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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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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立刻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立刻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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