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5期-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如果有人通知了我们您也在,如有必要,我们也许不会带护士过来。但是……”
“您没明白!我们是美国人!打电话给我们的使馆!”
“夫人,我们必须得走了。”
“用您飞机上的无线电!我命令您!”
“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镇静点。您丈夫会被送到利摩日的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他的脚踝会得到精心的治疗。至于您,小分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将道路清障……”
他想让她放心,但却让人觉得他只是想尽快起飞。这种局面让他心烦。威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从昨天早晨起,他就不间断地在这个省巡视。或许换种情况,他会对富有的游客和谐的婚姻感兴趣,但不是今天,在这片惨景之中。他掰开格蕾丝攥住他衣服下摆的手。
“至少,您能通知一下当局让直升飞机回来接我吗?”
这个无理的要求让急救员大为讶异。
“当然可以,夫人。但我怀疑这是否可行。我们所有的空中力量都已出动用来救人或是帮忙恢复供电。”
“我丈夫会告诉您我们是谁。通知大使馆!”
医生登上飞机。飞机在撕裂人心般的轰鸣声中上升。有一刻,格蕾丝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向她抬抬手。她还没有时间和他道别。穿着古芝的低帮女鞋和大衣,站在被螺旋桨扫过的泥泞的庭院中间,她感到自己很滑稽。她被抛弃了,又回到了起点。她恨克里斯托弗就这么溜走,把她抛在这里,独自一人。
突然,她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尸体!还有一具尸体要带走!我们无法保管它,这事关重大!回来把死者带走!”
直升飞机消失在圆形山丘背后,发动机的声响消散在沉寂中。格蕾丝和托马斯一动不动。她抖得很厉害。
“是您!嗯?是您搞鬼让他们丢下我的!”
面对托马斯,她愤怒极了。他吓不倒她。再说,他也从未吓倒过她。也许只有一次,在阿尔贝的屋子后面,当她以为他要打她的时候。
“您故意没有提到我们有两个人,为的是强迫我留在这儿。您也没跟他们说起阿尔贝的尸体。您这个卑鄙小人!”
她冲向他,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胸膛上。她尖叫、捶打,否则她一定会发疯。
“我恨您!我要控告您。您别想脱身!”
他忍受着她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什么也没说。仿佛呼吸她发丝的清香一般,他俯下身来。他知道她很冷。
“我没有捣鬼。这种直升飞机只有三个座,再加一副担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淡淡地说。
“我不相信,混蛋!”
格蕾丝感到两只胳膊包住了她,搂着她。饶过他吧,接受不可接受的事实,停止反抗,然后投降,休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托马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停止了捶打,停止了挣扎。怒气消失了。第二次,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放纵自己去做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她这种样子,克里斯托弗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哭了,眼泪蹭在他磨损的旧上衣粗糙的帆布上,弄花了脸颊。
格蕾丝退开几步,用手掌抹着两腮,躲避着他同样尴尬的视线。她还是很冷,但是好多了。她镇定了下来。她依旧认为是托马斯故意没有向救援人员提到她,也没有提及阿尔贝,因为飞机可能会再次回来把尸体运到太平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可理解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方塔,绕过椴树。四点半了,冬季暗淡的光线已经开始减弱。暗绿的靴子和托马斯的大衣躺在过道里。格蕾丝的视线从这些蜕下的壳上滑过。她回到楼上的房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格蕾丝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山谷。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与风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是她内心永远的痛。有人敲门。格蕾丝不想应声。她好像坐在了直升飞机里,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里的生活,她无心参与。她为自己又回到起点而沮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门吱呀一声,她转过身来。是路易丝。格蕾丝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她对托马斯太宽容了,宽容得好像他的同谋。
“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路易丝抱着一堆衣服。
“如果您不想冻着,就得换身衣裳,我的小格蕾丝。您的紧身衣在这儿可没用处。”
路易丝把衣服放在羽绒被上。羊毛衫、灯心绒裤、羊毛袜……
“这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格蕾丝问。
“别害怕。这些都是洗过、熨过的,跟新的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是托马斯的妻子的?”格蕾丝试探道。
她看进路易丝的眼睛里。
“靴子也是她的?”
路易丝点点头。
“她走了,走了好几年了。”
“是他?”
路易丝没听明白。
“是他让您把这些衣服给我送来的?”
“他不能亲自送来。别人会怎么想呢?”
格蕾丝迟疑着。她想脱下她的紧身大衣、丝绸衬衫和长筒袜换上这些乡村服饰。但她还在抗拒。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呢?每一个行动,哪怕表面看上去是友好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圈套。通常情况下,慷慨不过是诱饵。这几年当律师的经验教给她这个最基本的事实。也许她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格蕾丝天性多疑。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佛罗里达去生活。是母亲教会了她最重要的知识,教会了她这些让她在任何情况下能够存活的基本准则。
“我能猜到您心里在想什么,”路易丝说,“但我请求您,亲爱的。对托马斯来说,那些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些只不过是背心和裤子而已。请相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吧。”
格蕾丝拿不定主意。她揣测克里斯托弗会给她什么建议。答案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懂得变通。他从不会像格蕾丝那样硬碰硬。他优雅地含糊其词、左顾右盼、虚与委蛇。他总是很科学地避开所有困扰他的问题。克里斯托弗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现在,在这个男人家里,归根结底可能正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这一套让她产生不安。他当然会鼓励她穿上这些衣服的!他一刻也不会犹豫,还会因为看见她变了个样子而感到有趣。克里斯托弗是一个超乎想像的没有嫉妒心的男人。他不怕麻烦。他冷冰冰的智慧相当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制造错误并让它们变成必然,把事情搞复杂再来简化它们。这条准则让他在职业和人生的蓝图中都获得了成功。
“我对您就像对我女儿一样。”路易丝又说。
“您穿好之后,到厨房来找我。别待在这儿!得为柴和水花大力气了。我看,由您来负责这个最合适。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我会下楼找您的。”格蕾丝回答道。
格蕾丝套上灯心绒裤、卷边领子、两件厚羊毛衫以及一直拉到膝盖下的袜子。她想到了43区圣·阿涅斯教堂的慈善事业。她习惯把不穿的休闲服捐过去。而这是她生命中头一遭处在被施与的位置上。她把头发盘上去,拢进一顶羊毛软帽里。现在只差没带手套了。
她下到厨房,但在推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哼着单调的旋律,那曲调好像是在孩子耳边轻唱的摇篮曲。路易丝一个人在那儿。
窗前,老妇人正在日暮的昏暗光线中熨衣服。格蕾丝以为来电了。她的手猛地在墙上摸索着,她太渴望电灯的光明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天了,然而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会摁住电灯开关的按钮。但手一接触到冰冷的开关,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她像一个暴露的贼一样飞快地缩回开关上的手。她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的黑暗。
“好极了!”路易丝高兴地说,“您穿着漂亮的城里衣服时可真让我心疼!”
“您是对的,这样好多了。可还是好冷啊!”
“过道的温度计上显示只有六度。”
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上。这是托马斯在阁楼里翻出来的生铁铸成的旧款式。
“我用了湿布。在家里用上电之前,我这么干了许多年。”
格蕾丝走上前。之前饭厅椅子上托马斯皱巴巴的衬衫都已经被细心地叠好。
“我敢肯定他穿之前都没熨过,”路易丝评价,“没有我们,他们就不行。”
格蕾丝没有应声。
“喝碗咖啡吧,”路易丝说,“您自便。”
看到格蕾丝在犹豫,她补充道:
“亲爱的,冷的时候,必须得喝点热的东西。否则您会支持不住的。瞧您瘦得像根细面条似的。”
格蕾丝笑了。从没有人用这种亲近、但又不放肆、粗野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走进灶台。一只咖啡壶在上面微微颤动。
“碗在餐具橱下面。”路易丝继续熨她的衣服。
于是,在昏暗中,格蕾丝像乡下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只大碗。
格蕾丝坐在路易丝烫衣服的桌子旁边。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举到唇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昏暗中灵活自如的老妇人那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很惬意。这一刻,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蕾丝知道,她是不会忘了这几分钟的。她的怒气消散了,同时腰眼和两腿处的巨大寒意也渐渐退去。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火红的灶口上。她望着窗框外黄昏中的景色,等待着。格蕾丝在椅子上弯下身,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克里斯托弗不在,格蕾丝有了种放假的感觉,心中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弥漫开的近乎放松的感情,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受到应有的医治,而是因为他的远离。克里斯托弗有一种不必说出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仅凭个人的行动和吸引力,就能让别人感到压力的力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就应该绕着他转。这种观念,是溺爱他的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
格蕾丝心不在焉地抚摩着一件衬衫依旧温热的领子。既然丈夫已经获救,那她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去和他重聚?争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日内瓦?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您到外头去,但是必须要去弄水和柴火了。”路易丝说道,“天晚了。”
“我这就去。”格蕾丝欣慰于做这些简单动作,这可以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过道里,托马斯的粗呢大衣不见了。两天了,那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腰带的、按英式经典方法剪裁的雨衣。这种款式多年来一直也没落伍。格蕾丝毫不犹豫地穿上它。从厨房的门缝里,她看见路易丝又开始了熨烫的工作。天色暗了下来,霜冻紧裹着农舍的围墙。潮湿的寒气钻进皮肤的毛孔,像痰一样黏稠。
“带盏灯!”老妇大声说道。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用手推车运了两趟柴之后,格蕾丝又打了水。山谷中,对立的谷壁在小溪里投下冰冷的阴影。腿边两只水桶里的水啪啪作响。年轻女人在方塔下停住喘口气,顺便搓了搓被桶柄磨疼的双手。厨房的玻璃窗后,汽油灯微弱的灯光在跳动。那是路易丝为了继续干活而点亮的,是这没有星光的天空下,荒凉的高地上惟一的光点。望着舔舐着窗格的黄色光亮,格蕾丝思绪纷乱。曼哈顿的流光与这原始的微光截然不同,但却变得那么遥远。她是如此地想要回到这座历经了几个世纪的老房子里,飞快地逃离黑夜的魔咒,在路易丝的炉灶边温暖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
当格蕾丝绕过椴树来到门口的时候,小桥边升起一团鬼火,她大吃一惊。不久,一个吞没在黄昏中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是我,爱娃!”一个声音说道。
“请进。”格蕾丝推开方塔农舍沉重的大门。
路易丝一看见爱娃就走上前去拥抱她。年轻女人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路易丝,我从您家经过。我想您需要衣服。”
“您真好!我没敢让托马斯这么做。他总是跑来跑去的。自从直升飞机走了以后我就没再见着他。”
“我们在家里听说了飞机的事。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看。”
她转身对格蕾丝说:
“既然知道了丈夫在可靠的人手上,您现在就好多了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也没指望人回答。格蕾丝默默点头。路易丝和爱娃走到炉灶边。格蕾丝留在那堆熨好的衬衫旁。她观察着罗伯特的妻子,发现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好无损。像她第一次在那个饱受风暴摧残的农场看到这个脸色因为红色颧骨的反衬而更显苍白的女人时一样,她又想到了光明磊落这个词。爱娃用她谨慎持重的举止告诉格蕾丝,向别人原原本本地展示自己是有些疯狂的冒险之举。格蕾丝了解这种人。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光明磊落并不代表爱娃身上没有阴暗面。她能感觉出它们在她的内心深处,因为这个金色鬈发、带着知识分子的圆眼镜的年轻女人很不简单。她毫无戒心、一脸坦诚,一种坚守本我的意念给了她平静的外表,让她的脸变得生动。格蕾丝明白,她不会对挫折和伤害逆来顺受。她那么快就能够坦然地面对它们了。
“真香。”爱娃说。
“是浓汤。”路易丝说,“夜晚的秘密,在于上好的浓汤。”
“比起我做的,罗伯特更喜欢喝您做的汤,”爱娃评价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您的手艺。”
“啊哈!”
爱娃因为疲劳和忧虑而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农场的生活变得艰难。罗伯特把时间都耗在了牲畜棚里。少了发电机组,那儿的一切都成了问题。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机械的修复上。有朝一日,当一切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也要去买一台发电机回来,这是肯定的。冬季,夜晚总是降临得这么早。断电像是个诅咒。电挤奶机没法用了,罗伯特和爱娃只有亲手挤奶。由于没有保存措施,这些挤出的奶也不得不倒掉。
“牲口不再习惯人工挤奶。这很危险。”
她又说:
“托马斯很快就会去帮我们。但这实在太难为他了。”
她笑了,这一刻,仿佛她已从灾难中解脱出来。这场灾难毁了她的农庄、牲口,摧毁了森林和她安稳地生活、工作在这片地区的梦想。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想接上这个女人的话头。她感到困难,不知该说哪句话才能吸引她,才能找到她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她不想有丝毫的唐突。若是换个处境,她是会逃避这种闲扯、这种家长里短的,这是她给它们下的定义。面对这种情况,格蕾丝是很男性化的。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谈话,她也会把它看做决斗,严格按照击剑的方式进行。时刻警惕,严格控制自己和别人,没有一丝松懈,间或做出假动作,暗算贯穿始终。有年冬天,格蕾丝喂了一只棕色半家养的猫。它栖身在一间车库的门廊下,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她注意到,由于害怕遭到突袭,那小东西从来不会完全陷入睡眠。休息对它来说是绝对禁止的。格蕾丝和它过的是同种生活。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磨嘴皮子上。聊天,这是门古老陈旧的艺术,已经过时,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因为生活在她来的那个地方是那么的困难,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在