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5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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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自问,“事情开始变糟的呢?”这一次,她想到的不是风暴,不是事故。她想到的是和克里斯托弗之间被时间冲淡的爱情。这就好像寒冷驱散被褥下她身上燃烧的温暖。暗地里,比起长时间的疏离、吸引力的渐渐萎缩,她宁愿选择一种突然的疏远,一种对他们的柔情猛烈的一击。前者与她的行事风格相差太远。她甚至随时准备被背叛,而不是潜逃。但是最终,他们这样没有激情的生活,是否就是一种背叛呢?
她想起克里斯托弗向她迈出的最初几步,想到这么耀眼、这么有名望的男人,竟然会对一名小小的女学生感兴趣,当时的她有多么惊奇。这是不是因为她确实超过了他所认识的其他所有女人呢?长时间以来,为了确保这一点,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名对案子铁面无私、聪慧敏锐、举止出人意表的成功律师是靠逼迫练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一样。她当时的朋友也不像现在的朋友。是克里斯托弗塑造了我,她想。现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困扰。
夜间,格蕾丝三次起身为壁炉添柴。她摸索着前进,迟疑着,困倦和失去主见的感觉敲打着她。我像个照看孩子的家庭主妇,多次起夜哄孩子或为孩子盖被,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睡意?地俯身相向的并不是摇篮,而是即将熄灭的火炭。格蕾丝每次都会躺回到她那发着高烧,但睡得很安稳的丈夫身边。她把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停下来观察他由于疼痛和忧虑而凹陷的脸。她透过他憔悴的面孔寻找他平日生活在她眼皮底下时隐藏起来的一些东西。将近五点的时候,她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早晨醒来,她已经把梦遗忘了。
她是被冻醒的。尽管戴着风帽,她的太阳穴依然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疼。她旋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瞬间,一切在她眼前重现。不是按照白日里发生的顺序,而是按照她脑子里对突发事件重要性的划分。奇怪的是,关于事故的记忆消失了。格蕾丝转向克里斯托弗。她丈夫正看着她。
“你还好吧?”
他们两人之间,她只找到这几个词。他看出来了。
“还是有点烧,但不像原来那样难受了。”
克里斯托弗的话总是一语双关,话里隐藏着别的意思。刚开始,这让她敬畏。她曾经很欣赏这种有话不直说,背后藏着陷阱的说话方式。克里斯托弗是格蕾丝认识的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在商务律师的领域里,一切都再简单不过。男人和女人着手问题的方法是如此相似,处理问题时又照章办事。一旦到了可能回答“谁受益?多少?”的问题的时候,所有理不清的资料都会以最诡计多端的方式组合起来,成为绝对拿得出手的文本。但克里斯托弗是一名大学教授。这把格蕾丝难倒了。这是种虚荣的职业,视金钱如粪土,把全部才华都挥洒在研究罗马法条在城市的出现或其他更加无用的问题上。在格蕾丝念书的时候曾经避免让自己成为这种人。但克里斯托弗却正是那些允许自己浪费时间的人中的一员。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家原籍东岸,极其富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电脑公司的总裁,一个管理商务银行。他呢,他是妈妈的宠儿,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包括把生命浪费在思考抽象的问题上。他是一个从来不用担心失败的继承人。在这一点上,他们知道彼此是不一样的。
格蕾丝起床了。穿着衣服睡觉让她变得畏寒,站起来的时候她颤抖着。趿拉着皱巴巴的拖鞋,她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子里的脸令人害怕,眼眶发黑,脸颊浮肿,脸色苍白。变得还真快,她想,别人还以为我是个贫民或是个吸毒者呢。她神经质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推下了风帽。她想洗个热水澡,实在不行,淋浴也可以。必须得找到机会。格蕾丝十分烦躁,肮脏让她萎靡不振。镜子的一角映出了克里斯托弗的影象,他正观察着她。
昨夜下雪了。过道前倒掉的椴树上落了一层霜。庭院里铺砌的方砖路面上,脚印清晰可见,它们通往小桥的方向。天空是深灰色的,曼哈顿的天空有时也是这个颜色,那是在冬季清晨哈德森港口结冰的时候。远处,电锯嘶吼着,撕碎了这个冰雪覆盖的乡间的宁静。这尖锐的声音,在其他情况下难以忍受,现在却像希望的信号一样回荡着。
“我去楼下厨房看看有没有早饭,”格蕾丝说。
“请你把桶拿近些,”克里斯托弗要求道。
她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懂。
“对,是桶。这样免得我去……走廊尽头。”
格蕾丝照办了。她恨自己愚蠢的厌恶心态。
厨房的门关着。格蕾丝考虑是否应当敲门。想到路易丝和托马斯都不是会故作严肃的人,她便直接进去了。
“早上好!”路易丝欢呼道。她手上的平底锅里,牛奶冒着热气。
生铁铸的炉灶像蒸汽锅炉一样发出轰轰声。这里,温暖与笼罩别处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这所大房子里的所有生机都集中在这里。
“早上好,路易丝,”格蕾丝说,“您起得真早。”
她机械地说着,努力使自己对这个老妇人更亲切些。路易丝看起来比昨天年轻。大约六十五岁的样子,看重年纪的格蕾丝在心里揣度着。路易丝微笑着。她在一层又一层的羊毛坎肩下穿着一件花长衫,颜色相当暗,几乎成了黑色。像五十年代的外祖母一样,她灰色的头发打着小卷,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
“不是太冷吧?”路易丝端着平底锅凑过来问。
“我现在可以穿着帆布鞋穿越南极洲和百慕大了!”
“可怜的孩子!”路易丝放声大笑。
路易丝把一个豁了口的大碗推到格蕾丝面前。
“您靠着炉灶坐,”她的语气像是一位为孙女准备点心的幸福祖母。
格蕾丝坐下了。经过那样难熬的黑夜,她无法拒绝。她生托马斯的气,同时又希望能找到词激发他,让他更加主动。采取主动,而不是听天由命地待着,这正是那个男人所欠缺的。托马斯看上去完全没有竞争意识,这是他的症结所在。格蕾丝想起那些批判第三世界工人懒惰的陈词滥调。这家伙要是到美国当个玻璃清洗工或是加油站的加油员,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比萨店的服务员他就更干不来了。
格蕾丝面前的缺口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个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人们要带上手套和口罩才能搬动它。它应该属于那些当年由于缺少足够的空间而没能被装上五月花号1620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船名。的东西。格蕾丝从来没有把这么旧、这么恶心的东西放到过唇边。正当她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碗看的时候,路易丝倒上了咖啡。雾气升腾到格蕾丝脸上。年轻女人闭上眼睛,躲避着,难以接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物质匮乏、野蛮粗俗的世界里。在这里,一切都回到了古代。
“我为您准备了面包片,”路易丝说着推上一个盘子,“拿着!我想像您一样的女人应该会喜欢蜂蜜。”
她把一个罐子推向格蕾丝,罐子里浸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镀锡的勺子。格蕾丝迟疑地看着蜂蜜。她没胃口,只想晕过去。
“这个很好吃,您知道。这是托马斯的……”
格蕾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路易丝在洗碗槽前劳作,在炉灶边忙碌,在壁橱里翻找。她的动作伴随着盘子倒塌、酒瓶底磕在桌上或洗碗槽的陶瓷上的声音。这种做事方式,麻利又粗暴。时不时地,她默默看向格蕾丝,年轻女人知道她是在确定自己是否安好,想把自己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她还知道她已经制订出要让自己多吃点的计划,因为她觉得自己太瘦弱了。的确如此,这一年以来,格蕾丝清瘦了不少。她已经瘦得开始令人担忧了。夫妻之间的貌合神离让她衰弱,让她难以忍受。
“您觉得这蜂蜜怎么样?”
格蕾丝点点头。
“棒极了。在美国,我和克里斯托弗都是买蒙大拿的特产蜂蜜。但这种蜂蜜的味道也很独特。”
她在撒谎。她猜路易丝明白。但这并不重要。今天早晨,在这里,言语的真实意义退居次位。重要的是其他。路易丝的眼里闪烁着满意的光芒。
“您喜欢蘑菇吗?”
“当然,”格蕾丝脸埋在碗里含混地说。
“我从冰柜里取出了冷冻牛肝,准备把它和大蒜一起烤。您一会儿就能看到。”
格蕾丝的大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她被路易丝的好脾气征服了。等回到纽约,她得去她的朋友霍华德·津恩医生的诊所里做个全面检查。然后,慢慢地,冰柜这个词浮出了水面。她放下碗。
“冰柜?”
路易丝点点头。她正在一只平底锅边给蔬菜削皮。锅里的水在炉灶上轻颤。
“那个冰柜,它是用电的吗?”
路易丝戏谑地盯着她。
“那里面的存货够我们吃上五天。这五天内我们饿不死,我的小格蕾丝。绝对饿不死,我向您保证!”
最终,格蕾丝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饭。她在路易丝满意的目光下两次给黑面包片抹上黄油。她又坐了几分钟,炉灶的热度温暖着她。昨夜实在是太冷了,冻得她恨不得把手伸向地狱之火来取暖。
她给克里斯托弗端去一杯咖啡,然后又回到厨房。路易丝还在削皮,很省水地洗洗涮涮,擦拭,切块,切片,把面团摊在一块沾着面粉的抹布上。路易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工作着。她的家被毁了。路易丝心里想着,但没有表露出来。
“我想梳洗一下,”格蕾丝冒险一试,这个新的试探让她害怕。
路易丝抬眼看了看她,点点头。
“托马斯告诉您盥洗室在哪儿了吗?”
格蕾丝原本希望路易丝使用浴室这个词。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中世纪的农舍里至少还存在一个有水的角落。
“没有……”
“哎!这个托马斯!”
她一提到他名字,眼里就含着笑意。但这决不是亲昵。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但并不妨碍真正的温情。路易丝数着……
“走廊右边第三个门。在你们房间对面。”
“他不在那里吧?”
“他?谁?”
“托马斯……”
“不在。”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间或夹杂着远处电锯的轰鸣。路易丝微笑着凝视格蕾丝。年轻女人没有避开。这顿早饭对她大有好处。她恢复了元气。今天她一定能成功地摆脱困境。今晚,将由医生来照看克里斯托弗,她对此有十分的把握。他们的国际援助金卡将会租用必需的交通工具带他们离开这里,送他们去一个大医疗中心。克里斯托弗将睡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这是肯定的。托马斯、路易丝、头上套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充满异国情调的遥远回忆,成为被战胜了的历险,可以在都市的晚宴上轻松愉快地讲给朋友们听。
“桶在那边,”路易丝很自然地说。
“桶?”
“这房子断水了。您知道井在哪里吧?”
“不知道,”格蕾丝含糊地说。
“在那儿。”
她伸出握着小刀的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
“一口老井。”
格蕾丝点点头,抓起两只塑料桶离开了厨房。她穿着旧衣服,胳膊上挎着一红一蓝两只水桶,从背后看,像极了在集体农庄干活的苏联妇女。过道里,寒冷又一次攫住了她。但当她准备穿上昨天留在楼梯口的男靴时,却发现一双合脚的暗绿色靴子,靴筒里还套着一双羊毛袜。她迟疑着。路易丝在厨房里大声喊道:
“这双靴子是今早托马斯为您找出来的!”
在井前,格蕾丝泄气了。她靠近青蕨环绕、破败的井沿。井口像朝天炮一样具有威胁。一想到要用从这样的深洞里打上来的水,她就想呕吐。一只铁皮桶栓在生锈的链条末段的弹簧钩上。格蕾丝在她的记忆中搜寻出电影里的工兵在大岩石的横挡里汲水的画面。硬木滚轴转动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记闷响。等待,然后开始把桶吊上来。她觉得这很滑稽。下面就是如何不放开手柄,抓住桶并把它提到井沿上了。在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格蕾丝终于成功了。寒冷中,白昼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冰冻穿透了衣服。提着沉重的桶,桶把勒着冻得通红的手。她不得不停在路上歇了好几回。格蕾丝咬紧牙关。远处,电锯声停了。
格蕾丝等着水在炉灶上咝咝作响。路易丝帮她把冒着热气的沉重的大脸盆从一楼端上去。进了盥洗室,她吃了一惊。这里比她预想的要考究。房间用浅黄色木板贴壁。正中,一只装着铜制水龙头和狮爪支脚的浴缸面向窗户。房间的整体让人联想到英式浴室,这里现代化的构思与其他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流线型的白色洗脸池在装着中梃的窗户旁边闪闪发亮。格蕾丝怀疑墙上贴着的意大利瓷砖反映出的是托马斯的品位。
格蕾丝把盛着温水的脸盆放在一张改造过的桌子上。脸盆前是一面大镜子,上方装着卤素灯。一切都很完美。然而门后挂着的温度计显示六度。她越来越不敢想把衣服脱光了。
“格蕾丝!”
格蕾丝猛地把浴巾摁进水里。长方形的毛巾沉到有着大理石花纹的盆底。她飞快地用毛巾在自己依旧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便套上衬衫,匆忙地回房间去了。
“啊!你终于来了,”克里斯托弗咕哝道。
一眼看去,格蕾丝就发现丈夫的情况不妙。他的脸由于痛苦而绷得紧紧的。
“我不明白,”克里斯托弗说,“疼痛在几分钟内复发了。哪怕是床单碰到脚踝也会让我会疼得叫起来。”
格蕾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把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必须得做点什么,格蕾丝。照这么下去,我支撑不了多久。”
她点点头,思维飞速转动。托马斯再次不见踪影。这个逃兵,从来不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找到他,要求他采取行动,如果他继续整修教堂的屋顶或是跟他的狗一起在外面晃,就质问他为什么不救助处于危难中的人。
“我去叫路易丝到你的床头来。然后去找托马斯。”
克里斯托弗闭上眼睛。
“快一点,求你。”
几分钟后,路易丝来了。她坐在床边,像一位照看生病的孩子的祖母一样。她准备了汤剂,克里斯托弗小口喝了下去。格蕾丝奔跑在通往小教堂的路上。路易丝已经把去尤安诺家农场的路告诉了她,托马斯就在那里。看到小教堂,格蕾丝想起了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她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爬上房顶。大帆布还在原地,上面覆盖了一层洁白的粉末,透出帆布的蓝色。梯子还在那儿。
道路向教堂前的广场延伸,深入倒塌的巨大石块之间。山脊下,一片荒原伸展开去,从泥岩沼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都是森林。在那里,风暴留下了它毁灭一切的踪迹。格蕾丝前进十几分钟后,小路才沿着丘陵侧面上升。天很冷,寒风像刀一样割着胸口。她跑着,脚上套着橡胶靴,身上裹着锁子甲似的粗呢大衣,忍受着焦虑的折磨。她气喘吁吁,全然没有了中央公园里的慢跑者的优雅。
第一座房屋出现了,相当凌乱。这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小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