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烈传-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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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明代中期就产生了大量的历史小说,大都是根据有关史料“演义”而成,是书商为了迎合市民阶层了解历史知识的需要草率编写而成的。它们沿袭《三国演义》的方式,依托历史,结合民间传说,按照“七真三假”的方式演绎故事。演绎前代历史有《列国志传》、《北宋志传》、《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等,演绎本朝历史则首推《英烈传》、《续英烈传》。
本书是明代两部历史小说《英烈传》、《续英烈传》的合集。《英烈传》,一名《皇明开运英武传》、《皇明英烈传》、《云合奇踪》,此书不题撰人。据明代沈德符《野获编沁,此书为嘉靖时武定候郭勋所撰,旨在为其祖郭英冒功,郭英功绩在《英烈传》中主要指鄱阳湖大战中郭英一箭射死陈友谅,太祖称赞郭英一箭胜百万甲兵,后郭英被封为武定侯。郭勋是他的五世玄孙,后因挟宠专权,下狱致死。又有题“稽山徐渭文长甫编”者,徐文长为明朝中叶著名的文学家和书画家。两种说法皆不可信。
《英烈传》以元末农民起义战争为时代背景,描写朱元璋及其“开明武烈”兴兵灭元、平定天下、建立大明王朝的事迹。故事从元顺帝荒淫失政、天下大乱开始写起。元代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韩山童、刘福通、方国珍、徐寿辉、张士诚等十四路人马相继兴兵造反,元丞相脱脱镇压各路义军有功,反被奸臣陷害,饮鸩而亡。朱元璋乃玉皇大帝身边金童下凡,自幼工于心计,有帝王之志。父母双亡后出家为僧,后往滁州投靠娘舅郭光卿,途中邂逅邓愈、汤和、郭英等好汉。因见朱元璋常有异象,众人立意拜从朱元璋。到滁州后,他鼓动郭光卿自立为滁阳王,同时招揽英雄,礼贤下士,先后有丁德兴、李善长。徐达、常遇春、胡大海等众多英雄来投。滁阳王死,立其子为和阳王,朱元璋自任兵马大元帅。率众引兵四万,以常遇春为先锋直取金陵,沿途大败元将蛮子海牙,勇夺采石矶,诛杀陈也先,占据金陵,和阳王奉朱元璋为吴国公,主持军务,同时又得宋濂、刘基(即刘伯温)辅佐,乘势计擒张士德,大败张士信,收降元将朱亮祖,奠定了朱元璋在江南的基础。和阳王病死,众人议立朱元璋为帝,未从。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汉帝,与张士诚合谋,率精兵三十万水陆并进取金陵。在采石矶,守将花云力战不利,城破死节。陈友谅中康茂才诈降之计,大败而归。之后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被困马家渡口,幸亏韩成舍身取火,假扮朱元璋投水身死,使朱元璋得以逃脱。最后用刘伯温之计火攻陈友谅,混战中郭英一箭将他射死。徐达、常遇春与张士诚大战湖州城,常遇春派人潜入张营地,放火攻杀,张军大败,张士诚乘乱逃走,徐达率众直追至苏州城下,城破,张士诚被擒不降,自缢而死。朱元璋见大势已定,筑坛受禅,国号大明,改元洪武,自称太祖。此后,太祖令徐达北伐元廷,同时派汤和伐陈友家,派李文忠攻方国珍,派邓愈取两广,借以平定南方。陈友定、方国珍先后兵败归降,后被杀。徐达一路定山东、取汁梁、攻河北,连败元将扩廓木儿、普颜不花、脱因帖木儿、丞相也速,直逼燕京。顺帝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徐达平定燕京后,又在太原、咸阳大败元军残部,居庸城下常遇春一枪刺死丞相也速。顺帝伤亡,太子逃脱。太祖平定天下后猜忌功臣,宋濂、朱亮祖被贬,刘伯温避祸乞归。太祖封诸子为王,镇守各地。
《续英烈传》叙述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其孙建文帝登基,引起诸叔王不满,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靖难。导致建文帝出走,燕王篡位。诸王劝早除燕王,以绝后患,建文帝不许,降诏虽言燕王叛逆,但为皇叔,下令只可生擒,不可暗伤。小说以建文帝出家为僧,至正统时又被迎入大内结束。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五篇中说:“叙一时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数人……较显者有《皇明英烈传》。”从“较显”二字反映出鲁迅对这本书的重视。小说是在历史的基础上编写的,客观上反映了元代末年民不聊生的政治局面,揭露了当时严重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同时以朱元璋为中心,引出众多风云人物,用简洁的笔墨生动地塑造出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花云、韩成、刘伯温、朱亮祖等英雄人物,又以这些人物为重点,安排了一系列精彩场景,使故事引人入胜,如:常遇春独占采石矶、花云太平府死节、韩成舍身救主、徐达被困牛塘谷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很鲜明,作者着力描写的中心人物是朱元璋,他雄才大略,广纳豪杰,善用人才,实际成了农民阶级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理想政治的一种化身,寄托着他们的全部希望。他以“真命天子”的身份出现,遇到危难,总有神人相助,辅佐他的众多将士也都是玉帝特意派来的星宿。这些传说通过朱元璋本人和身边其他的人不断加以神化,故能形成一股凝聚力,团结众多人才,以逐步完成他争夺皇权的使命,实现他的政治野心。小说对朱元璋的虚伪狡诈、猜忌功臣也有涉及,这就使得这个形象更趋完整。除朱元璋之外,其他人物,如刘伯温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常遇春英勇善战,胡大海豁达卤莽,元顺帝昏庸无能,陈友谅阴险残暴,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以历史为线索,加入许多神话传说的内容,如:朱元璋金童下凡,刘伯温法伏猿降,朱亮祖魂返天常,常遇春柳河弃世,元太子铜桥脱险,二城隍梦告行藏,等等。另外还有铁冠道人、周颠等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神秘人物穿插其中,使小说蒙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这些东西现在看来都是荒诞不经的,宣扬的是一种天人感应的宿命论理想。但以民间神话传说入历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司空见惯的,同时也是中国传统小说艺术的一个显著特点,它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为广大市民阶级所喜闻乐道。
描写草泽英雄发迹变泰,投合了市井平民的口味,再加上这些神话传说符合市井阶层的欣赏心理,所以虽然本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不高,但它在民间却颇为流行,特别是在我国戏曲、曲艺界影响很大。京剧及各种地方戏至今还在上演其中的许多精彩剧目,如《朱洪武打擂》、《三请徐达》、《智取北湖州》、《常遇春求驾》、《采石矶》、《战太平》、《九江口》、《刘基辞朝》等。平话也有专说《英烈传》的,如《常遇春反武场》、《徐达被困牛塘谷》等。
本书是一部历史小说,但因为过分注重史实,力求事事有依据,故而使整部小说显得叙事多而描写少,缺乏必要的文学性,特别是后半部分,几乎成了史实纪闻。小说记叙的内容大部分都可以在《元史》、《明史》、《南村缀耕录》、《皇明纪事录》、《国初群雄事略》、《吴中故语》、《明良记》、《庚已编》、《高坡异篡》等正史、野史及笔记中找到依据,缺乏进一步的想象和发挥,缺乏典型人物、典型情节的锤炼,故而失去了小说的意味。而那些虚拟的情节,如神话传说,处理得又不佳,人工雕琢的痕迹明显。
本书将史料演绎成小说,“急就章”的特点也很明显,无论是人物描写,还是情节安排,摹仿因袭前人著作的情况较为严重。如第十一回“兴隆会吴祯保驾”,叙滁阳王旧将孙德崖父子设兴隆会于百凉楼,诳朱赴宴,吴祯保驾前往,席间吴通舞剑要行刺朱元璋,反被吴祯所杀,一看即知与《史记·鸿门宴》如出一辙。又如第十九回“陈友谅鄱阳大战”,叙鄱阳湖口,刘基设计火攻陈友谅水师,令原陈友谅部将丁普诈降以为内应,刘基设坛祭风,朱兵乘风举火攻杀。这几乎是《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翻版,只是长江赤壁换成了鄱阳湖口,诸葛亮换成了刘基,黄盖换成了丁普。总的说来,小说缺乏独创性。
由于前人对此书重视不够,所以《英烈传》的各种版本出入较大,并且错误百出。《英烈传》最早的版本是明万历十九年(1591)杨明锋刊行的《皇明开运英武传》八卷,卷一题“原板南京齐府刊行”。齐府指朱元璋七子朱搏被封为齐王,后被贬为庶人,子孙居南京,称齐府。其次是日本内阁文库藏《新刻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六卷,北京图书馆藏崇祯本《皇明英烈传》六卷。我们没有对各种版本进行全面的研究和考证,只是以较为流行的致和堂本为底本,参照其他各本,参校改正调整,同时尽量保持原书面貌。
第一回 元顺帝荒淫失政
却说从古到今,万千余年,变更不一。三皇五帝而后,汉除秦暴,赤手开基。方得十代,有王莽自称皇帝,敢行篡逆。幸有光武中兴,迨及灵、献之朝,又有三分鼎足之事。五代之间,朝君暮仇。甫至唐高祖混一天下,历世二百八十余年,却有朱、李、石、刘、郭,国号:梁、唐、晋、汉、周。皇天厌乱,于洛阳夹马营中,生出宋太祖来,姓赵名匡胤。那时赤光满室,异香袭人,人就叫他做“香孩儿”。大宋削平僭国,建都汴梁。传至徽、钦二宗,俱被金人所掳。徽宗第九子封为康王。金兵汹涌,直逼至扬子江边,一望长江天堑,无揖无舟,忽有二人牵马一匹,说道:“此马可以渡江。”康王见势急,就说:“你二人如果渡得我时,重重赏你!”那二人竟将康王推上马鞍,那马竞往水中,若履平地。康王低着头,闭着眼,但听得耳边风响,倏忽之间便过长江。那二人说:“陛下此去,尚延宋柞有二百五十余年,但体忘我二人!”便请下马。康工开眼一看,人与马俱是泥做的。正在惊疑,远远望见一簇旌旗,俱是来迎王驾的,便即位于应天府。这是叫做“泥马渡康王”故事。
话分两头。却说鞑靼国王曾孙,名唤忽必烈,居于乌桓之地。后来伐荆蛮,蹙西夏,井了赤乌的部落,僭称王号。在斡难河边,破了白登,过了狐岭,直至居庸关,金人因而逃遁。忽必烈遂渡江淮,逼宋主于临安。宋祚以亡,他遂登于宝位,国号大元。传至十世,叫做顺帝。以脱脱为左丞相,撒敦为右丞相。一日,早朝已毕,帝说:“朕自登基以来,于今五载。因见朝事纷纷,昼夜不安,未得一乐,卿等可能致朕一乐乎?”撒敦奏道:“当今天下,莫非王土;卫土之士,莫非王臣;主上位居九五之尊,为万乘之主,身衣锦绣,口饫珍馐,耳听管弦之声,目睹燕齐之色,神仙游客,沉湎酣歌,惟陛下所为,有何不乐?徒自昼夜劳神!”正是:
春花秋月休辜负,绿髯朱颜不再来。顺帝大喜道:“卿言最当。”左丞相脱脱进言道:“乞陛下传旨,速诛撒敦,以杜淫乱!”帝说:“撒敦何罪?”脱脱说:“昔费仲迷纣王,无忌惑平王;今撒敦诱君败国,罪在不赦!望陛下听臣讲个‘乐’字:昔周文王有灵台之乐,与民同乐,后来便有贤君之称;商纣有鹿台之乐,恣酒荒淫,竟遭牧野之诛。陛下若能任贤修德,和气恰于两间,乐莫大焉!倘效近世之乐,必致人心怨离,国柞难保,愿陛下察之!”顺帝听了大喜道:“宰相之言极是!”令近侍取金十锭、蜀锦十匹赐之。脱脱辞谢道:“臣受天禄,当尽心报国,非图恩利也。”顺帝说:“昔日唐太宗赐臣,亦无不受,卿何辞焉?”脱脱再拜而受。
撒敦惶恐下殿,自思烦恼:“这厮与俺作对,须要驱除得他,方遂吾之意!”正出朝门,恰遇知心好友,现做太尉,叫做哈麻,领着一班女乐,都穿着绝样簇锦团花白寿衣,都带着七星摇拽堕马妆角髻,都履着绒扣锦帮三寸凤头鞋;如芝如兰一阵异品的清香,如柳如花一样动人的袅袅;叮叮咚咚,悠悠扬扬,约有五十余人,进宫里来。两下作揖才罢,哈麻便问:“仁兄颜色不善,却是为何?”撒敦将前情备细说了一遍。哈麻劝慰道:“且请息怒,后来乘个机会,如此如此。”撒敦说:“若得如教,自当铭刻!”撒敦别过,愤愤回家不题。
且说哈麻带了女乐转过宫墙,撞见守宫内监,问道:“爷爷、娘娘,今在哪里?”内监回说:“正在百花亭上筵宴哩。”哈麻竟到亭前,俯伏说:“臣受厚恩,无可孝顺,今演习一班女乐,进上服御伏乞鉴臣犬马之报,留宫听用!”顺帝纳之。哈麻谢恩退出。
且说顺帝凡朝散回宫,女乐则盛妆华饰,细乐娇歌,迎接入内,每日如此,不在话下。一日,顺帝退朝,皇后伯牙吴氏设宴于长乐宫中,遂命女乐吹的吹,弹的弹,歌的歌,舞的舞,彩袖殷勤,交杯换盏,作尽温柔旖旎之态,饮至更深方散。是夜,顺帝宿于正宫,忽梦见满宫皆是蝼蚁毒蜂,令左右扫除不去,只见正南上一人身著红衣,左肩架日,右肩架月,手执扫帚,将蝼蚁毒蜂,尽皆扫净。帝急问道:“尔何人也?”其人不语,即拔剑砍来。帝急避出宫外,红衣人将宫门紧闭。帝速呼左右擒捉,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顺帝冷汗遍体,便问内侍:“是甚么时候?”近臣奏道:“三更三点。”皇后听得,近前问道:“陛下所梦何事?”顺帝将梦中事细细说明。皇后说:“梦由心生,焉知吉凶,陛下来日可宣台官,便知端的。”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亮,恰似春雷。正是:
天开雪动阳春转,地裂山崩倒太华。顺帝惊问:“何处响亮?”内侍忙去看视,回来奏道:“是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顺帝听罢,心中暗思:“朕方得异梦,今地又陷一穴,大是不祥!”五鼓急出早朝。众臣朝毕,乃宣台官林志冲上殿。帝说:“朕夜来得一奇梦,卿可细详,主何吉凶?”志冲说:“请陛下试说,待臣圆之。”帝即说梦中事体。志冲听罢,奏道:“此梦甚是不祥!满宫蝼蚁毒蜂者,乃兵马蜂屯蚁聚也;在禁宫不能扫者,乃朝中无将也;穿红衣人扫尽者,此人若不姓朱必名赤也;肩架日月者,乃掌乾坤之人也。昔日秦始皇梦青衣子、赤衣子,夺日之验,与此相符。望吾皇修德省身,大赦天下,以解灾患!”帝闻言不悦,又说:“昨夜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主何吉凶?”志冲说:“天地不和,阴阳不顺,故致天倾地陷之应,待臣试看,便知吉凶。”帝即同志冲及群臣往看,只见地穴长约一丈,阔约五尺,穴内黑气冲天。志冲奏道:“陛下可令一人往下探之,看有何物。”脱脱说:“须在狱中取一死囚探之,方可。”当即令有司官,取出一个杀人囚犯,姓田名丰。上说:“你有杀人之罪,若探穴内无事,便赦汝死。”田丰应旨。手持短刀,坐在筐中,铃索吊下,深约十余丈,俱是黑气。默坐良久,见一石蝎,高有尺许,田丰取入筐内,再看四方无物,乃摇动索铃,使众拽起。顺帝看时,只见石碣上面,现有刻成二十四字:
天苍苍,地茫茫;干戈振,未角芳。
元重改,日月旁;混一统,东南方。顺帝看罢,问脱脱道:“除非改元,莫不是重建年号,天下方保无事么?”脱脱奏道:“自古帝王皆有改元之理,如遇不祥便当改之。此乃上天垂兆,使陛下日新之道也!”帝说:“卿等且散,明日再议。”言毕,一阵风过,地穴自闭。帝见大惧,群臣失色。遂将石碣藏过,赦放田丰。驾退还宫。翌日设朝,颁诏改元统为至正元年。
如此不觉五年。有太尉哈麻及秃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