府腾出来的四合院。随后就成立了伯胜镇卫生院,常吉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首任院长。
环境好了,条件改善了,设备、药品增加了,技术能力提高了,人员更是有了大量的增加。这使医院的房子显得紧张,尤其是职工宿舍,单身的基本上是三人一间,成家的也是一间,唯独夏红红独占一间。常吉的理由很是充分,说是妇产医生大多是夜间辛苦,工作起来没个时间,现在普及新法接生任务又正紧,培训基层骨干也没个地方,夏红红的这间房既是办公室也是宿舍,等等。大家都觉着有理。很不自在的夏红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之后,他就从自家的大院里搬到了医院,也是一间房,却不带老婆,说是为了工作的方便。常泰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全是为了夏红红。他太了解常吉了,一个敢和师娘勾奸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他担心起夏红红的安全来。
常泰开始在夏红红的面前时不时地出现了。他的中医妇科经过名师的传教,基础原本不错,有许多独到的心得,夏红红因此常向他请教,一来二去,加上两人的许多观点看法基本相似,十分投缘。常吉很是恼火,可事情偏偏悖谬,他越是在他俩之间设置障碍,他俩的关系就越是好。夏红红干脆公开地表示起对常泰的敬意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和常泰在一起。就在这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儿,使两人的心真正贴近了。
高德县志记载: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