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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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这个时候,电话铃大作。
〃别去听,〃她说:〃惩罚这种不识相的人。〃
但尚知怕他父母有要紧事。
〃找你。〃他对宜室说。
〃我不在。〃
尚知笑,〃你在何处?〃
〃我已化为蔷薇色泡沫,消失在鱼肚白的天空中。〃
〃美极了,快听电话。〃
宜室无奈地接过话筒:〃喂,哪一位。〃
〃宜室。〃
这声有好熟。宜室侧耳思索,人脑最大优点,是可以抽查储藏资料,不必按次序搜索,电光石火间,她已认出声音的主人。
宜室自床上跳起来。
但她维持缄默。
〃你不认得我了?〃对方有点苦涩,〃宜室,我是英世保。〃
〃哦认得认得,〃越是这样说,越显得没有印象,〃好吗,许久不见。〃
越是客气,越是显得没有诚意,宜室做得好极了。
〃宜家并没有把你家电话告诉我,我的一个助手,叫白重恩,她与我说起……〃
〃啊白小姐的确是宜家的朋友。〃
英世保实在忍不住,〃宜室,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谁?〃
〃我记得当然记得。〃
〃你可收到我的信?〃
〃收到,谢谢你的问候。〃
英世保兴致索然,〃打扰你了,宜室。〃他已肯定她对他这个人全然没有概念,〃我们改天再谈。〃
〃好的,改天喝茶。〃
〃宜室,我住在温哥华亚勃尼街。〃他生气了。
宜室不出声。
他嗒一声挂上线。
宜室一手是汗。
〃谁?〃尚知问。
〃他说他是我朋友。〃宜室扮得若无其事。
尚知不在意,〃听你口气,仿佛不知道他是谁。〃
〃我记性的确差得不像话,几次三番忘记带锁匙,掉了眼镜,不见钱包。〃
〃宜室,不要紧张,船到桥头自然直。〃
〃尚知,不知怎地,我心彷徨。〃
〃宜室--〃
尚知刚要安慰娇妻,那边厢两个女儿却闯进房来,小琴控诉:〃你看,妈妈,这条玻璃珠竟叫瑟瑟扯断,掉得一地都是,再也拣不起来。〃
小琴双手捧着散开的珠子迎光一闪,像眼泪。
瑟瑟争着为自己辩护,跳上床,躲进母亲被窝,〃我没有我没有我只不过拿来看看。〃
小琴恨极了,把手上的珠子用力掷向妹妹,〃你非得破坏一切不甘心。〃
玻璃珠子滚在地下,失散在床底柜角,宜室木着一张脸。这一场话剧,更把她此刻的心情破坏得淋漓尽致。
宜室不得不撑起来主持公道:〃瑟瑟,你跟爸爸到书房去,爸爸有话同你说。〃
尚知把小女儿挟在腋下出房。
宜室又说:〃小琴你过来。〃
小琴坐在床沿,她又不知道怎么样教训她才好。
过半晌,宜室疲倦的说:〃别哭了,将来要哭的事还不知道有多少。〃她长叹一声。
小琴不肯罢休,别转身子。
宜室拉开抽屉,取出她自己的珍珠项链,交给女儿,〃喏,给你更好的。〃
小琴接过项链,戴上、照照镜子,一声不响的出去。
宜室熄掉灯,稍后尚知进来,她没有再与他说话。
宜室的心情一直没有恢复。
下班回来,沉默寡言。
她听见尚知乘机教训琴瑟两女:〃妈妈对你们失望,很不快乐。〃
瑟瑟本来小小的面孔更加似缩小一个号码,怯怯地,但仍然倔强,辩曰:〃以前我们也常常吵架。〃
她们的父亲打蛇随棍上:〃妈妈的忍耐力有个限度。〃
宜室忙着准备各种文件的真本,又拨电话给有经验的亲友,打听会见时需要回答些什么问题。
时穷节乃现,有些人含糊不清,根本不肯作答。宜室急了,逼问:〃说不准备找工作是不是好些?〃对方竟说:〃是吗你也听说?〃宜室重复:〃退休人士机会是否大一点?〃对方又狡猾地答:〃我好像也听人讲过这件事。〃根本牛头不搭马嘴。
室宜看一看话筒,只得怪自己学艺不精,搞到这种地步,于是知难而退,道了歉,说声谢,放下电话。
尚知笑,〃看你,自讨没趣。〃
宜室霍地站起来,〃我也是为这个家,你李老爷躺着不动,这些琐事烦事,不得不由我这老妈子出丑,你不但不安慰几句,倒来嘲弄讪笑,你好意思!〃说到最后,声音有点颤抖。
〃宜室,我没有这个意思。〃
宜室真正赌气了,〃好,不支持我不要紧,届时别望拉着我衫尾一起走。〃
她转进书房,大力拍上房门。
墙上一张风景画应声摔下。
直到半夜,父女派瑟瑟做代表,轻轻敲门,并说〃妈妈对不起〃,她才打开门。
第二天贾姬见宜室抽烟,大吃一惊。
〃受了什么刺激,〃她问:〃婚外恋?〃
〃真的有这种事,为什么没有人追求我?〃
贾姬打量宜室,〃你不够风骚。〃
〃所以更要学习风情万种地喷出一连串烟圈,颠倒众生。〃
贾姬哈哈笑,〃我知道你烦的是什么。〃
〃真的?〃
〃下班同你去吃日本茶,与你详谈。〃
第一次,十多年来第一次,宜室没有向家里报告行踪。
三杯米酒下肚,她略为松弛。
贾姬犹疑片刻,微笑说:〃你知道吗,我也是加国移民。〃
宜室吃一惊,意外地张大眼睛。
贾姬轻轻说:〃我在八二年就办妥移民。〃
〃不可能,〃宜室说:〃别开玩笑,八二年你我已是同事,你根本没在加拿大住过。〃
〃你说得对,我没在那边住。〃
宜室更加诧异,〃你不怕资格被取消?〃
〃那边没有我离境的记录。〃
〃我明白了,你自美国边境偷返本市,这个捷径我听过多次,总觉不妥。〃
贾姬摊摊子,〃找不到工作,不能不走。〃
〃你经哪个城市?〃
〃水牛城。〃
〃遇到突击检查怎么办?〃
〃别这么悲观好不好。〃贾姬毫不在乎地笑。
〃谁开车接你送你?〃宜室问个不休。
〃姐姐,她用我的名字买了辆旧车,我有那边的驾驶执照。〃
宜室点点头,〃这就是姐妹的好处了。〃
〃你也有妹妹呀。〃
〃可借伊是一阵不羁的风。〃宜室苦笑。
〃所以,到头来,我们会在一个地方见面。〃
〃你打算几时回去?〃
〃我有我的难处,宜室,不比你,我没有家庭,即使买得起百万华厦,独个儿守住十亩八亩地,又如何挨得到天黑。〃
宜室憨憨的说:〃总比连大屋都没有好呀。〃
贾姬道:〃徐根本不知寂寞为何物。〃
〃这是什么话。〃
〃一早结婚生子上岸,你有什么机会寂寞。〃
〃妹妹,我的苦处又何尝可以…一告诉你知。〃
〃喂,刚才的事,你要替我严守秘密。〃
宜室跳起来,〃真讨厌,把不能见光的事硬要我听,又叫我守秘,白白增加我心理负担,万一江湖上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怀疑是我说的,何苦来。〃
贾姬悠悠然,〃谁你是我朋友。〃
〃这顿饭我不付帐。〃
贾姬问:〃你为见官紧张了那么久,我指点你一二,你就受用不尽。〃
〃你说得对,这些年来,自问修练有成,任何不愉快事件,都当水过鸭背,一笑置之,但一想到要去见移民官,寝食不安。〃
〃惨过当年挟着文凭见工?〃
〃初生之犊,趾高气扬,永不言倦,某公司不取录我?那简直是他们的损失,何惨之有。〃
贾姬笑着接下去:〃失恋嘛,那是对方没有福气,嘿,自信心战胜一切。〃
〃可是现在你看我多么气馁:我是发起人,将来生活得好,是家人适应能力强,万一遇到挫折,我即成罪魁祸首,心理负担一千斤重〃
〃李尚知兴支不支持你的。〃
〃贾姬,我老觉得你了解李某,好像比我更多。〃
这种谈话一点益处与建设性都没有,但最大乐趣往往来自漫无目的式聚会及无聊话题。
尚知等她的门,没有问她行踪,他太了解她,宜室性格温驯,给她豹子胆,至多在街上站十来分钟,就会自动返家。
尚知猜得没错。
到了约定时间,李氏夫妇穿着大方得体,上去接受访问。
事情非常顺利,一位棕发女士与他俩攀谈二十分钟,尚知与宜室无懈可击的英语令女士甚有好感,他们填报的财产数字也使她满意。
宜室的警惕心已经放松,说到将来的工作问题,她说;〃外子去信多封,希望应征到职位。〃
尚知在桌子下用脚踢她。
女士问:〃有无回应?〃
尚知又踢她。
宜室有点光火,索性将身于挪开,答道:〃新学期还没有开始呢。〃
一离开人家的办公室,宜室便问尚知:〃你鬼鬼祟祟,钳钳蝎蝎干什么?〃
〃我不过想提醒你,逢人只说三分活。〃
〃我说多错多,做多错多,却从来没有连累过你,我也是一个成年人,多年在社会工作,毋需你处处提点,才能办事。〃
〃宜室,你为何这样毛躁?〃
〃我每做一事,你便挑剔一事,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宜室,自从搞移民那日开始,你整个人变了。〃
宜室瞪着尚知半晌,伸手截部街车,跳上去。
尚知并没有阻止她。
计程车驶了十分钟,宜室的心仍然不忿。
变了。
抑或未到要紧关头,彼此真面目没有披露的机会。
这种时候,最好能够到娘家憩一憩。
但是宜室没有娘家,这是她平生至大遗憾,一遇急事,连个退避之所都没有。
不久之前,手下一位年轻女同事小产,伯母天天中午挽了补品上来,悄声对宜室说:〃女儿与公婆一起住,我若把当归汤送上她家,怕她婆婆多心,怎么,你女儿在我家没得吃,要你巴巴送食物上来?只得拎到办公室给她喝,打扰你们了,李太太,趁热你也来一碗。〃
宜室当场感动得鼻酸眼涩。
今日,这个感觉又回来了。
她时时幻想有个舒适的娘家,一回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发上,诉尽心中牢骚,让慈母安抚她,为她抱不平,然后,吃一顿饱,心满意足离开。
每当有这个非份之想,她便骂自己:汤宜室,有人生下来满头疮比你惨十倍又怎么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常乐。
车子终于停在家门口。
第六章
小琴来开门问道:〃一切进行得怎么样?〃
宜室答:〃如无意外,这几个星期,我们可以检验身体。〃
谁知道小琴欢呼起来。
宜室怔怔看住女儿。孩童对于未知并无畏惧,只觉新鲜,与成年人刚刚相反。
〃小琴,动身之前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为什么?〃大人的顾忌实在太多了。
〃万一不成功,不用解释。〃
小琴搂着瑟瑟肩膀,说悄悄话去了,根本没把母亲的忠告放在心内。
尚知斟一杯茶给她:〃傻女,气消了没有?〃
〃我不傻会嫁给你?两袖清风,身无长物。〃
还在气。
〃宜室,我实在没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暂时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她摸摸面孔。
是的,白重恩来住了两天,她思潮起伏,从未止息。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护周密的回忆抖将出来,引起无限荡漾。
宜室没有睡好。
〃宜室,我感觉你与我疏远了。这是你一贯作风,一有难题,你就自我封闭,躲在角落,不肯与我商量。〃
宜室不出声。
这时候门铃却响了。
小琴好奇地问:〃谁?〃
她跑到门前张望,打开木门,隔着铁闸,与来人攀谈。
宜室不放心,走过去查询,〃什么人?〃
门外站着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纪,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着套普通的牛仔衫裤,已经显得气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这是谁?
然后她依稀记起他,不胜讶异,难道是他?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他,还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说:〃妈妈,他说是我舅舅。〃
宜室内心交战,人既然来了,总得招呼他,小家子气地轰走他,更留下话柄。
只是两家从不来往,他来做什么?
那少年在门外赔笑道:〃姐姐,不认得我了?我是汤震魁。〃
尚知连忙上来解围,将门打开,〃快请进来。〃
宜室让开身子给他入屋。
宜室记得上一次见这个半弟,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他穿重孝,宜室并没有逗留太久,一个鞠躬就走,没仔细看他,此刻客厅灯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轮廓,奇怪,她发觉她对他没有恶感。
汤震魁,父亲给他这样神气漂亮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们姐妹俩,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经心满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见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着这位舅舅。
汤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咔咔眼,小琴讪讪退开。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简直跟宜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俩都长得像父亲。
〃姐姐姐夫,中秋节,我给你们送月饼来。〃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过,佣人斟出茶来,汤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吗?〃
〃托赖,还好。〃
〃中学毕业没有?〃
〃已在理工学院念了一年电工。〃
〃有没有女朋友?〃
〃学业未成,哪敢谈这个。〃
宜室本想细细挑剔他,但观他言行举止,竟没有什么缺点。
他的笑脸尤其可爱,俗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出来走的人,肯笑,已经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愿意相信那边生的孩子是丑陋的横蛮的粗糙的,事实刚刚相反,她受了震荡。
他五官俊秀,能说会道,品学兼优,落落大方。
尚知说:〃你留下便饭吧。〃
汤震魁答:〃我不客气了。〃
饭桌上,他毫不拘谨,替瑟瑟夹菜,与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这次来,一定有个理由,是什么?
她信他不会笑里藏刀,这是她的家,他敢怎么样。
饭后宜室招呼他进书房,给他一个机会说话。
他有点腼腆,到底还年轻,况且,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他终于说出心事:〃听说,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讶异:他又是听谁说的?
〃这次来府上,我母亲并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得这么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几分。
〃姐姐,我还没有到廿一岁。〃
这句话听似没头没脑,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轨迹,怎么会不明白。
〃一切费用我都自备,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请我过去。〃
宜室不出声。
〃也许我的请求太过分,但请姐姐包涵。〃
他并没有提到他们的父亲。
这孩子太聪明,他猜到宜室决不会给面子逝去的父亲。
〃可是,〃宜室说:〃我们的表格已经递进去,并且,已经会见过有关方面专员。〃
汤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擞精神,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宜室:〃姐姐,表格内,有没有填我的名字?〃
这少年人,竟这样的天真。
宜室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低下头,〃身为移民,继续升学,不但方便,而且省钱。〃
〃我相信父亲已替你留下足够的教育费。〃
〃我希望毕业后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亲一个人,她不寂寞吗?〃
〃那是细节,并不重要,男儿志在四方,她会原谅我。〃
宜室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说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