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阴 舞 阳-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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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常泰不知不觉间养成了遇事必找桑热的习惯。
我问你是不是这样?桑热继续说:你太执著了,以至于像患了色盲的病人一样,连红和黑都快要分不清了。你明明是成功了,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中医也好、西医也好、藏医也好,都是医啊,既然都是医,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呢?
常泰道:可我们的观点不同啊。我不想说谁高谁低、谁优谁劣,我只是坚信中医能治的病他西医治不了,不相信他西医能治的病我们中医治不了。
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东沟大队有一位老汉60多了,去年患上了结核,却一直瞒着家人不看,待到他儿子发现咯血,还不来看,后来普查时被发现了,已到晚期。可这老汉拒绝吃西药,更不打针。说是有一次感冒,吃了几片西药,恶心呕吐了3天,头疼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看见药片身上就长疙瘩。说谁要给他打针,立刻就碰死。结果,我就给开了些中药。开的是什么药记不清了,只知道是30服。约10天左右,我去探视,老人已是奄奄一息,蜷缩在炕角里等死。炕头上一只破盆,里面是腥臭刺鼻的已然发黑的血渍。炕边上到处是秽迹污团……我见屋里放着棺材,知道已没救了。他儿子坚决不让我诊治,说算了吧,就一口气了,血都吐完了的人,肺子恐怕早就烂完了,就这两天的事了。我还是给他摸了脉,脉气细缓如线,已不能接续,气血极是虚弱,真元耗尽只是须臾之间……离开他家时,因心情沉重,我竟忘了写病历,填明细,把他的原病卡也忘在了炕头。上个星期,我到东沟出诊,一入村就被迎头走来的老头惊呆了。他背着个背斗在拾粪,见了我纳头便拜。我细看,正是那个一年前就等死的结核病人。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对眼前的奇迹无法相信。我问他叫啥,家住哪里?他说叫郑邦国,住在村里。我说你好了?他说好了,全好了,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快快到家里走。我还是似信非信,云里雾里,却又激动不已。我说你怎么好了?他说吃你的药吃好的。我说真全好了?他说真是好了,只是还有点咳,胸还有点疼,但是早就不咯血了。到他家一问,果然全是真的。他儿子说,那天我走后,老汉突然又说是想喝药,儿子就给他煎了喝。说是自从吃那药起,老汉一感到过不来了就要喝药,家里人就给他喝,后来干脆就把药煎一大壶温在火炉边,随时随地叫他喝。结果,老汉将死不死地过了十来天,竟想吃荤了,咯的血也越来越少了。药吃完了,老汉似乎上了瘾,还要吃。儿子就又给他抓了30服,吃完,老汉就能到院里晒太阳了。我急问那药方在哪里,儿子就给我找,找了半天找不见,说是多半年不吃药了,不知丢到哪里了。我急忙赶到他们抓药的卫生所去查处方,说是他们没抄方子,因是常泰所开,只是照方抓药,病人临走把方子要走了。我悔得捶胸顿足,怒气冲天。这实在是太像一个玩笑了,一个命运的玩笑。在我手下,有关结核病的心得笔记、资料摘抄、特殊病历,以及所有的治疗方案、用药体会,已记了整整十三个大本子,几百万字啊,却偏偏没有留下一个奇迹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奇迹是千真万确的,我亲自带老汉到县防疫站做了X光检查,他肺部病灶全部钙化了,他确实是好了,是中药治好的,他没吃过其他的任何药。可那是什么药呢?我绞尽脑汁地回忆过,记是不可能全记起来了,我从不用成方。但有一点我敢肯定,绝不是什么奇方异药,绝对是常用的草药。
桑热听常泰说完,沉思了一会说:那你就更应该出席这会议了,不是吗?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要告诉你,即使找到那方子,也不可能用它再治好另一个“骨蒸”,这你知道。对不对?咱们的研究只是些初级的经验,这些经验古人早就有了,书里的东西早就多得看不完了。
那你是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如此之多,这世上的药又是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有没有什么病是用我自己的方法治愈的,有没有什么药是我自己发现的。
有吗?
有!
这也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的大队长的媳妇来看病,说是看不好的老病号,找过不少医生了,听说我技术好,专门来试试。我看她体态肥胖,愁云满面。心想,这困难日子刚刚过去,多数人还都处在营养不良之中,她却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一上工地就血压不稳犯晕病,回到家里就想睡,还说是头晕心慌胃口不开,是得给她好好治治。我给她包了10服药,就一味甘草。她稍有点喘,加之倦怠乏力,甘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平喘,正好对症。我将药碾了,故意神秘地鼓捣了一阵,吩咐她每次服一小撮,连服一个月,保证除根,并让她当场服了少许,随之告诉她,此药乃二十多味名贵药材配制而成,但毒性很大,服药后必须步行五里,方可药毒散尽,越是出汗越好。另外,千万记住,此药服用一次,就必须连服一个月,否则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因毒伤身。一个月后,她又来了,红光满面,病容尽消。我就又给了她10服药,这次全是用黑豆碾的,吩咐她再服一个月,说药又多了好几味,每天得走10里。她说小跑行不行。我说行,只要运动出汗把药气散去就行。她说这药真灵,现在像全好透了,什么病也没了。我说,不行,还得吃药,否则会再犯。她说,没问题,现在跑惯了,每天不跑就难受,还说已经开始出工了,家里的活什么都想干了。昨天她又来了,给我送来两个大锅盔,其中一个是纯白面的,说她真正全好了,长声短气地谢了半天,还说年底了一定叫队长给我多记些工分。
常泰听桑热讲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桑热道:咱俩说的都是用药,但却不一样,如果你要说你的方法是中医,那么我的方法是什么?记得离开内蒙古之前,师父曾送给我几句话,说这话是日本一个叫一休的和尚说的:
从会漏的路回到不会漏的路上休息
如果下雨,就看它下雨
如果吹风,就看它吹风
我问师父,什么是会漏的路?什么又是不会漏的路?师父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之后就沉默了,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是从谜一般的谶境里回来的。我们都走在活着的路上,这路会漏又不会漏,漏掉的会是什么呢?我是在数十年欲求治疗肝病的灵丹不得后,师父给说这番话的。你呢,想一想吧,如果一辈子找不到治疗痨病的良方,在你走过的路上漏掉的将是什么呢?想一想吧。所以嘛,我将师父的话再送给你。回到不会漏的路上来吧,这路是什么,也许没有谁能够说清楚,师父知道,但他只是笑、流泪、沉默。我想知道这路,所以我要离开了,到那很久以前我就想去的地方。我不再重复你的优点,只是你不可以再痴迷了,你的生命不该无谓地漏尽。丢掉中医、西医的界线吧!在那条冥冥之中的不会漏的路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但愿我们能在那儿会面。
常泰不语。他对桑热所说的漏或不漏的路不甚明白。在他看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才是大丈夫的人生意义。不过,桑热的话确实使他震动。我是不是真的很痴迷,真的很蠢?是不是真的在无谓地漏着宝贵的生命?痴迷的人往往感觉迟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气,见了棺材还不落泪。而桑热就不是这样,他是个精通蒙、藏药的专家,却从不贬中医药或西医药,而且一生淡泊,与世无争,真正属于那种藏龙卧虎的大家。他曾屡次告诫常泰不要在结核病的攻克上过于执著,说凡事该明了时自会明了,说过于执著是欲望膨胀的表现,欲求过高往往是在陷阱里的坠落。桑热对西医药有着很高的评价,认为西医药绝不是简单的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是既要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的大学问。他对中西医结合十分感兴趣,认为常泰所做的就是典型的中西医结合,互辅互补性很强。如果离开了常泰的中药和精湛的针灸,拉浪台地区结核病的治愈水平不可能这么高。可是离开了西药,结核的治愈率肯定是微乎其微。西垣老人耗费了毕生精力未能攻克的难题,数不胜数的一代代大师抱恨终生的愿望,绝无轻而易举突破的可能。理论上能够成立的事,往往是一座座超级迷宫,即使你把所有的路都熟透了,也无济于事,你就是转不出去。因此,不能痴迷。人生有限,生命短促,一条道跑到黑绝不是智者的所为。尤其是对结核病这样的课题,西医已成功地找到了病因,并制造出了真正强大的克星,你还视而不见,并做出种种夜郎自大状,岂不是像冬烘一样迂腐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常泰之所以在中医药学上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受益于桑热的启发。然而此时的桑热却为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而入了魔。他要到密宗山的深处去修炼内功了。这是不是更深的执著呢?他不是不让常泰执著,不让他痴迷吗?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不会打铁的铁匠师父吗?
21
常泰从省上开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回来,他的工作已经有了变化,县卫生科研究决定将常泰调县医院中医科工作。
常泰上班的第一天,熟悉病房时竟意外地碰到了常吉。自从夏红红事件之后,两人很少见面,但相互都知道些对方的事情。常泰的事很是单纯,除了结核还是结核。常吉可就复杂了,先是老婆吃了自己孩子的肉变疯,接着是常吉和黄玉芹奸情败露,被人抓了个正着。黄玉芹为了自保反咬一口,说常吉用贪污的公粮勾引了她,弄得常吉被撤了职,若不是卫生科长看他工作出色,很可能被清理回家。最后,根据他所犯错误的性质,在深刻检查后,背着记大过和留党察看的处分被调到了长平公社卫生所,任普通医生。可常吉毕竟是常吉,第二年,他成功地架空了所长,带领一班人在公社书记的支持下,在漫山遍野的荒地里种开了中草药,品种有二十多个,秋天硕果累累,轰动了全省。长平卫生所由此也升格成了卫生院,盖起了一个标准的四合院,人力、物力、财力大大增加,成了全省自力更生办医疗卫生事业的典型,事迹先是上了省报,接着就上了全国性大报。常吉在全省再度红了起来。
两人见面,常吉甚是亲热,就像那次请常泰参加工作一样,好像曾经的过节全都忘却了。常泰面无表情。和以前相比,他显得憔悴而又深沉。他避开常吉的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住院吗?
常吉说:也是也不是。
怎么讲?
常吉面露赧然,躲闪道:先说不是,我是送媳妇来住院的,今年她的病犯得厉害,疯疯癫癫怕是不行了。
常泰转身要走。
常吉眼睛突亮,盯着常泰道:你不想听听我说是吗?我现在就是你的病人。
常泰站住了。
常泰老弟,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住院?常吉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早就传红了呢,弄了半天,连你都没听说。不过吗,你很快就会听说。
听说什么?常泰道。
听说我的新闻啊!绝对是奇迹,是个能叫你开心的奇迹。上个月初五,我因出诊喝醉了,黑灯瞎火往家走,不知怎么竟走到了庄后的坟崖上。也是邪了,眼看到处都是鬼火,可我就是不怕,在坟地里转了两圈,看准了庄子的方向,晕头昏脑往回走,不知怎么就从土崖上栽了下去,把只右脚整个儿扭到了后面。我气不打一处来,酒劲又正凶猛,疼得云里雾里,恍惚间握住歪脚猛地一扭,嘿,你说怪是不怪,它硬是在我的惨叫声里被扭了回来……可是,可是伤了筋,所以住院。
常泰见常吉说得兴奋,想起这几年他总想与自己套近乎,总想表白什么以及为两人和解做出的种种姿态,就停下来等他说完。他和常吉的账从来就没有算过,没算并不等于忘记。从学徒遭他陷害到夏红红之死……因此,他对他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听他说完就走。事实上,常吉现在真正是新闻人物,常泰一进县医院就已听说了不少他的笑话。说他被免职处分后,因想不开,用酒精加水、加葡萄糖兑制成烧酒,喝瞎过眼睛,还差点弄出人命,幸亏发现及时,由驻县的军医治好了。说他遭黄玉芹那骚婆娘的陷害,差点连工作都丢了,整日里郁闷发慌,以酒浇愁,可是到处找不到酒,于是乎,就那么干了。还听说有一次喝醉,被几个醉汉顶星光、踏夜露地往回送,结果醉花了眼,把来开门的侄女儿当众搂住就亲……还把一只手从侄女衣襟下伸了进去……差点儿让人家碰了墙,等等。
就在这时,常吉的媳妇春香正巧从对面的病房里走出来。猛一见,常泰的心突的一抖就哆嗦了起来。只见这昔日的壮妇披头散发、骨瘦如柴;悲目血红圆睁,似笑似哭;两只触目的黄板牙咬着绽裂的紫唇,涎水鼻涕长长地挂在下巴上;她的手奓得很开,像是随时要抓扑什么似的,上面满是污垢和凝固了的血痕。她一见常吉表情就僵了,随即就在常吉的怒吼声中,嗓子眼里呼呼噜噜了一阵,两只手像是要挡什么似的舞了几舞,向房里退去……
常泰深深吸了口冷气。他听说这女人无意中吃了自己孩子的肉变疯的事,曾深深地悲叹和哀恸,后来听说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见不得孩子和肉,想不到却是这样。
常泰跟着这女人就进了病房,他刚才看见了她血眼中的惊恐,这惊恐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听见身后的常吉说:算了,你不要再看了。她吃过的药不计其数,医院也进了几次了,省医院也住过了,没用。这一个月,我在医院里治脚,她不知怎么病情突然加剧,说不行就不行了,结果我那该死的混账舅子,昨天鼓弄了几个人给整了来,医院就收下了,你说说这……
常泰并不答理他,径直到了这女人的跟前,他目光温和,面容慈祥,不言不语地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就伸手抓住她的一条小臂,一手托着一手就扣在了寸、关、尺上。
说来也怪,这躁怒无常的疯女人,一见常泰就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任由常泰翻看了眼帘摸了脉,既而双膝一弯瘫软在地,眼里的泪水喷涌而出。常泰心里一紧,急伸右臂,勾住她的头,稍一停顿,伸出左臂,勾住她的腿,将其抱上病床。没想到,这样高大的一个成人,竟是这样轻,像是比一袋面还轻。惊诧间,立刻就忘了身边的常吉,忘了病人是常吉的老婆,忘了他和常吉之间的恩怨,所有的心性刹那间就完完全全集中在了病人的身上。
她能治好吗?还有救吗?
常泰心里这样想着,对常吉一字一顿地说:把她的病历拿来,她现在是我调县医院的第一个病人。
中医科例行晨会上,常泰提出了用中医疗法治疗郭春香的建议,遭到大多数医生的反对。他们认为,病人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收留主要是看常吉的面子,但常吉并不领情,应尽快转科或是转院,中医科不是精神病科,决不能不负责任地乱收病人。
只有科主任对常泰的建议感兴趣。实际上与其说是对常泰的建议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对常泰这个人感兴趣,他很想看看这个大名在外的所谓能人,究竟有些什么本事。
谈谈你的想法。主任说。
常泰道:我认为她并不是精神分裂症。
语出惊人,一片嘘声。
哦?说,说下去。主任兴趣道。
我想再看看她的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